看着面前的繆賢,韓聶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畢竟也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油條了,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韓聶將目光從繆賢轉移到了蘇秦的身上:“想不到原來大司行竟然還和趙國方面有聯繫,實在是讓韓某感到意外。”
繆賢哈哈一笑,接過了腔:“韓聶將軍,趙秦之間可是盟友,既然秦國能夠和大司行聯繫,爲何大趙就不行呢?”
韓聶沒有再開口說話。
多年的從政經驗告訴韓聶,當事情突然發生超出掌控的變化之時,多做往往會多做,一言不發冷靜觀察纔是這個時候最好的應變手段。
蘇秦看了繆賢一眼:“剛纔我們的對話你應該也聽到了,你有什麼辦法?”
繆賢笑道:“吾王曾經說過一句話,那就是‘辦法總比困難多’。所以,當你們還在相互指責的時候,作爲大趙的臣子,我還是稍微的做了那麼一些小小的工作。”
蘇秦哼了一聲,或許是因爲窗外依舊傳來的延綿不絕的暴雨聲,又或許是因爲繆賢一出現之後就開始佔據了談話主動權,總之蘇秦在說話的時候語氣顯得不是那麼的愉快:“有話直說!”
繆賢微笑,從懷中拿出了一張帛紙,放在了桌案上,推到了蘇秦的面前。
“大司行,這就是繆某攻破臨淄的方案。”
蘇秦愣了一下,拿起了帛紙。
在這張帛紙之上,用趙國小篆密密麻麻的寫着幾十個名字。
這些名字的絕大部分蘇秦都很熟悉,他們都是齊國的大臣,許多人的手中都還握有實權。
所以蘇秦自然也就一下子明白了繆賢的方案。
說白了,就是策反這些傢伙,然後裡應外合攻破臨淄。
但是……
像這份名單上的人,大部分人都和齊國緊密的聯繫在一起,現在確實可以背叛齊國,將來呢?每一個人的身後都是有一個家族的,背叛了之後他們的家族絕對就沒有辦法在齊國混下去了,在齊國之中經營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家族勢力也就此煙消雲散。
這樣的損失,絕對是這些大臣們難以接受的。
所以,他們還不如直接就站在齊國這邊死戰到底,畢竟現在齊國雖然已經大敗虧輸,但誰又能說齊國將來不會捲土重來?
也有少部分的人,屬於被齊王招攬過來的普通士人,本身白手起家的那一類型,即便是背叛齊國投向趙國也沒有什麼損失的那種。
但問題在於,這一類人蘇秦卻都不是很熟,或者說……沒有熟到能夠和這些傢伙商量“獻出臨淄城”這件大事的地步。
做這種事情,最怕的就是碰到不靠譜的同夥,只要一個人告密到齊王那邊去,那蘇秦就直接完蛋了。
死了其實也不算個事,蘇秦在來到齊國之中當間諜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事敗身死的心理準備,可是現在齊國雖然敗了但卻還沒有敗得足夠徹底,只有臨淄被攻破之後,蘇秦才能夠保證齊國真正的衰落下去,至少在二三十年內不會再成爲燕國的威脅。
說來說去,繆賢的這個名單蘇秦當然也有,甚至對於名單上面這些人的性格和家族背景勢力,蘇秦比繆賢懂的還要更多更詳細,但……那有什麼用呢?
只要不確定對方一定會背叛齊國,蘇秦就不會貿然出動,去嘗試聯絡這張名單上的齊國大臣。
至少臨淄城沒有真正陷落之前,蘇秦還不能死。
蘇秦的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笑容:“難道宦者令覺得,這些人會在這個時候背叛大齊,爲你們趙國所用?”
這一刻,蘇秦突然覺得趙國的那位年輕的大王,是不是自己之前對他的評價有點太高了?
這個由趙王派來的繆賢,水平好像也就這麼回事嘛。
一個君王的能力並不僅僅在於自身才能,用人本身也是十分重要的一環。
另外一邊的韓聶同樣也皺起眉頭,神情之中雖然並沒有明顯的表現,但多少也顯得有些不以爲然。
這種名單隻要找個稍微瞭解齊國政壇的人,那不是分分鐘就拉一堆出來?還用得着你來說嗎。
對於蘇秦的嘲諷和韓聶的不以爲然,繆賢又不是瞎子,自然是能夠感受到的。
繆賢並沒有生氣,而是不緊不慢的又拿出了另外一張帛紙。
“大司行可以再看看這個。”
蘇秦怔了一下,再一次的接過了這第二張紙。
第二張紙上居然還是一份名單,數量和剛纔的那份名單相差無幾。
蘇秦有些疑惑的看着這份名單,看着看着,突然發現了有些不對。
這兩份名單之間,其實是有聯繫的。
第一份名單上的人,都是現在就在臨淄城之中的齊國大臣。
而第二份名單上的人,則是這些大臣們的家人,而且都是很親密的那種,大部分都是兄弟或者父子,少部分之間是叔伯侄子的關係。
蘇秦身子一震,猛的擡起了頭:“你的意思難道是……”
“不錯。”繆賢笑眯眯的點頭:“第二份名單上的人,如今都在大趙的手上,就在臨淄城外的戰俘營中。”
蘇秦倒抽了一口涼氣。
自己怎麼就忘了這件事呢?
這年頭,想要出人頭地,想要延續家族榮光,上戰場是必須的道路。
沒有戰功的支撐,任何的大家族都不可能長久的在齊國的最高政治舞臺上立足。
而齊國的中小家族們想要讓自己的家族更上一層樓,最好的辦法同樣也是讓家族之中的子弟去參軍,去博戰功。
只要家族之中能夠出一個像匡章、甚至是像觸子、達子這樣的將軍,那麼整個家族就能夠更上一層樓了。
而且這些年齊國強大無比,對外戰爭屢屢獲勝,家族的核心子弟們參與到戰爭之中雖然不可避免的也有喪命的風險,但是這種風險總的來說還是比較低的。
因此齊國各大家族的對於核心子弟參軍這件事情並不牴觸甚至還相當踊躍,在陶邑和高唐兩場大戰之中,就活躍着衆多齊國家族子弟們的身影。
兩場慘敗之後,不少家族子弟們戰死,但也有很多人選擇了投降苟活,然後……自然就有了繆賢手中的這一份名單。
在想明白了來龍去脈之後,蘇秦看向繆賢的目光就不同了:“你是想要利用趙國手中的這些人質來說服他們的家族叛亂?”
繆賢笑眯眯的點了點頭,道:“也不需要所有的家族都加入到大戰這邊,但臨淄的城門可是有很多座的。只要能夠打開其中的任何一座,甚至只要能夠策應五百名大趙勇士登上城頭,這座城池應該也就可以被拿下了。”
蘇秦沉默片刻,道:“即便你手中有人質,這些家族也未必就願意因爲這些人質而出賣臨淄和整個大齊。”
繆賢笑道:“這就是我爲何在此的原因了。大司行在齊國爲官多年,想必是能夠知道哪些家族可以被說服,並且又有足夠實力來做內應的,不是嗎?”
房間之中陷入了一片靜寂。
窗外的雨勢開始消退,雨點打在窗戶上的聲音變得緩慢了不少。
繆賢突然又笑道:“臨淄城也被圍了這麼多天,想必兩位對外面的局勢都缺少了解,不如就讓我給兩位介紹一下吧。”
其他兩人並沒有說話,但兩人的目光卻都同時鎖定在了繆賢身上。
繆賢笑道:“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韓國已經完全撤兵了,而秦國白起大約在十天之前也已經班師,只留下了一支兩萬人的軍隊駐守陶邑,大宋郡已經被全面交給魏國接管,同時魏軍還在攻擊方與郡,聽說方與郡之中的原宋國軍民十分配合,目前來看魏國攻下方與郡應該不是什麼大的問題。”
蘇秦面無表情的說道:“這些又和我等有什麼關係?”
繆賢笑道:“確實和大司行這樣名義上的齊國臣子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但有一點還是值得說一下的。根據我剛剛接到的消息,燕王已經前往邯鄲朝見了吾王,並且達成了割讓二十五座城邑的協議。”
下一瞬間,蘇秦的拳頭就狠狠的砸到了桌子上。
“這不可能!!!”
蘇秦第一次失態了。
繆賢看着蘇秦,臉上的笑意不變,道:“這有什麼不可能的?難道大司行不知道大趙是勝利者這個事實嗎?作爲失敗者,燕國割地求和不是很常見的做法嗎?作爲燕國的大忠臣,想必大司行尖刀如今燕國的這般情形,也是有些難受的吧。”
繆賢的幾個問題就好像尖刀一般狠狠的扎進了蘇秦的心中。
蘇秦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盯着繆賢,冷聲道:“趙國現在根本就沒有攻擊燕國的力量!”
繆賢笑道:“大司行說的沒錯,大趙現在能夠抽調出來的二十萬兵馬,確實是已經都集中到了臨淄城外。但是……那又如何呢?難道大司行覺得齊國還能夠絕地反擊不成?不瞞大司行說,秦開只把不到兩萬的燕軍帶回了燕國之中,而且作爲燕王和吾王協議的一部分,秦開這個人很快就要完了。請大司行好好的想想,如果燕國不割地求和的話,等到明年或者後年,元氣大傷又根本沒有什麼領兵之將的燕國拿什麼來抵擋大趙軍隊的進攻呢,就靠你大司行的一張嘴嗎?”
蘇秦的臉色陰晴不定,難看無比。
繆賢伸手,在桌案上的兩份名單上敲了一敲,道:“大司行,其實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們在攻破臨淄城的這個立場上是完全一致的。至於你今天在這裡的這番作態……我知道你的意思,無非是想要談一下條件,想要爲燕國多爭取一些東西。但是我想提醒你的是,你身後的燕國可沒有資格和大趙談什麼條件!倒是這位韓聶將軍背後的秦國還勉強可以商量一下。還請大司行老老實實的跟我們合作,這不僅僅是爲了大司行,也是爲了大司行背後的燕國。大司行是個聰明人,應當知曉我的意思纔是。”
蘇秦再次沉默,心中泛起了幾分苦澀。
繆賢說的其實是對的,燕國……還是太弱了。
弱,就根本沒有什麼資格來談條件!
韓聶坐在一旁靜靜的看着這一切,整個人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就好像這一切和他完全沒有關係一樣。
良久過後,蘇秦才緩聲道:“這份名單之上有幾個家族,應該是可以爭取一下的。”
說着,蘇秦伸出了手,在名單之上指出了幾個名字。
房間之中的氣氛頓時一鬆。
繆賢湊了過來,仔細的看了一下蘇秦所指的幾個名字,突然擡頭對着韓聶說道:“韓聶將軍是比較瞭解臨淄防線的,不妨發表一下意見吧。”
韓聶略微遲疑了一下,也湊過來觀察起了名單,很快給出了自己的意見:“在大司行所指的這幾個人之中,這周徹、越清兩人的家族中有人在城頭上擔任千人將,而且他們剛好又是在同一段城牆上輪值,也就是夷門所在的位置。只要能夠得到這兩人的助力,再加上一個足夠完整的計劃,出其不意突然打開夷門是有可能的。”
繆賢笑道:“既然如此,那麼事情就簡單了。大司行負責去聯絡這周、越等人的家族,而韓聶將軍則負責打探清楚這一段城防上的情報,三日之後我等在此會合,到時候再行商議。兩位還有什麼問題嗎?”
蘇秦道:“等一下。你讓我去說服這些人的家族,但是你沒有信物,讓我如何證明這些家族之中的核心子弟就在趙軍的手中?”
繆賢捏着光滑的下巴想了一會,笑道:“這樣吧,我想辦法和城外聯繫一下,讓城外兩天後將所有被俘虜的核心子弟們拉出來逛一下,到時候他們自然就看得見了。”
蘇秦道:“若是這樣的話,三天的時間就不夠了,至少要五天的時間。”
繆賢深深的看了蘇秦一眼,笑道:“五天就五天吧,那就這麼說定了。好了,想必大司行和韓聶將軍還有話要說,我也就不打擾你們兩人了。”
繆賢站了起來,施施然的離開了。
……
兩刻鐘後。
雷聲早已止歇,雨勢也變得越來越小,淅淅瀝瀝。
原本陰暗的天空變得明亮了許多,蘇秦府邸後門外的馬路上,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水窪伴隨着雨滴落下,無數波紋盪漾。一輛馬車駛過,沉重的車輪在馬路上壓出了兩道深深的車轍,原本清澈的水窪頓時變得渾濁起來。
帶着斗笠的韓聶剛剛離開蘇秦府邸後門不到二十步的距離,就被人堵住了去路。
韓聶幾乎是下意識的就將手放在了刀把上,正準備抽刀暴起殺人的時候,繆賢的聲音突然再度響起:“怎麼,韓將軍的性格居然如此暴躁嗎?”
韓聶擡起頭,看着面前的繆賢,臉色並不是很好:“何事?”
繆賢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事,就是想要問一下韓聶將軍究竟想不想爲自己和家人們謀求一份真正的富貴,而非是成爲秦王的走狗,每天過着這種朝不保夕的生活。我繆賢可以代表大王向你做出保證,秦國能夠給你的東西,大趙……可以給你更多。”
有那麼一瞬間,韓聶的心中真的很想拔出刀來,將面前這個趙國的情報頭子給一刀兩斷。
但他很快就剋制住了這樣的衝動,鬆開了握着刀的手,十分平靜的對着繆賢道:“換個地方聊聊吧。”
雨後的馬路上,兩行腳印一前一後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