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都城,新鄭。
雖然比不上首都邯鄲、鄴城、大梁、陶邑這樣的中原大城,但新鄭同樣也是中原數一數二的大城市之一。
只不過因爲最近的戰爭,這座城市明顯變得人流稀少了許多。一方面是因爲在開戰之後大量商人因爲不看好韓國而離開了新鄭,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爲大量的新鄭居民作爲士兵和民夫被徵發到了前線。
這一天黃昏時分,一名身着韓國宮廷侍衛軍官服飾的中年男子騎着馬從新鄭宮門一處側門的小角落中駛出,朝着郭城而去。
男子的名字叫做蒲傑,年紀大約四十來歲,是韓國宮廷侍衛軍的一名千人主,武藝頗爲高強,對待下屬和善,平日裡和同僚之間的關係頗爲不錯。
一刻鐘之後,蒲傑來到了新鄭的西南坊之中。
此刻正是坊市即將關門的時候,各個店鋪的掌櫃和夥計生意好的還在招呼客人,生意不好的已經開始收拾鋪面準備關門了。
蒲傑下了馬,走進了一家布帛店之中,對着掌櫃道:“今日有什麼新的款式嗎?”
蒲傑的妻子和兩個女兒喜歡新衣裳,所以蒲傑每半個月都會來這家布帛店之中看看有沒有新款式,這件事對於那些和蒲傑交好的宮廷侍衛軍官來說不是什麼秘密。
讓蒲傑有些意外的是,今日的掌櫃明顯比之前要緊張不少,看到蒲傑來之後也是鬆了一口氣,道:“千人主來的正好,最近剛剛從邯鄲之中進一批新衣,都是最新、最好看、最適合百將您品味的款式,還請百將移步後院一觀。”
蒲傑聞言有些驚訝的看着對方,好幾息時間之後才點了點頭:“帶路吧。”
掌櫃領着蒲傑來到了店鋪之中,在一間看上去似乎是倉庫的地方站住了腳步,打開了門:“請吧。”
蒲傑看着面前這扇打開的門,臉色有些複雜。
已經……多少年了?
原本,還以爲自己已經被忘記了呢。
沒想到,終於還是來了。
一句話裡三個“最”字,如果自己的記憶沒有錯的話,這可是代表着——最高等級,立刻進行接觸的意思啊。
那會是什麼?
蒲傑邁步走進了倉庫之中,身後,傳來了掌櫃招呼夥計們關店的聲音。
倉庫十分陰暗,衆多貨物隨意擺放和堆疊在一起,散發着廉價布帛和絲綢混合的味道。
在倉庫的中央擺放着一個小小的桌案,桌案上是一盞散發着昏暗燈光的小油燈,兩個看不清楚面容的人坐在桌案之後,靜靜的注視着蒲傑。
蒲傑走到了桌案面前,靜靜的坐了下來。
左側的人開口了,聲音帶着幾分明顯的尖利,聽起來讓蒲傑想起了韓國王宮之中的那些寺人:“蒲傑,真名何搖,邯鄲人士,犯官之後,爲先肅候收留,主父繼位時你十歲,自願請纓前往韓國爲間諜,以贖清當年你何氏助公子趙範反叛之罪,距今已然三十七年。”
蒲傑靜靜的聽着這段話,半晌之後發出了一聲嘆息:“已經三十七年了啊。”
另外一個人也開口了,聲音極爲沉穩:“是的。今日我等前來,就是想要問你一句,你是否還不忘初心,依舊忠於大趙?”
蒲傑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一物。
這是一個小小的香囊,看上去頗爲精巧,不過已經十分陳舊,顯然有了很多個年頭了。
蒲傑將香囊的綁帶鬆開,一個小小的木牌從裡面滾了出來。
木牌被放在了桌案之上。
雖然油燈相當的昏暗,但還是可以清楚的看到木牌上刻着一個極爲模糊的趙國文字。
“諜”。
尖嗓子將木牌拿起,仔細的審視了一會,隨後將木牌收入懷中。
蒲傑看着這一幕,瞳孔下意識的一縮。
下一刻,一塊嶄新的金色小牌子出現在了蒲傑的面前:“這是組織上發給你的。”
藉助着這個動作,蒲傑看清了尖嗓子的面容,這是一個下巴光潔無比,沒有任何鬍鬚的男子,或者說,寺人。
蒲傑接過金牌,發現這枚小金牌的樣式和木牌極爲相仿,只不過上面刻的是一個“忠”字。
蒲傑將金牌放入香囊之中,然後十分細緻的收起,這才道:“什麼任務?”
沉穩的聲音道:“無意冒犯,但你若是不想要執行,現在還是可以離開。這是大王特批的恩賜,你在新鄭潛伏多年,雖然組織上從未和你接觸,但是你的功勞組織沒有忘記,你傳遞迴邯鄲的情報已經足夠多了。”
蒲傑沉默了一會,道:“我弟妹如今如何了?”
沉穩的聲音道:“你弟生有三子五孫,去年在臨淄倉令任上病故,有一子在征伐中山時陣亡。你妹嫁人,夫爲邯鄲一小吏,生有二子三女,兩子都在征伐齊國之時陣亡,留有五名孫子和三名孫女在世,有官府撫卹,剛剛新建了一棟新宅。”
兩張紙放在了桌案之上:“這是你弟、妹的戶籍抄寫件,你可以看看。”
蒲傑拿起這兩張紙,仔細的閱讀了起來。
這兩張戶籍抄寫件寫的十分詳細,包括這一男一女何時嫁娶、生育、任官、服役都寫得清清楚楚。
蒲傑靜靜的看着這兩張紙,一下子好像癡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尖嗓子顯然有些着急,想要開口說話,卻被沉穩聲音阻止了。
終於,蒲傑擡起頭來,珍而重之的將這兩張紙收入懷中。
“請告知我大王委派的任務吧。”
尖嗓子明顯鬆了一口氣,有些迫不及待的說道:“你的任務就是——宜陽。”
蒲傑有些驚訝:“宜陽?”
尖嗓子道:“確切的說,你要做的,是想辦法讓秦國人攻下宜陽。”
蒲傑這下子是真的驚了,道:“可是我只不過……”
說到一半,蒲傑突然停止了接下來的話。
這是因爲他意識到了一件事情,如果沒有萬全的準備,對面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呢?
看到了這一幕之後,沉穩聲音點了點頭,顯然頗爲滿意。
尖嗓子繼續道:“如今秦軍在宜陽攻勢極猛,韓魏聯軍壓力巨大,韓王不日就將從新鄭抽調一部分宮廷禁衛軍前往宜陽支援。此戰極爲危險,必定有多人不願意前往,你若是主動報名必然能夠被選中成爲援軍的一員。”
蒲傑點了點頭,示意對方繼續。
尖嗓子道:“等你到了宜陽,作爲最精銳的禁衛軍千人主,你必然會被升職爲裨將,至少也是個偏將,很有可能會負責一座城門的輪值換防。再過一段時間,你會因爲作戰不力被當衆喝斥。然後你會因爲喝斥而產生不滿的情緒,私底下悄悄的說一些對韓國不滿的言論。再然後就會有秦國的間諜來找到你,接下來你會欣然和秦國合作,將宜陽城獻出。”
蒲傑沉默良久,道:“作戰不力?”
尖嗓子道:“只要秦國人多衝上你把守的城牆幾次就行了。”
蒲傑又道:“私底下散佈不滿言論,若是被人稟報到主將暴鳶那裡呢?”
尖嗓子道:“暴鳶不是我們能夠掌控的,宜陽城被秦軍佔領多年,城中必然有大量秦國間諜潛伏,究竟怎麼樣讓秦國間諜聽到又不爲韓軍主將暴鳶所知,這就看你的水平了。”
蒲傑嘆了一口氣,道:“這樣的難度……不得不說,你們還真是放心交到我的手上啊。”
沉穩的聲音道:“大王說過,任何一名潛伏了三十七年的間諜都值得被尊敬和相信。”
蒲傑臉色微微一動,好一會才道:“明白了。我還有一個要求。”
尖嗓子道:“是你的家人嗎?我們已經做好了準備,不過必須要等到宜陽城陷落的消息傳來之後才能夠將你的家人轉移。”
蒲傑嘆了一口氣,道:“還是不相信我嗎?”
“不。”沉穩聲音道:“是爲了你的安全,若是提前將你家人轉移,一旦韓國方面發現的話,那麼你在宜陽就太危險了。”
蒲傑沉默良久,道:“我兩個女兒都已經嫁人生子,可否將她們的丈夫孩子一起帶走?只要帶走我妻子和她們即可。”
尖嗓子似乎有些不耐煩,道:“你要明白這裡是韓國都城新鄭,我們大趙也不能在這裡爲所欲爲。”
沉穩的聲音阻止了尖嗓子的話,道:“這件事情只能說我們會盡力,你可以給一個信物給我們,好讓你的家人到時候信任我們。”
蒲傑嘆了一口氣,道:“也只能如此了。”
蒲傑解下了腰間的匕首,放在桌案上:“這把匕首是十年前我在宮廷比武上獲得優勝時大……韓王賞賜給我的,足以作爲信物了。”
沉穩的聲音接過了匕首,道:“好。”
蒲傑想要站起來,但又頓了一下:“我的妻女真的能夠活着離開嗎?”
沉穩的聲音沉默了一下,突然掀開了頭上的罩帽,將臉龐對準了蒲傑。
蒲傑看着對方,好幾息時間之後才發出了一聲嘆息:“完璧歸趙……果然是你,藺卿。”
作爲禁衛軍的千人主,蒲傑參加過最近好幾次的韓趙會盟。
藺相如看着蒲傑,十分嚴肅的說道:“我們不能完全給你一個十成十的安全保證,但我能夠保證的是,我們一定盡力而爲。”
蒲傑點了點頭:“明白了。那麼,我便告退了。”
藺相如站了起來,從一旁拿過幾匹布帛和絲綢放在了蒲傑手中:“回去好好對待你的家人。”
蒲傑朝着藺相如行了一禮,轉身朝着倉庫門口而去。
走到門口之時,蒲傑突然站住,回頭說了一句話。
“若是我妻女真的盡數死於韓國,記得讓大王好好對待我弟妹及其後裔。”
說完這句話之後,蒲傑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既然藺相如在此,那麼另外一個人不必多說,自然就是負責和藺相如完成這個任務的繆賢了。
繆賢有些無奈的說道:“藺卿,你剛纔不應該暴露身份的。”
藺相如還以一個笑容道:“若是不獻出身份,怕是說服力不足。再說了,他既然認得我,那麼必然也是認得你的。”
繆賢一滯,好幾息之後才道:“這蒲傑如此推推阻阻,怕是最後也辦不成什麼事情。還好這一次也不是全然指望於他,不然若是壞了大王的大事,那就是你我之罪了。”
藺相如笑了笑,道:“其實我倒是有一種預感,很有可能最後成事的,還真就是這個蒲傑。”
“哦?”繆賢顯然有些驚訝:“藺卿竟然如此看重此人嗎?”
藺相如點了點頭,道:“此人能夠潛伏韓國數十年而不被發現,足見能力不凡。在言談之時多次提及弟妹家人,言語之中關心之意極爲明顯,可見對於家族極爲上心。當一個男子爲了家人和家族去做事,所爆發出來的能量定然是極爲驚人的。如此之人,往往比我們之前見的那幾個無牽無掛之人要更爲有用。”
繆賢對此多少有些不以爲然,但是倒也並沒有反駁藺相如,而是道:“外面也天黑了,我等趕緊用過晚餐歇息吧,明日正好有一支商隊前往邯鄲,也該是回去向大王彙報的時候了。”
……
桑丘戰場,趙軍大營。
廉頗又一次的找到了趙奢。
“本將軍快要悶出事了!”廉頗憤憤的對着趙奢說道:“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和大王請命去騷擾關中呢,那邊想必已經是戰得如火如荼了吧。”
廉頗是真的有些按捺不住了,早一個月的時候就說燕軍缺糧,現在都四個多月馬上就五個月了,怎麼燕國人還是若無其事的?
雖然近來也爆發了一些小規模的百人級別戰鬥,但是那些大部分都是斥候或者騎兵斥候直接的戰鬥,也沒有廉頗龍驤軍這些重騎兵什麼事啊。
趙奢看着廉頗,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呀你,總是這麼心急幹什麼?等着吧,咱們的面前可是一整個燕國啊,只要等到能夠擊敗面前這支燕軍的時候,偌大的遼東遼西平原,還怕沒有你龍驤軍的用武之地?”
廉頗嘆了一口氣,砰地一聲直接倒在了身後的草地上,悶悶的說道:“希望如此吧。”
……
薊都。
燕王又一次的召集了諸臣,這一次,燕王的臉上已經完全失去了笑容。
“諸卿,秦開又來信催糧了,你們說說該怎麼辦?”
是的,在上次的一番大搜刮之後,燕軍總算是又得到了一大批糧食,在這批糧食運送到前線之後,總算是讓秦開支撐到了現在。
但是如今,又一次的極限到了。
燕王看着在場的幾名燕國重臣,目光之中帶着期待,想要得到哪怕是一點點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