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

蘇秦出走後再無音訊。

蘇虎起初並未放在心上,因爲蘇秦經常出走,往往過不了幾日,頂多也就十天半月,也就回來了。誰想此番連候二十餘日,仍是蹤影皆無。

蘇虎着急起來,再使蘇代去王城找尋。蘇代心中有數,直奔洛陽東郊軒轅廟,卻只看到鬼谷子與童子。蘇代又在洛陽訪查數日,又壯起膽子闖了天子太學,仍是一無所獲。

蘇代無奈,只好將實情稟過蘇虎。蘇虎悶頭思想半日,吩咐蘇姚氏再去抓來雞鴨,一手提了,趕往麻姑家,託麻姑務必爲蘇秦尋個婆娘。

麻姑自從心裡窩下此事,也就每日裡奔忙,只要聽說哪家有姑娘待字閨中,必去敲門。沒過多久,周圍十里八村竟是被她串訪一遍。唯一的麻煩在於蘇秦名聲極大,無論誰家,麻姑一提蘇秦二字,對方劈頭就是一句,“可是那個倒背木劍的老二?”麻姑無言以對,只能點頭稱是,緊接着,對方三言兩語,就將話頭堵死,連茶水也不給她喝。

做媒做到這個份上,任誰也是窩火。偏巧麻姑生就一股不服輸的倔脾氣,越是難做之事,越是上勁。眼見蘇秦之事兒越來越鬧心,麻姑非但沒有絲毫退縮,反倒較起勁兒來。聽聞龍口村裡尚有幾家姑娘待字閨中,麻姑就又動起心思。這日晨起,麻姑起了個大早,沿伊水東堤向南走去,直走二十餘里,方到伊闕。龍口村就在闕下。

麻姑趕到闕下,從村子東頭一直串到村子西頭,凡有姑娘之家,她皆去串訪,又是拉家常,又是說好話,忙活到天色向晚,憑她一張鐵嘴,竟未說動一家。

麻姑掛着一臉乾笑走出最後一家柴扉,陰着臉走向村東的伊水河堤。快到河堤上時,麻姑看到附近有個土墩,也是累了,一屁股坐上去,取出別在腰後的芭蕉扇,撲扇幾下,長嘆一聲:“唉,又是白忙一日!”

話音剛落,眼前陡然一亮,一位姑娘出現在河堤上。麻姑仔細望去,姑娘的品相倒是端正,唯有腿腳不便,左腳甚跛,走路一搖一晃,動作誇張。姑娘右手提了只洗衣桶,一拐一拐地越過河堤,沿路而來。

麻姑的兩隻眼珠兒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她。姑娘一瘸一拐地走到跟前,朝她點下頭,甜甜一笑,一瘸一拐地又朝村裡晃去。

麻姑又盯一時,這纔回過神來,急急起身,揚手叫道:“閨女留步!”

姑娘停住步子,回眸又是一笑。

“閨女可是這個村的?”麻姑趕前幾步,笑盈盈地問道。

姑娘點頭。

“閨女是誰家的,麻姑兒好似不曾見過。”

姑娘不無憨厚地說:“俺叫朱小喜兒,俺大叫朱老喜兒。大娘是打哪兒來的?”

“哎喲喲,是老喜兒家呀,”麻姑一拍腦門,又驚又乍道,“老熟人哩。小喜兒,麻姑兒打軒裡來,走得渴了,想到你家尋口水喝。”

姑娘不曉得麻姑是誰,見她尋水喝,呵呵笑道:“敢情好哩。”

麻姑跟隨姑娘走到村子南頭,遠遠看到一家獨院。院外翠竹綠鬆,院內乾淨整潔,麻姑打眼一看,心裡一陣歡喜,剛近柴扉,就咧嘴笑道:“老喜哥兒,有稀客嘍!”

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應聲迎出,見是麻姑,滿臉堆笑:“哎喲喲,是老姐兒呀,真是稀客!來來來,小喜兒,到竈房裡去,爲大娘燒碗荷包蛋,打八個!”

麻姑兒一聽有八隻蛋,心裡樂了。在這兒,媒婆上門,主人若是端上八隻荷包蛋,就表示有意讓她提親。

見小喜兒拐進竈房,麻姑兒嘻嘻笑道:“老哥兒,妹子就是衝着你這碗荷包蛋來的!”

老喜兒亦笑一聲:“不瞞老姐兒,你今兒一進村子,老喜兒這雙老眼就瞧到了,哪兒也未敢去,只在院子裡候着。老喜兒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看看天色已不早了,老喜兒甚是焦急,卻又不能厚着臉皮去請,正爲難呢,老姐兒竟又露頭了。”

“老哥兒呀,這就叫好事多磨哩。”麻姑兒湊近一步,“閨女多大了?”

“老大不小了!”老喜兒輕嘆一聲,“唉,小喜兒你也看到了,哪兒都好,就是左腳有點毛病,前年就及笄了,只是無一家上門提親,看把我愁的。”

“那——她娘呢?”

“唉,”老喜兒又嘆一聲,“早就走了。小喜兒命苦,六歲時沒了娘,家中也無兄弟姐妹,孤零零地一直跟着我過。不瞞老姐兒,小喜兒雖說腳跛,卻是能幹,裡裡外外,粗活細活,啥都能做。小喜兒說,她誰也不嫁,情願守着老喜兒過一輩子。這哪成?她不嫁人,老喜兒的老臉往哪兒擱?再說,老喜兒巴望多年,也想早日抱上個小外孫呢!不瞞老姐兒,近處看來沒指望了,老喜兒早就尋思去求老姐兒,不究遠近,不究窮富,爲她好歹尋戶人家。不想尚未動身,老姐兒可就來了!”

麻姑兒正欲接腔,小喜兒端着一隻托盤跛出竈間,上面是兩隻陶碗,每隻碗裡盛着八隻荷包蛋。

麻姑兒接過一碗,盯住小喜兒又看一番,不由讚道:“嘖嘖嘖,這兩個人,真還是門當戶對哩!”

麻姑回到軒裡時,已是人定時分,月上樹梢。麻姑顧不上一身疲累,徑直走到蘇家院子,站在柴扉外面扯着嗓子大叫:“蘇老哥兒!”

天氣炎熱,蘇虎早在院中自制的軟榻上睡下,聽出是麻姑聲音,翻身下榻,披了件衣服,打開柴門。

麻姑一臉喜氣地推開柴扉,不待蘇虎禮讓,一屁股坐在石几旁邊。蘇姚氏也走出來,點了油燈,端出一碗薄荷涼茶放在石几上,對麻姑坐下。

麻姑一手端過涼茶,品一口,覺得並不燙口,咕咕一氣喝下,另一手伸到腰後,摸過那把扇子,連扇幾下。

蘇虎蹲在地上,試探着問:“看老姐兒樂成這樣子,這事兒——成了?”

麻姑故意嘆出一口長氣:“唉,一言難盡吶!”

“老姐兒快說,是成了,還是沒成?”

“當然成了!你聽說過有麻姑做不成的媒麼?”

蘇虎樂不可支:“好老姐兒,快說說,閨女是哪家兒的?”

“龍口朱家,那可是正兒八經的莊戶人哪。”

“龍口朱家?”蘇虎一怔,“龍口只有一戶姓朱的,難道是朱老喜兒家?”

麻姑嘻嘻笑道:“還能有誰?朱老喜兒家中並無他人,只此一個女兒,看得就如掌上明珠似的,一心欲尋一個聰明能幹的女婿。這不,聽說是你蘇老哥兒的少爺,老喜兒二話沒說,當即允准了。我說不急不急,先安排個日子相面,你猜老喜兒咋說?‘誰是誰呀,我信不過蘇老哥兒咋的?你去告訴蘇老哥兒,若是別家提親,我倒要三訪四查,只他蘇老哥兒,老喜兒啥也不說,只要他不嫌棄我家小喜兒,我這閨女早晚都是他家的,叫他只管揀日子迎娶!’”

蘇虎心裡感動,看着蘇姚氏長嘆一聲:“唉,說起來,還真是緣分!朱老喜兒是我兒時故交,許多年不見,他倒養出一個小喜兒來!”

蘇姚氏忍不住插上一句:“他嬸子,閨女咋樣?”

麻姑樂呵呵地說道:“老嫂子呀,小喜兒真正沒個說的!年方十七,品端貌正,面若桃花,口若櫻桃,語未出聲笑先出,妹子我是越看越中意啊!”

蘇虎聽得合不攏口兒:“我說老姐兒,咱莊戶人家,會過日子纔是緊要!”

麻姑笑道:“妹子知道老哥兒想問啥,家務活兒樣樣俱精,養蠶織布更是一把好手。不瞞你說,朱老喜兒的大小家務,另有五畝桑園,全是閨女一人包攬的!”又湊近蘇姚氏,比量一下和屁股,“再說給老嫂子一句,閨女哪一處都惹人哩,麻姑只過一眼,就知是個能生養的。老嫂子,你就等好抱孫子吧!”

蘇虎、蘇姚氏樂得個個合不攏嘴兒。

蘇虎突然擡頭:“差點忘了,老姐兒,生辰八字如何?”

“瞧你說的啥話?”麻姑嗔道,“妹子是吃啥飯的,方圓三十里,哪家姑娘的生辰八字不在妹子心裡頭擱着?若是八字不合,妹子連門都不會登的!”

“嗯,是着哩。”蘇虎點頭道,“照你這麼說,這門親事兒可以定下來!哪天相親,老哥兒聽你的!”

聽到相親二字,麻姑臉上堆笑:“我說老哥兒,人家朱老喜兒可是滿心兒願意。你看,相親這事兒——”

“不行不行,”蘇虎連連搖頭,“咱家雖是莊戶人家,該走的禮數,還是要走的。老姐兒,你看這樣行不?相親日子、聘禮全由你定,老哥兒——都聽你的!”

麻姑眼珠子一轉,笑道:“成,妹子就依老哥兒,明日就去老喜兒家安排相親的事!”

翌日中午,麻姑復來,滿口堆笑道:“與老喜兒商定了,相親之事,老喜兒說,全由你老哥兒定!”

“這——依老姐兒看,哪日吉利?”

“妹子早就算好了,明日就是好日子!”

“明日?”蘇虎思忖一下,“好,明日就明日!”

“咱就說定了,妹子這就告訴老喜兒,讓他準備酒菜!”話音落處,麻姑一口水未喝,就又風風火火地出門去了。

蘇虎、蘇姚氏送到門口,目送麻姑走遠。蘇姚氏似是想起什麼,轉向蘇虎:“他大,秦兒還沒回來,明天咋能相親呢?”

“哼,”蘇虎鼻孔裡哼出一聲,“即使在家,那小子也未必肯去。我尋思過了,明兒我去,一則跟老喜兒多年未見,敘敘舊,二則看一眼閨女。若是中眼,咱就安排結親。若是不中眼,咱也好推在秦兒頭上,有個退路!”

蘇姚氏聽了,連連點頭。

次日,吃過早飯,蘇虎備下雞、鴨、魚、羊四樣彩禮,趕上牛車,載着麻姑兒徑投龍口村,直到傍黑,方纔樂滋滋地哼着小曲兒回到家裡。

在門外守望的蘇姚氏急迎上來:“見到閨女了?”

蘇虎心裡高興,嘴上卻道:“廢話,不見閨女,能叫相親?”

“咋樣?”

蘇虎走進院子,在石几邊盤腿坐下,合不攏嘴:“嗬,麻姑兒並未瞎吹,閨女真還就是——要啥有啥。不說別的,單是那個勤快勁兒,打上燈籠也難尋出第二個。這不,我一到她家,就見閨女坐在機上織布,直到我走,那架織布機就未停過。我看得心疼,就對老喜兒說,好歹也讓閨女歇一會兒,你猜老喜兒咋說?老喜兒說,‘唉,閨女打小養就這個毛病,只要坐到機子上,天不黑定,她不肯下來!’”

蘇姚氏也樂起來:“瞧你美的!閨女不下機子,是不肯見你這個公公,這叫害羞!”

蘇虎呵呵樂道:“管她是害羞還是勤快,反正這個閨女我相中了!就小喜兒這個性子,對咱二小子再好不過!”

蘇姚氏點頭道:“嗯,有這閨女守着,秦兒的野性子,想必有個收斂!”

“說的就是這個。看着閨女在織機上忙活,我心裡別提有多樂呵。臨出門時,我對老喜兒說,這門親事,定下了。老喜兒要我選日子,我說回來合計合計!”

正說話間,蘇代一臉驚惶地從外面飛跑進來:“阿大,阿大——”

蘇虎擡頭望着他:“啥事兒大驚小怪的?”

蘇代喘着粗氣:“二哥他——他——”

蘇姚氏急道:“代兒,你二哥咋哩?”

“二哥他——他揭王榜了!”

蘇虎皺下眉頭:“什麼王榜?”

“我也不知。聽人說,天子出榜,大半天無人敢揭,後來就——就被我二哥揭了!”

蘇虎呆愣半天,方纔說道:“那——他人呢?”

“聽說是被甲士押進王宮裡了!”

蘇姚氏驚叫一聲:“天哪,秦兒他——真被押進王宮裡了?”

蘇代搖頭道:“我也不知,是聽別人說的!”

看到蘇姚氏開始落淚,蘇虎安慰道:“他娘,道聽途說之事,咋能相信?不過——二小子若是犯起癡來,不定也能做下出格之事!”

蘇姚氏泣道:“他大,秦兒真要有個三長兩短,可咋辦呢?”

蘇虎凝眉思忖有頃,斷然說道:“他娘,此事兒一日也拖不得了!我得趕緊去尋麻姑兒,把閨女趁早娶來,讓小喜兒管他!”

蘇姚氏不及多想,當即點頭:“他大,就依你!”

蘇虎轉身吩咐蘇代:“代兒,你速去王城,死活也要尋你二哥回來!”

蘇代搖頭道:“王城那麼大,誰知他躲哪兒去了?”

蘇虎沉下臉來:“不是剛揭王榜嗎,還能躲哪兒?喊幾個人去,撒開網找。記住,見到他時,不可告訴他結親之事,免得另生枝節!”

“那我咋說?”

蘇虎低頭思索一會兒:“嗯,就說我快死了,想看他一眼!”

蘇代一怔,見蘇虎拿眼瞪他,急急出去。

入夜,靖安宮裡一片寧靜。在王后的吩咐下,宮女皆已出去。王后思忖有頃,將隨身衣物挑選幾件,收拾出一個簡單包裹。谷中生活簡便,她也不必多帶什麼。

悶坐有頃,王后重又掏出鬼谷子的錦囊,細審起來,眼前漸漸幻出幽靜的山谷、叢鬱的林莽、奔流的小溪、動聽的鳥鳴……於她來說,一切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了,因爲她不知夢到過多少次、幻想過多少次了。只要一聽《高山流水》,這一切就會鮮活地浮現在眼前。一切如鬼谷先生所言,她是天生道器,自從來到世間,所有這一切就已融化在她的血液裡,盪滌着她的身心。

明日晚間,她就要告別這裡,與她幼時之願、多年之夢融爲一體了。她壓抑住內心的激動,收起錦囊,環視這個她生活了十數年的宮室。

王后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窗前的玉瓶身上。燭光裡,玉瓶閃閃發光。她輕嘆一聲,情不自禁地緩緩起身,走到玉瓶旁邊,面對玉瓶並膝坐下。

玉瓶早已被她拼湊起來,若不細心看它,若不碰到它,誰也不會知道它曾是一堆碎片。她凝視着它,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它。

看着,看着,王后的心陡然一揪,像是陡然間被錐子紮了一下似的!

是的,這是一堆碎片,不經一觸的碎片。她拼接了它,也守護了它。然而,一旦她離去,陛下又該如何?

陛下?天哪,陛下!

不,他不是陛下,是她的男人,是破了她的身、又與她朝夕相處了十幾年的男人,是這世上唯一愛她、呵護她的男人!一旦她撒手離去,他該怎麼辦?

讓他也去?是的,他早厭倦了這一切,也早想拋開這一切了,但他不能,因爲在他身上流淌的是大周王室的正宗血脈,大週數十代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不允許他這麼做,江山社稷不允許他這麼做,他自己的良心也不能這麼做!他將雪兒遠嫁燕室,嫁與一個本可做她爺爺的老人,爲的也是這個!

她一旦出走,天哪,他該怎麼辦?秦人會撕了他!秦人也有理由這麼做,因爲她一旦出走,只能說明她壓根兒是在裝病。秦人不會就此罷休,他們會大做文章,張揚於天下,說大周王后是裝病,大周天子是在欺騙天下。萬一如此,陛下即使長有百口,如何去辯?還有魏人,他們得知此事,又會如何?天下人又會如何去想?若是秦人再不甘休,使人追進山中,豈不拖累先生?拖累雨兒?

王后正自胡思亂想,宮外傳來腳步聲。王后聽到有人叩拜,知是顯王來了,陡然一驚,猛又想起那隻包裹,急忙起身,剛將包裹藏起,顯王已走進來。

顯王不期而至,王后始料不及,加之慌里慌張地藏那包裹,神情甚是慌亂。不過,此時顯王心裡有事,根本沒有在意這些,一進宮門,只在廳裡來回踱步,臉色十分難看。王后漸漸平靜,見顯王的步子慢下來,不無關切地問道:“陛下在爲何事煩惱?”

“西周公!”顯王從牙縫裡擠出來三個字。

不用再問,王后已知秦人又來逼了,略略一頓,輕聲問道:“季叔怎麼了?”

顯王的怒氣再衝上來,恨恨地說:“什麼季叔?根本就是個糊塗蟲,不知中了哪門子邪,只與秦人一個鼻孔出氣,好似這大周社稷、宗廟與他完全沒有關聯一般!”

“他說什麼了?”

“哼,他能說什麼?”顯王喘着粗氣,“秦人說什麼,他就說什麼,整個就是傳聲筒!”

王后又頓一頓,語氣柔和:“陛下,臣妾想知道,秦人又說什麼了?”

“說秦公再次使人催聘,說在宜陽的兩萬步卒已朝洛陽開拔,說——說愛妃沒病,說愛妃一直是在裝病,說……”顯王越說越氣,竟是說不下去了。

“陛下,他們還說什麼?”王后的語氣越發柔和。

“說——說秦公聽聞愛妃之病,又使兩個神醫前來診治!”

“陛下,”王后淡淡說道,“臣妾知道了,他們不相信,就讓他們診治好了!”

“愛妃——”顯王心裡一酸,兩膝一軟,撲通跪下。

“陛下——”王后亦跪於地,夫妻二人抱頭痛哭。

“愛妃,你——你自嫁與寡人,從未過上一個好日子,寡人——爲何蘇秦還是下獄一夜?他不是被吩咐要好生相待麼?寡人窩囊啊!”顯王涕淚滂沱。

“陛下,您——您莫要說了,陛下——”王后將頭埋入顯王懷裡,泣不成聲。

次日晌午,姬雨稟過顯王,從內宰那裡取到赦免金牌,徑去天牢。司刑見過禮,驗過金牌,使兩個獄卒將圈禁了將近一夜的蘇秦押解出來。

看到蘇秦在兩名獄卒的護送下從牢中走出,姬雨迎前一步,揖道:“蘇子受驚了!”

蘇秦叩拜於地:“蘇——蘇秦謝——謝公主搭——搭救之恩!”

姬雨轉對其中一個獄卒:“將這位士子送出宮門!”

獄卒答應一聲,領蘇秦走出宮門。小順兒遠遠望見蘇秦走出,不及多想,撒腿就朝貴人居狂奔。不消一刻,他已跑回小院,見張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六神無主地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小順兒上氣不接下氣,扶在門框上邊喘邊說:“少——少爺,結——結巴他出——出來了!”

張儀只幾步就已躥到小順兒身邊,急問:“他人呢?”

“小人不——不知!”

張儀拳起中指,朝他的頭上連敲幾下,劈頭罵道:“叫你守在那兒,原是要你迎接卿相大人的,你你你——你跑回來做啥?”

小順兒用手捂住頭皮,不無委屈地嘟噥一句:“是少爺吩咐小人一見結巴就回來報信,小——小人哪裡錯了?”

張儀在他頭上又敲一下:“本少爺說你錯了,你就錯了,還敢犟嘴?”聲音未落,人已躥到門外,撒開兩腿,急朝王宮方向迎去,走沒多遠,果見蘇秦如喝醉了一般,勾着腦袋正朝這裡晃悠。

張儀急迎上去,一把扯住他,上下左右打量一遍,見他竟然毫髮無傷,不無驚喜地說:“神了!真是神了!”

蘇秦弄不明白,大瞪兩眼:“何——何事神——神了?”

張儀呵呵笑道:“是蘇兄神了!”退後一步,深揖一禮,“蘇兄在上,受張儀一揖!”

蘇秦打個愣怔,竟是忘了還禮:“張——張子,方——方纔你叫蘇秦什——什麼來着?”

張儀擂他一拳,哈哈一聲長笑:“叫你蘇兄啊!就衝你今日這股豪氣,本少爺也該叫你一聲蘇兄!走,張儀請蘇兄暢飲一爵,爲蘇兄壓驚!”

蘇秦有點受寵若驚,長揖至地:“蘇秦謝——謝——謝張子厚——厚愛!”

張儀不由分說,將蘇秦再次拉至萬邦膳館,依舊來到前番他們曾經暢飲過的那間包房,依舊點了八熱八涼,縱使那酒,也依舊是數十年老陳。唯一不同的是張儀對蘇秦的態度。經過一月來的朝夕相處,尤其是這些日來蘇秦的所作所爲,張儀真對這個結巴刮目相看了。

酒菜上桌,張儀倒滿兩爵,雙手捧起一爵,畢恭畢敬地遞給蘇秦:“在下敬蘇兄一爵,權爲蘇兄壓驚,請!”

蘇秦雙手接過酒爵,誠惶誠恐地望着張儀:“蘇——蘇秦擔——擔當不起!”

張儀擡手讓道:“蘇兄不必客氣,先飲下此爵再說!”

蘇秦覺得張儀不似在開玩笑,揚脖飲下。張儀將爵再次倒滿,推在蘇秦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爵:“張儀多有得罪,自罰一爵,算是向蘇兄賠罪!”言畢,一飲而盡,重新斟上,不無感慨,“自你走進那扇朱漆大門,在下這顆心也就跟着進去了。不瞞蘇兄,昨兒整整一宵,在下可是一眼未合呀!”

蘇秦朝張儀深深一揖:“蘇——蘇秦無——無能,讓——讓張子掛——掛心!”

張儀再次舉爵:“有能無能另當別論,蘇兄能毫髮無傷地走出宮門,足見你福大命大,可成大事!來來來,這一爵,張儀祝蘇兄心想事成,萬事圓滿!”

蘇秦舉爵,與張儀碰爵,木訥地說:“蘇——蘇秦謝——謝士子美——美言!”

二人飲盡。接着,二人你一爵,我一爵,不消一個時辰,就將那壇陳酒喝得快要見底。張儀、蘇秦均呈醉態,張儀迷起一雙惺忪的醉眼望着蘇秦:“不瞞蘇兄,起初在下真——真還瞧你不上,不想蘇兄竟然是——是個人物!張——張儀服——服了!”

因了這酒精,蘇秦全然沒了平日的怯弱,一手端爵飲下,一手指着張儀:“蘇——蘇秦雖——雖說身——身賤,好——好歹也——也是知的。張——張子說——說出此——此話,今又稱在下兄——兄弟,無論是——是否真——真心,蘇秦都——都將銘——銘記於心!”

張儀急道:“蘇兄,在下真心,敢對日月!”眼珠兒一轉,朝小二揚了揚手,“小二,擺香案,兩位爺要義結金蘭!”

“好咧!”

不一刻兒,小二擺出香案,點上香燭,又拿出兩隻紅瓷大碗,將壇中老酒全部滿上。張儀起身拉過蘇秦,雙雙牽手,徑至香案前面,各香,雙雙跪下。在張儀吩咐下,二人各自咬破手指,滴血入酒。

張儀對着香案連叩三次,朗聲說道:“蒼天在上,魏人張儀與周人蘇秦義結金蘭,蘇秦年長爲兄,張儀年幼爲弟。自今日始,張儀願與蘇兄有福同享,患難與共,共謀大業!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蘇秦亦對香案連叩三次,吃力地結巴:“蒼——蒼天在——在上,蘇——蘇秦與張——張子——義結金——金蘭,他——他日蘇——蘇秦若——若得富——富——富貴,定——定——定不獨——獨享,若有背——背——背——背逆,天——天——天地不——不——不容!”

宣誓已畢,張儀、蘇秦端酒起身,碰過碗後一飲而盡。

喝完結拜酒,張儀叫來小二,拿出錢袋道:“數——數數看,夠酒錢否?”

小二將錢袋盡數倒出,見有兩金,忙道:“夠了夠了,小人這就找零去!”

張儀大手一揮:“不——不用找了!”

張儀拉上蘇秦,二人相互攙扶,踉踉蹌蹌地步下樓梯,走到街上。張儀看一眼蘇秦,哈哈笑道:“哈哈哈哈,今兒個與蘇兄義結金蘭,張儀此生也算有了兄長,真叫痛快!”

蘇秦噴着酒氣應道:“蘇——蘇秦能與張——張子義結金——金蘭,就——就——就如做——做夢一般!”

張儀的眼睛瞪向蘇秦,佯作生氣:“不許再叫張子,要叫儀弟!”

蘇秦搖了搖頭:“不——不是儀——儀弟,是賢——賢——賢弟!”

張儀朝蘇秦背上猛拍一掌,哈哈笑道:“好,賢弟就賢弟!”

又走了幾步,張儀似乎想起一事,頓住腳步,略怔一怔,爆出一聲長笑。

蘇秦驚奇:“賢——賢弟爲——爲何發——發笑?”

張儀又笑一陣,方纔止住,朗聲說道:“蘇兄,你還記得看相的白眉老頭嗎?什麼‘遠觀萬里鵬程,近判旦夕禍福’,今日算是看明白了,這些江湖術士,淨是胡扯!”

“賢——賢弟何——何出此——此言?”

張儀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他說一月之內,蘇兄將逢人生大喜,張儀則有人生至悲。屈指算來,今日已滿三旬,足額一月,蘇兄喜在哪兒?張儀我又悲在何處?”

蘇秦點頭應道:“賢——賢弟所言甚——甚是,想我蘇——蘇秦這——這——這般光景,混——混——混口飽——飽飯已是不——不易,哪——哪裡還——還——還能貴——貴——貴至卿——卿——”

“相”字還沒有說完,蘇秦已是一個趔趄歪在地上,幾次欲站起來,皆不能夠。張儀伸手拉他,自己竟也倒在地上。二人乾脆在大街上仰天躺下,頭對頭,排成一字形,佔去了大半個街道。

張儀兩手比劃道:“不瞞蘇兄,只待明日,儀弟定要尋到那個老白眉,看他有何話說?要是他說得好聽,求在下幾句,在下或可放他一馬。要是他說得不好,看我不把他的招幡扯下來,踩在地上!”

就在此時,前面不遠處,蘇代與兩個年輕人一路走來。

一人道:“我說蘇代,城裡到處是人,都找半天了,哪兒尋去?”

蘇代嘆道:“唉,尋不到也得尋!”

另一人笑道:“嗨,真要尋不到才叫好玩呢,這邊新夫人空守炕頭,那邊新婿在外逍遙!不是吹的,在咱軒裡,還真是黃花閨女進洞房,頭一遭哩!”

蘇代啐他道:“遭你個頭!阿大在家裡大辦喜事,興師動衆,我們若是尋不到二哥,叫阿大咋個收場?”

說話間,一人遠遠望到路上並排躺着兩人,失聲驚叫:“看,前面有兩個醉鬼!”

另一人揉揉眼睛:“蘇代快看,左邊那個像是你二哥呢!”

蘇代定睛一看,喜道:“是二哥!快!”

三人急奔過來。蘇代扳起蘇秦,搖晃他道:“二哥,二哥,你醒醒!”

蘇秦揉了揉眼:“誰——誰在叫——我?”

“是我,蘇代,阿大讓你回去!”

“什——什麼阿——阿大,我——我——我不——不回去!”

張儀聽得清楚,一骨碌爬起,坐在地上:“請問仁兄,你是何人?爲何拉扯蘇兄?”

蘇代抱拳應道:“在下蘇代,蘇秦是我二哥。家父想見二哥一面,在下特來請他回去!”

蘇秦接道:“賢——賢弟,甭——甭理他,咱——咱們快——快走,我——我要學——學藝——要跟賢——賢弟共——共謀大——大——大富大——大貴!”

張儀踉蹌站起,朝蘇代打一揖道:“蘇兄弟,請問令尊爲何要見蘇兄?”

蘇代回過一禮,稍作遲疑,緩緩說道:“家父說,他要死了,他想再看二哥一眼!”

張儀大怔,趕忙揖道:“既如此說,蘇兄就交與你了,張儀就此別過!”

此時,蘇秦已如一攤爛泥,呼呼大睡起來。蘇代讓同伴招來一輛騾車,三人將蘇秦擡到車上,別過張儀,揚長而去。

望着騾車漸漸遠去,張儀也轉過身來,踉踉蹌蹌地走回貴人居。眼見行至小院,張儀酒勁再次上來,打了個趔趄,急忙扶牆而行,心中依然念着明日之事,自語道:“人生至悲,莫過於喪父。蘇兄之父若死,當是大喪。今日恰滿三十日,若是蘇兄遭遇大喪,老頭子所言也不爲虛!”

行有幾步,張儀住腳,又是一番自語:“就算老頭子預言應驗,也不過應驗一半,且這一半還是顛倒着的。蘇兄所遇,當是人生至悲,何來大喜?”再爆長笑,扶牆又是一番深思,再次自語,“嗯,若以此說,當是喜喪顛倒。蘇兄遭遇大悲,我當應驗大喜纔是!天已迎黑,我的大喜,又在何處?看來,那個白眉老頭純屬瞎蒙!哈哈哈哈,他的那個小招幡兒,明日是扯定了!”

小順兒聽到笑聲,急急走出,一見他就急急叫道:“少爺,您——您可算回來了!”

張儀劈頭罵道:“你小子死哪兒去了?快,扶——扶我回去!”

小順兒攙住張儀:“少爺,張伯捎來急信,小人四處尋您,不知您哪裡去了?”

聽到家中果來急信,張儀的酒勁一下子醒去一半,望着小順兒兩眼發直:“張伯急信?信——信在哪兒?”

小順兒忙從袖中摸出一片竹簡,遞與張儀。張儀接過,口中依舊自語:“難道——真——真有喜信兒?”

張儀心中犯疑,因醉勁兒太大,手指不聽使喚,試了幾次都抓不住竹簡。小順兒看得着急,一把將竹簡奪過,湊到張儀眼前。剛讀兩句,張儀神色立變,又讀幾行,張儀忽地慘叫一聲“娘啊——”昏倒於地,人事不醒。

小順兒大驚,將信匆匆看過,二話沒說,急急套了車馬,見過客棧掌櫃,將房錢仔細算過,又去街頭買了許多幹糧,將張儀扛到車中,策動車馬,急投河西而去。

日近後晌,宮正手拿一隻錦盒,匆匆走進靖安宮,叩拜已畢,雙手呈上錦盒:“娘娘,您要的物什,老奴尋了半日,總算尋到了!”

“哦,”王后依舊躺在榻上,微微欠了欠身子,手指妝臺,“放那兒吧!”

宮正起身,走到妝臺前,尋思有頃,拉開一隻抽屜,將錦盒放進去,轉對王后:“娘娘,老奴放在左邊抽屜裡了!”

王后點點頭,吩咐衆宮人道:“你們都出去吧,本宮累了,甚想歇息一會兒!”

衆宮人紛紛退出,宮正走在最後,順手帶上宮門。

見衆人全都出去了,王后這才忽身坐起,從袖中摸出鬼谷子的錦囊,取出絲帛,久久凝視上面的字跡。有頃,王后放下絲帛,眼眶裡盈起淚珠,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呆有一陣,王后下榻走到幾前,咬破手指,在硯中滴入鮮血,以筆蘸之,在絲帛上又寫幾行,仔細端詳一陣,將其小心折起,放入錦囊,拿針線縫好,走回榻上躺下,朝外輕喊:“來人!”

一直候在門外的宮正聽到喊聲,急走進來:“娘娘有何吩咐?”

王后淡淡一笑:“這些日子本宮生病,也讓你受累了。”

“都是老奴不好,未能侍奉好娘娘,讓娘娘受了這麼多苦。”

王后緩緩說道:“是本宮身體不好,怎能怪你呢?不過,本宮眼下感覺好多了,甚想睡個長覺,你可守在宮外,無論何人,莫使他們進宮打擾!”

宮正見王后心平氣靜,氣色確實見好,根本沒有多想,點頭應道:“娘娘放心,老奴只在門外候着,寸步不離!”

王后從枕下摸出錦囊:“晚些時候,萬一陛下來了,你就說,本宮在睡覺,不過,這隻錦囊,你可轉呈陛下,就說是本宮給他的。”

宮正雙手接過,兩眼望着錦囊,略顯驚異:“娘娘,這……”

王后又是淡淡一笑:“沒什麼,是個治病的偏方兒!”

宮正聽聞是偏方兒,旋即放下心來,轉身出去,將門輕輕帶上。

偌大一個靖安宮,此時只有王后一人。宮中靜得出奇,門邊的滴漏裡傳來的滴水聲清晰可數。

王后在榻上躺有一會兒,似乎想起一事,緩緩下榻,走到窗前,再次望向那隻被顯王摔碎、又被她拼接已畢的玉瓶。

玉瓶依舊是那麼端莊,那麼華貴,那麼富有王家氣度。是的,她已揀起了每一個碎片,她的手工無可挑剔,拼接近乎完美無缺。

王后緩緩跪下,凝視玉瓶,許久,長嘆一聲,喃喃語道:“陛下,臣妾——臣妾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朝玉瓶拜過幾拜,緩緩起身,走至妝臺前,坐下來,對鏡梳妝。

王后將頭髮重新梳過,挽成顯王最愛看的髮型,紮好髮髻,描眉,開臉,再後,打開衣櫃,一件接一件地穿起她出嫁那日的華麗服飾,最後戴上后冠。

王后有條不紊地做好這一切,復回妝臺前,對鏡坐下。

鏡中映出的是一位依舊風華絕代的大周王后。

王后凝視有頃,從妝臺下面拉出抽屜,摸出錦盒,取出盒中瓷瓶,旋開瓶塞,緊閉兩眼,輕啓櫻脣,“咕”的一聲一氣飲下。

王后將空瓶放回盒中,依舊塞進妝臺下,輕啓碎步,緩緩走回榻上,徐徐躺下,拉上錦被,閉上眼瞼。

門外,宮正奉了王后旨意,盡職地守候。兩個時辰中間,前後共有三個人前來探望,一是姬雨,二是西周公,三是內宰。宮正只將王后的話重複三遍,一個也未讓進。

天色迎黑,周顯王放心不下,在內宰的陪同下親自探視。宮門依然緊閉,宮正依舊守在門外。見陛下親臨,宮正跪地叩道:“陛下,娘娘說了,甚想睡個長覺,無論何人,都不能打擾。”

顯王橫他一眼:“寡人也不能嗎?”

“娘娘是這麼吩咐的。”宮正說着,從袖中摸出那隻錦囊,“娘娘的原話是,‘晚些時候,萬一陛下來了,你就說,本宮在睡覺,不過,這隻錦囊,你可轉呈陛下,就說是本宮交給他的!’”

顯王大爲詫異,接過錦囊,看到錦囊封口處細密有致的針腳,知是王后親手所縫,趕忙拆開,抽出裡面的絲帛,打眼一掃,臉色立變,一把推開宮正,撞開宮門,跌跌撞撞地衝到榻前,大叫道:“愛妃——”

宮正、內宰均傻愣了。二人相視一眼,急進宮中,看到的卻是王后妝飾一新,神態安靜地躺在榻上。顯王伏在她的身上,悲哭不已。

不用再問,內宰已知發生何事,轉身急叫:“快,召太醫!”

宮正飛奔出去,不一會兒,引領太醫急至靖安宮。太醫摸摸脈相,驗過鼻息,顫聲稟道:“娘娘已經崩天了!”

內宰急問:“娘娘中午還好端端的,爲何突然就崩天了呢?”

“下官也是不知。娘娘此病,不該這麼急的!”

宮正突然想起什麼,匆匆走到妝臺前,忽地拉開抽屜,摸出那隻錦盒,打開一看,已成空瓶,當即跪地,號啕大哭道:“娘娘,都是老奴害了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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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急走過去,拿過瓶子看過一陣,將瓶中殘餘滴在妝臺面上,拿鼻子嗅過,怔了半晌,輕聲嘆道:“唉,娘娘飲下汞水了!”

內宰大驚:“汞水?娘娘哪來的汞水?”

宮正泣道:“是老奴尋來的。娘娘午時要老奴尋些汞水,說是治病的偏方要用。老奴不知就裡,還以爲是藥引子,因而四處尋找,好不容易弄到這瓶汞水,交與娘娘,誰想娘娘她——”大聲悲哭,“娘娘,您——您怎能行——行此偏方啊!”

內宰已是明白原委,急步走到太醫跟前,一把收起盛裝汞水的瓶子,納入袖中,對宮正、太醫厲色說道:“你們可都看清了,娘娘是久病不治,方纔仙去的,哪來什麼汞水?”

宮正、太醫聽得明白,喏喏連聲:“小——小人知錯!”

內宰走到榻前,緩緩扶起涕淚交流的顯王。宮正找來一塊白綾,輕輕蒙在王后面上。內宰轉對衆宮人,大聲宣佈:“娘娘久病不治,駕崩昇天,舉國治喪!”

宮中立時大哭小號,悲聲一片。不一會兒,王宮裡喪鐘鳴響。

姬雨的侍女遠遠看到衆人都在朝靖安宮方向急跑,又隱隱聽到悲哭聲傳來,不知發生何事,攔人一問,方知是娘娘駕崩。

侍女這一驚非同小可,一下子怔在那兒。怔有片刻,侍女噙了淚珠,飛也似的趕回公主寢宮,撲進院子,卻見姬雨正端坐於院中的荷花池邊,面前支了一個琴架,架上是姐姐姬雪留給她的七絃鳳頭琴。她的身邊,放着一個小包裹,裡面是她的隨身衣裝與細軟。趕至天黑,她就要與母后一道,永遠離開此地。此刻,她別無他念,只想彈奏一曲,爲她父王,爲她姐姐,也爲這個她生活了將近十五年的小小院落。

她彈的依然是《高山》《流水》。這兩隻曲子,姬雪、姬雨各有偏愛,姬雪偏愛《流水》,姬雨偏愛《高山》。此時,姬雨睹物思情,心念姐姐,不禁百感交集,飛指彈起,院中響起《流水》的絃音。

隨着琴聲,姬雨的淚眼裡似乎幻出幕幕場景:無處可依的流水,隨風飄零的落英,一路遠嫁燕邦、幾乎沒有歸期的姐姐姬雪。

侍女無法再聽下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號啕大哭:“公主——”

仍在彈奏的姬雨微微擡頭,淚眼略顯詫異地望着侍女。

侍女嗚咽道:“公主,娘娘——娘娘她——”

姬雨心頭猛然一震,手指劇烈抖動,但仍沒有離開琴絃,因爲她的心仍然未從《流水》裡解脫出來,只將兩隻淚眼驚訝地望着侍女,似在徵詢。

侍女泣道:“娘娘她——她駕——駕崩了!”

“駕崩”二字如五雷轟頂,姬雨一下子傻了,正在彈奏的手指也突然間僵在琴上,兩隻眼睛癡呆般盯牢侍女。

侍女驚道:“公主!您——您這是怎麼了?”

姬雨仍然僵在那兒。

時光凝滯,姬雨的一隻手懸在空中,一隻手撫在弦上,全身僵直,彷彿石化一般。

侍女驚得呆了,大叫道:“公主!公主!公主——”

好一陣子,姬雨方纔回到現實中,將另一隻手也緩緩揚起,再揚起,一直揚到不能再揚的高度。

陡然,姬雨的兩手如疾風般落下,“啪”地砸在琴上,一根琴絃應聲而斷,姬雨的右手中指亦被斷絃劃破,鮮血汩汩地流淌出來。

侍女驚叫:“公主——”

姬雨竟是不應,十根手指如雨點般落下,兩行淚水如珍珠般灑下,不一會兒,整個鳳頭琴上濺滿了姬雨的鮮血和淚珠,點點滴滴,如梅花帶雨。

姬雨將《流水》彈完,又如木頭般在琴前呆坐了足足一個時辰,這才緩緩起身,擦了把眼角的淚水,抱起鳳頭琴,提起小包裹,一步一步地挪向靖安宮。

整個王城,燭光點點,喪鐘長鳴。

在內宰的全力操持下,靖安宮完全變了模樣。中央擺着靈榻,王后靜靜地躺在靈榻上,身上蒙着一襲白緞。

一身孝服的周顯王守在靈榻前,神情木呆地望着靈榻上方的王后。

靈榻兩側,依次跪着大小嬪妃、幾個王子和小公主,全都是孝服在身,叩頭於地,悲悲切切。

一身素服的姬雨懷抱鳳頭琴,手提包裹,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內宰看到,趕忙拿過一身麻服讓姬雨穿了,又在她頭上紮上一條白色麻巾,另一條系在腰間。內宰做這一切時,姬雨表情木然,既沒有哭,也沒有動,只拿兩眼癡癡地凝視靈榻,就如一個泥偶。

內宰披戴已畢,姬雨重又抱起鳳頭琴,緩緩走到靈榻前面,在王后身邊放下琴,輕輕揭開白緞。

王后靜靜地躺在那兒,兩眼閉合,就像平日睡熟時一樣。她的兩道細眉也如平日一樣緊緊地鎖在一起。

姬雨平靜地凝視着她。過一小會兒,她伸出兩手,輕輕撫摸母后緊鎖的眉頭,想讓它們展開,可它們仍像擰起來一般。

姬雨將面頰輕輕貼在母后的面頰上,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說了些什麼。又過一陣,她重新擡起頭來,再次撫展王后的雙眉。兩道細眉終於舒開,一眼望上去,王后顯得慈愛而又安詳。

撫平了王后的愁眉,姬雨並沒有去蓋白緞,好像王后依舊是活着一般。姬雨打開琴盒,在靈榻跟前支起琴架,將姐姐的鳳頭琴擺在架上,端坐於母親身邊,面對母親,輕聲撫琴。

雖然只有六根琴絃,但在姬雨手裡,缺了那一根,反倒添了幾絲悲切,長了幾分愁韻。彈的依舊是《流水》,只是這流水此時聽來,就如在寒冰下面無聲地嗚咽,如泣如訴,卻不爲他人所見。

姬雨就這樣坐着,就這樣奏着,奏了一遍又一遍,沒有淚水,也沒有哭泣。

不知奏了多久,也不知奏了多少遍。天黑透了,夜深極了。跪在王后榻前的嬪妃、小公子、小公主們,不知何時,已是一個跟着一個悄悄離去。只有宮正、內宰和顯王依舊跪在榻前,含着淚水,聽着姬雨的訴說。

終於,周顯王動了一動,緩緩轉過身子,靜靜地望着女兒。又過一會兒,他吃力地站起來,挪了幾步,坐到姬雨身邊,輕輕撫摸她的秀髮。

姬雨彈琴的手越來越慢,眼睛緊緊閉合,眼中滾出淚花。

驀然,再也忍不下去的姬雨轉過身去,一頭撲進顯王的懷中,爆發般大哭起來:“父王——”

周顯王將她緊緊抱在懷中,生怕有誰從他懷中奪走她似的。

父女兩個擁作一團,姬雨不發則已,一發即不可收,在顯王懷中悲悲切切,嗚嗚咽咽,不知哭有多久,方纔止住,掙開顯王,跪在地上,擡頭說道:“父王!”

周顯王望着她:“雨兒,你有何話,說吧!”

姬雨遲疑有頃,泣道:“雨兒不能盡孝,雨兒不能服侍父王,雨兒——雨兒也要去了!”說完,淚水再次流出,緩緩叩拜,一拜,二拜,三拜。

大出姬雨意料的是,周顯王似乎早已知道此事,絲毫未現驚訝,只是靜靜地凝視姬雨。

姬雨泣道:“父王——”

顯王緩緩問道:“雨兒,你去哪兒?”

“雲夢山!”

周顯王慢慢閉上眼睛。許久,一個聲音似乎是從他的喉管深處蹦出:“去吧,鬼谷先生在等着你呢。”

倒是姬雨吃了一驚:“父王,您怎麼知道?”

周顯王從袖中摸出王后轉呈他的錦囊,交與姬雨,緩緩說道:“你的母后說,這是一個偏方兒。”將頭轉向王后,略頓一頓,淚水盈眶,喃喃哽咽,“是個偏方兒。”

顯王不停地喃喃着“是個偏方兒”,越說越是傷心,竟嗚嗚咽咽,伏在王后身上悲泣不已。

姬雨一看,正是蘇秦託她交與母后的錦囊。姬雨急忙打開,裡面是塊絲帛,絲帛中間是鬼谷子親筆書寫的兩行墨字,“道器天成,鬼谷重生;攜蟬歸林,可解紛爭。”絲帛下面,則是王后用鮮血寫成的一行小字:“陛下,欲跟從先生,難捨君情;欲與君偕行,豺狼不容;君恩社稷,夙願近憂,臣妾兩難,惟有遠行;懇請陛下,聽妾遺聲,雪兒遠嫁,已是苦命;唯此雨兒,託與先生……”

姬雨將錦囊緊緊捂在胸前,朝王后的遺體緩緩跪下,放聲悲哭:“母后,母后,您答應雨兒,您答應雨兒一道去的呀,母后——”

顯王轉過來,輕輕撫摸姬雨的秀髮:“去吧,孩子,聽你母后的,投先生去,走得越遠越好!”

姬雨擡起淚眼,凝視顯王,有頃,不無憂慮地說:“父王,秦人那兒……”

顯王擡起頭來,仰天長嘆一聲,緩緩說道:“生離死別,國破家亡,寡人什麼都沒有了,他們還能怎樣?”拿袖管抹了一把淚水,凝視姬雨,輕聲吟唱: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這首《王風》,是姬雨自幼就熟記於心的,但其真正的內涵,只在父王此時的吟詠裡,姬雨纔算徹底明白。顯王的吟詠緩慢而又低沉,蒼涼中不無悲壯,姬雨聽得心潮起伏,不禁擡起頭來,含淚同吟,靈堂裡響徹起父女二人悲愴的聲音: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

行邁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行邁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翌日晨起,天矇矇亮時,姬雨穿着隨身孝服,背上鳳頭琴,挽了包袱,拜過父王,別過母后,掛上佩劍,開了偏門,徑奔城東軒轅廟而去。

姬雨走出東門,問過兩個路人,終於看到了荒野中的那座孤廟。

此時,姬雨的心裡就像揣了個受驚的小兔子,既驚懼,又緊張。驚懼的是,萬一先生不在廟中,她該如何?緊張的是,如果先生在,她唐突而來,先生會收留她嗎?

廟門虛掩着。姬雨輕輕敲門,不一會兒,童子開門。一眼看到童子,姬雨懸着的驚懼之心落定幾分,朝童子打一揖道:“請問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童子正在打掃廟院,手中還拿着掃把,見她一身白服,似吃一驚,仔細打量一番,方纔回揖一禮,輕聲問道:“姐姐可是玉蟬兒?”

姬雨暗吃一驚:“玉蟬兒?我——”

童子似是認準了,指指大殿:“玉蟬兒姐姐,家師正在廟中候你!”

姬雨走進廟殿,眼睛四下打量。

整個廟殿,裡外皆已清掃完畢,所有物什均已擺放齊整,軒轅泥塑上的浮塵也被掃個乾淨。顯然,他們正在準備離去。鬼谷子端坐於軒轅塑像前,眼睛微閉。

姬雨放下琴盒,跪於地上,不無忐忑地說:“小女子叩見先生。”

鬼谷子依然是兩眼微閉,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也沒有在意她的存在。

姬雨再次叩道:“小女子叩見先生!”

鬼谷子微微睜開眼睛,心頭微微一震,嘴角啓動:“姑娘爲何身披重孝?”

姬雨失聲悲哭:“母后她——她——”

鬼谷子再次沉默,不知過有多久,方纔長嘆一聲,緩緩說道:“你母后終得解脫,可喜可賀。姑娘此來,欲求何事?”

姬雨泣道:“果如先生所言,羅網張來,玉蟬兒走投無路,欲隨先生遠遁山林,懇求先生容留。”再次叩首,聲淚俱下。

“山林雖有自在,卻是寂寞之地,只怕姑娘耐熬不住。”

“小女子早已厭倦塵世喧囂,無心他求,願與先生終老林莽,潛心向道。”

鬼谷子沉思有頃,點頭道:“老朽觀你是個道器,收留你了。你既以玉蟬兒爲喻,自今日始,就叫玉蟬兒吧。”

姬雨重重叩首,悲喜交集:“玉蟬兒謝先生賜名!”

伊水河邊的軒裡村,蘇家大院裡張燈結綵,一派喜氣。院門外面並排列着三口鐵鍋,一口烹豬,一口烹羊,另外一口烹了一隻牛頭。

全村人都在幫忙,院中人來人去,甚是熱鬧。申時左右,一輛披紅掛綵的牛車在鑼鼓聲中徐徐行至村中,漸至蘇家院落的柴扉外面。

蘇厲遠遠望到彩車過來,忙將精選過的一捆幹竹點燃,不一會兒,火苗躥起,爆裂的竹節噼裡啪啦,聲聲脆響。爆竹聲中,一行人擡着嫁妝走進蘇家院門。鑼鼓聲更見響徹。

正在洞房裡忙事的麻姑兒見彩車停好,趕忙走到院裡,朗聲叫道:“老哥兒,新人到了,快叫新婿出來接人!”

蘇虎幾步跨進正堂裡間,見蘇秦依舊爛醉如泥,躺在炕上呼呼大睡。蘇虎的臉色越變越難看,蹭蹭幾步走到竈間,舀來一瓢涼水,猛地澆在蘇秦臉上。

蘇秦睡得正香,遭涼水一澆,打了個驚戰,睜眼一看情勢不對,急又閉眼,連揉幾揉,再次睜開,認準了是在自己家中,一時大怔。

不一會兒,蘇虎再次進來,手中拿着一套新做的衣服,“嗖”地扔在炕上,低聲喝道:“人都到了,還不趕快換上?”

蘇秦越發驚訝,似乎仍在夢中。蘇虎瞪一眼旁邊的蘇代,蘇代趕忙過去,爲蘇秦穿上新郎服飾。

蘇秦一頭霧水,朝蘇代問道:“這——這是爲——爲何?”

蘇代悄聲說道:“二哥,二嫂已到門外了!”

蘇秦更是摸不着頭腦:“二——二嫂?誰——誰家二——二嫂?”

說話間,蘇代已將蘇秦的衣裳穿好,戴上冠帶,端詳一陣,甚是滿意,這才和盤托出:“今兒是二哥大喜日子,阿大爲二哥娶了二嫂,新人已在門口了!”

蘇秦驚得呆了,兩眼直視蘇虎。

蘇虎白他一眼:“還愣在這裡?快去擦把臉,到彩車上抱新人進門!”

蘇秦似是終於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手指蘇虎,嘴脣哆嗦:“阿——阿大——”

說話間,蘇秦刷刷幾下就將穿在身上的新郎衣裳脫下,“啪”地摔在地上,解下冠帶,一一拋到一邊,倒頭呼呼又睡。

院外人聲鼎沸,麻姑兒嬉笑着扯起嗓門在院中催叫:“老哥兒,新婦等得不耐煩了,快叫新婿出來!”

蘇虎真正急了,斜眼示意蘇代,蘇代再到炕上去揪蘇秦,見他仍然如一攤爛泥般躺着,搖頭道:“阿大,看這樣子,二哥的酒勁兒尚未過來!”

“什麼沒過來?他是裝的!”

新婿遲遲不出來,院門外面的鑼鼓也就越敲越緊,聲聲催促,圍觀的人羣更是紛紛起鬨,不斷有口哨聲吹出。

麻姑再也笑不出來,噌噌跑到堂屋,尋到蘇虎,大叫道:“新婿呢?”

蘇虎指指炕頭。

麻姑看到蘇秦的那副模樣,急得跺腳:“這這這——新婿醉成這樣,沒人出去抱新人,新人就沒法下車!新人不下車,不拜天地,不入洞房,可咋個收場呢?”在屋中連轉幾圈,眼角瞥到蘇代,眉頭一動,“有了!”

蘇虎急道:“什麼有了?”

麻姑的目光落在蘇代身上:“蘇代,你得幫個忙,穿上你二哥的新朗服,先把新夫人抱回來再說!”

蘇代面色緋紅,急道:“我是小叔子,哪能去碰嫂子呢?”

麻姑嘻嘻笑道:“你是小叔子,抱着不妥,就背上!只要背進院裡,背到堂屋,就算娶進家裡了!”

蘇代再欲推託,蘇虎喝道:“你小子也來上勁!麻姑叫你去背,你就去背,嘟噥個啥?”

沒辦法,蘇代只好穿上新婿的服飾,撅嘴跟從麻姑走出堂門,趕到院門外面,見伴娘早已扶着新夫人候在車邊。蘇代勾起腦袋,閉上眼睛,彎腰背起嫂子就走。

及至此時,衆人皆知新婿喝多酒了,因而並未在意。只是這新夫人不是抱的,而是背的;背新人的不是新婿,而是小叔子,衆人幾曾見過這等奇事,鬨笑聲更見響亮。敲鑼打鼓的,吹笙弄管的,此時也都得了底細,無不使出全身力氣,直將新人一直送至正堂門口方纔歇手。

新人到堂,依照周地習俗,接下來就是拜天、地、宗、親。這一關不好再請他人替代,麻姑想了一想,對蘇虎耳語一番。蘇虎將幾個年輕人召到一邊,交待一番。幾人見是樂子,滿口應承。

頃刻間,幾人走進裡屋炕上,七手八腳地死死扭住蘇秦,將新婿的服飾強行套上,架起他走到堂間。

麻姑高叫:“一拜天地!”

伴娘上前扶住新婦,這邊幾人扭住蘇秦,總算對天地拜了三拜。

麻姑又叫:“二拜列祖列宗!”

蘇秦又被按住,拜了堂上早已擺好了的列祖牌位,接着拜了高堂,也就是父母雙親。

麻姑朗聲再唱:“夫妻對拜!”

新夫人轉過身來,面對蘇秦,深鞠一躬。蘇秦卻是硬着腰桿死不鞠躬,被人強按下去。

看到木已成舟,麻姑郎聲唱道:“新婿、新婦入洞房!”

蘇秦呆在那裡,臉色烏青,酒精早讓肝火驅走了。

鑼鼓聲再度響起。

已是大了肚子的蘇厲妻子攙起新婦,扶入洞房。就在此時,不知是誰叫道:“快看哪,新夫人是個跛腳!”

衆人皆吃一驚,擡眼望去,果見新夫人一跛一跛,盡皆鬨笑起來。

人羣中不知是誰笑道:“嘿,還甭說,他們二人,真是匹配哩!”

有人接道:“對對對,結巴配跛腳,天作之合呀!”

衆人又是一番鬨笑。

蘇虎耳根發熱,怔有半日,方纔愣過神來,恨恨地剜了麻姑一眼,轉向僵在那兒的蘇秦,大聲吼道:“愣個什麼?快進洞房!”

幾個小夥子扭住蘇秦,正欲將他強行送入洞房,蘇秦陡然來了無窮力氣,兩臂猛甩一下,掙脫出來,一個轉身,兩隻大眼怒視蘇虎,似要噴出烈焰。

衆人見狀,無不驚愕。蘇虎也是一怔,不過,馬上也就轉換過角色,逼視蘇秦道:“你小子,敢這樣瞪我?”話音落處,一步一步逼近蘇秦,欲將他逼入洞房。

蘇秦本能地後退,目光卻是絲毫不讓。蘇秦此前雖不聽話,卻從未如此頂撞,何況又是在這涉及蘇家麪皮的重大場合下。想到近些日來蘇秦的所作所爲,眼下又如此不顧體面,蘇虎一時氣得昏了,竟也忘了是蘇秦的大喜日子,順手抄起頂門棍子,高高揚在空中。

蘇秦竟是毫不閃避。蘇虎顫了兩手,朝前猛地一衝,劈肩打下。眼見蘇虎動了真的,站在蘇秦身邊的大哥蘇厲猛地扯過蘇秦胳膊,將他一把拉開。蘇虎一棍打空,身體失去平衡,一個踉蹌,額頭剛巧撞在堂案角上,頃刻倒地,鮮血流淌。

看熱鬧的見鬧出人命來了,哪裡還敢鬨笑,齊圍上去搶救,堂中一片混亂。

蘇秦也是傻了,釘在那兒好一陣子,見蘇虎總算悠悠醒來,衆人也不再顧及他,靈機一動,悄悄挪出屋子,趁亂溜出院子。

蘇秦一路小跑,趕到渡口,天色已是黑定。蘇秦尋不到船,當即脫去衣服,跳入伊水,泅過河,徑奔洛陽而去。

蘇秦走進王城時,已是人定。蘇秦趕到貴人居,來到張儀租住的小院,敲門半日,毫無迴應。蘇秦急了,“賢弟、小順兒”等連喊數聲,亦無應答。

直到此時,蘇秦方纔留意院門,見上面竟然掛着一把冷冷的銅鎖。蘇秦甚覺納悶兒,急尋店家,又敲半日房門。許是由於天氣太熱,店家尚未完全睡去,聞聲開門,見是蘇秦,趕忙揖禮:“是蘇士子,這麼晚了,你還不歇息?”

蘇秦還過一揖:“請問掌——掌櫃,張——張士子何——何處去了?”

“張士子收到家信,說是母親病危,連夜走了!”

蘇秦心中一驚,暗自思忖:“看來,那日先生所言,真還靈驗。我這大喜已是確實。賢弟母親病危,若依先生預言,只怕凶多吉少!不行,既與賢弟義結金蘭,賢弟之母,亦爲我母,我當前去看望纔是!”

想至此處,蘇秦抱拳問道:“請——請問掌——掌櫃,張——張士子家——家——家居何——何處?”

“聽小順兒說起過,在河西少樑,具體何處,在下也是不知!”

蘇秦也早知曉張儀家住河西,見他也不知具體何處,揖道:“謝——謝掌——掌櫃了!”

店家順口問道:“這麼晚了,蘇士子何處安歇?”

蘇秦面呈難色:“這——”

店家二話沒說,從袖中摸出一把銅鑰匙遞與蘇秦:“這是張士子還回的鑰匙,你先睡下,及至天明,你再還回來就是!”

蘇秦接過鑰匙,抱拳謝過,前往西廂房,在自己原來的炕上睡了。

翌日晨起,蘇秦還過鑰匙,見囊中剩有十幾枚銅幣,想起是張儀給的,遂到街上買了些乾糧和幾雙草鞋,準備前往河西,一則探望張儀,二則徹底離開軒裡。這個家,他實在待不下去了。

蘇秦掮上乾糧,正欲上路,陡然想起琴師。前一陣子,學宮解散,琴師得閒,給他不少指點,還手把手地教他彈琴。他這一去,不定何時才能回來,理應向他道別纔是。這樣想着,蘇秦就又頓住步子,轉身朝太學方向走去。

正走之間,迎面“得得”馳來一輛軺車。這是一條窄街,蘇秦趕忙避至道旁,側身讓車。不想軺車馳至,竟是戛然而止。蘇秦正自奇怪,車上有人叫道:“蘇士子——”

蘇秦大驚,扭頭看去,喊話之人竟是琴師。蘇秦又驚又喜,趕忙迎上,深深一揖:“晚——晚生蘇——蘇秦見——見過先——先生!”

琴師緩緩走下軺車,還了一禮,模樣甚是哀傷:“老朽見過士子!”

見琴師兩眼紅腫,蘇秦甚是詫異:“請問先——先生,何——何事傷——傷——傷悲?”

琴師見問,再次抹淚,搖頭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哪!”

蘇秦一怔,急急問道:“何——何人欺——欺負先——先生?”

“非欺老朽,欺大周天子也!”

蘇秦愈加驚訝:“何人欺——欺——欺負大——大周天——天子?”

“唉,”琴師長嘆一聲,“前番秦、魏聘親,逼迫雪公主遠嫁燕邦。此番秦人興兵洛水,再次相逼,強聘雨公主。娘娘原本有病,經不住這些傷悲,昨夜駕崩。雨公主不堪相逼,出宮而逃,迄今生死未明——”

琴師一番話,蘇秦直聽得心驚肉跳,張口結舌,好半日,方纔回過神來:“娘——娘娘駕——駕崩?雨——雨公主出——出走?”

“痛哉,痛哉!”琴師連連搖頭,“堂堂大周,竟遭蠻夷之邦苦苦相逼,國破家亡,妻子離散,天理何在?天理何——在——”悵然出涕,泣不成聲。

蘇秦終於明白,洛水岸邊紮下的秦人軍帳,原爲逼聘雨公主而來!想到雪公主遠嫁燕邦,雨公主今又逃婚而去,看來,這個天下,即使天子公主,也無半分自由。聯想自己也爲逃婚出走,蘇秦同病相憐,由不得一番傷悲,陪琴師落下好多淚水。

有頃,蘇秦擡頭問道:“先——先生,雨——雨公主出走了,秦——秦人豈——豈肯甘——甘休?”

琴師抹把淚水,長嘆一聲:“唉,大周室,該沒的沒了,該走的走了,他們不肯甘休,又能如何?老朽方纔得到音訊,那些秦人,自行拔去營帳,悄悄退去了!”

蘇秦似也放下心來,望着琴師道:“先——先生,您——您這是——”

琴師哽咽道:“適才宮正招呼老朽,要老朽爲娘娘亡靈奏琴安魂!唉,娘娘愛聽老朽所奏古韻,特別聘請老朽爲宮廷琴師,還要老朽教導兩位公主習琴。不想今日所奏,卻——卻爲永——永訣!”

蘇秦恨道:“秦——秦——秦人實——實在可——可惡!”

琴師拿衣袖擦擦眼淚,搖頭嘆道:“唉,世道如斯,徒喚奈何?”再次揖禮,“老朽就此別過,宮中與娘娘永訣去!”

蘇秦回一揖道:“先——先生慢——慢走!”

琴師登上軺車,正要離去,蘇秦忽然想起一事,追上一步問道:“請問先——先生,可知張——張士子家——家住何處?”

琴師沉思有頃:“照名冊所記,當是河西少樑東郊,叫——叫做張邑!”

“謝——謝過先——先生!”

琴師拍拍腦門,連聲說道:“糊塗,糊塗,當真是老糊塗了!方纔喊住士子,原爲一樁大事,差一點竟又誤下了!”

聽說是大事,蘇秦也是一怔,正自納悶,琴師已從懷中掏出一隻錦囊,交與蘇秦:“有人託老朽將此錦囊轉交士子!”

蘇秦趕忙拆開,從中摸出一塊絲帛,上面卻無他語,只有一個口訣:“欲改口吃,歌唱吟詠;若欲根治,雲夢山中!”

蘇秦見是治他口吃的,內中一陣狂喜。這些年來,最最讓他揪心的莫過此事,突然有人能夠根治,豈不讓他喜出望外?

蘇秦收起錦囊,朝琴師深揖一禮,問道:“請——請問先——先生,可知此囊是何——何人所——所託?”

琴師不無傷感地凝視蘇秦,許久,搖頭嘆道:“唉,時也,運也!蘇士子有此機緣,老朽恭賀了!”

蘇秦大是詫異:“機——機緣?恭——恭賀?這——這——先生從——從何說起?”

琴師竟不答話,復嘆兩聲,揚鞭而去。

蘇秦手拿錦囊怔在那兒,滿臉錯愕。

卻說小順兒讀過張伯急信,將張儀放上馬車,取道崤關、函谷關、陰晉一線,急奔少樑而去。張儀一覺睡到次日,酒勁醒來,將張伯書信再次讀過,又哭一場,催小順兒趕得再急一些。小順兒快馬加鞭,夜宿曉行,因函谷關山路難走,途中又遇雷雨,馬的腳力也不夠,連行七日,方纔趕回家中。

馬車在張家大院前戛然而止。張儀急急跳下馬車,拔腿衝向大門。

然而,他剛剛衝到門口,就被一個持槍的秦兵一把扯住衣領,猛地朝後推去。張儀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地上。

張儀爬起來,這纔看清大門旁邊多了兩個秦兵,怒道:“你們爲何在此?爲何不讓我進去?”

一名秦兵眼睛一瞪:“我還沒問你呢,你倒發起橫來!睜眼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張儀擡眼一看,門上的匾額上赫然寫着“大秦官大夫崔府”。

張儀怒不可遏:“什麼官大夫?這是我家!!”

兩名秦兵皆是一愣,互望一眼。另一秦兵問道:“你是何人?”

“本人姓張名儀,前往周室求學,聽聞母親病重,特地返家探望!”

那秦兵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哦,知道了,知道了,原來你就是張家的那個小子!小夥子,告訴你吧,二十日前,這兒已是官大夫府,不是你家了!”

張儀震怒,大聲責罵:“你們這羣強盜,爲何霸佔我家?”

那秦兵冷冷一笑:“霸佔你家?我告訴你,此地本來就是老秦人的!我家主公已經查實,你家本住安邑,六十年前,你祖父張炎隨強賊吳起強霸河西,在此建邑安家。鑑於張炎只是幕僚,尚無血債,我家主人特許留下你家老小性命,至於田產家財,盡數抄沒,你若識相,就滾回安邑去吧!”

張儀氣極,衝上去又要理論,小順兒急走過來,死活拉住張儀,拱手說道:“請問軍爺,老夫人現在何處?”

那秦兵指了指左側不遠處原是家奴住的一片矮小房子:“你們可去那裡看看,或能知曉!”

小順兒兩手拽牢張儀,轉身走向馬車,正欲吆馬,一個秦兵道:“兩位且慢!”

二人頓住。

那秦兵直走過來,看一眼小順兒的馬車:“這輛馬車可是你家的?”

張儀硬起脖子,朗聲說道:“當然是我家的!”

“既是你家的,沒收了!”話音落處,那秦兵招呼另一秦兵過來,不由分說,拽過繮繩,奪過小順兒的鞭子,朝院裡趕去。

小順兒急了,跳起就要爭奪,張儀冷冷喝道:“讓他們拿去吧!”

小順兒恨恨地跺了一腳,隨張儀轉過身子,朝那片矮房子走去。走到近前,早有人認出張儀,引領他們走至一個十分破敗的院落。小順兒敲門,老家宰見是張儀,不及見禮,急急說道:“少爺,快!”

張儀帶着哭音:“張伯,娘呢!”

“快,夫人在屋裡,單候少爺您了!”

張儀三步並作兩步衝進院子,哭叫:“娘,儀兒回來了!娘——”幾步跨入屋門,一個婢女引他急到裡間。

這是個敗得不能再敗的院落,即使是家奴,也早不住了。全是草房,主房屋頂上還有一個大洞,陽光從洞中射進,滿屋子都是亮光。靠牆的土坑上,張夫人躺在一張破草蓆上,奄奄一息。

聽到張儀的喊聲,張夫人在奴婢的攙扶下掙扎着坐起,聲音微弱而顫抖:“儀兒——”

張儀急走幾步,撲倒在土炕前,埋頭於張夫人身上,泣道:“娘,娘——”

張夫人吃力地伸出手來,顫抖着撫在張儀頭上:“儀兒,娘……總算把你盼……回來了!”

張儀泣不成聲:“娘,是儀兒不孝,回得遲了,娘——”

“儀兒,娘……不怪你,是娘不……讓你回來的!”

張儀急忙起身,扶母親重新躺下,兩手緊緊握住母親一直在顫動的手。

張夫人凝視張儀,一直凝視他,有頃,緩緩說道:“儀兒,這幾日裡,你爹每天都來,催娘過去。娘舍不下你,執不肯去,只……想再看你一眼。娘……看到了,娘知……足了!”言訖,甜甜笑了。

張儀將頭埋進張夫人懷裡,涕淚滂沱,不停地重複一個字:“娘——”

張夫人吃力地伸出手,指了指枕下。張儀伸手進去,摸到一隻布囊,打開一看,裡面是十塊金子。

張夫人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儀兒,一切都……沒了,娘……留下這……點——以後的路,你……得——得自己走了!”

張儀泣道:“娘——”

張夫人連喘幾口,斷斷續續地說:“儀兒,節、儉、上……”

“進”字尚未說出,張夫人將頭一歪,嚥氣了。

張儀放聲悲哭:“娘——”

三個僕從一齊跪於地上,各出悲聲:“老夫人——”

哭有一晌,張儀止住悲泣,將娘留下的金子全部交與張伯,吩咐他安置母親後事。張伯買了一口上好棺木,置辦了喪服、冥器和一塊石碑。張儀與衆僕依照習俗守靈三日,掘開先父墓穴,將父母合葬了。

葬好母親,張儀與衆僕從跪在新起的土墳前,各拜幾拜。拜訖,張儀緩緩扭過身子,轉對幾個僕從:“張伯,你們過來!”

幾人起來,莫名其妙地望着張儀。

張儀的目光望向張伯:“還剩錢沒?”

張伯從袖中掏出錢袋,倒在地上,共有三塊金子和幾十枚布幣。張儀掃過一眼,轉向小順兒:“你小子,身上還有多少?”

小順兒也從懷中摸出一隻錢袋,倒在地上,共是兩塊金子和幾十枚布幣。張儀也從袖中掏出兩塊金子和幾枚布幣,扔在地上。衆人不解,無不莫明其妙地望着他。

張儀緩緩蹲下,從張伯倒出的三塊金子裡拿出一塊,將其他錢幣攏在一起,輕聲說道:“我娘捨命留下十金,喪葬花去七金,尚餘三金,全在這裡。我拿這一金,何時想我娘了,就看看它!”說完,將手中金塊納入袖中。

張儀的一連串動作與這幾句摸不着頭腦的話,使一老二少三個僕從全都愣了,各瞪大眼,呆呆地凝視着他。

張儀指着餘下的六金和近百枚銅幣,緩緩說道:“諸位也都看到了,除去此金,張家的所有財富,全在這兒。張伯、小順兒、小翠,張家已是敗落,張儀無能,養不活你們了,拜託諸位各奔前程吧。這兒尚有六金,你們各人取二金,權作謀生資費。還有一些銅幣,就送與小順兒了。平日裡本少爺沒少打你,沒少罵你,這點小錢,算作補償吧!”

三個奴僕似是未能反應過來,依舊大瞪兩眼,凝視着他。

張儀長嘆一聲,繼續說道:“張家遇難,數十僕從或走或散,或從秦人去了,唯你們三人念舊不棄,此恩此德,遠非二金所能報答,張儀懇請三位受儀一拜!”言訖,撲通跪下,緩緩磕下頭去。

直到此時,三僕方纔完全明白。張伯一把拉起張儀,自己跪下,泣道:“少爺,使不得呀,少爺,萬萬使不得呀!”

小順兒、翠兒皆跪下來。小順兒淚如雨下:“少爺,小人沒爹沒媽,打小跟着少爺,沒了少爺,小人——小人不知咋個活呀,少爺!”

婢女亦是泣道:“少爺,奴婢也是無家可去,奴婢情願一輩子伺候少爺,爲少爺鋪牀疊被,燒湯煮飯,只請少爺莫要趕走奴婢,奴婢求求您了——”連連磕頭,放聲悲哭。

張儀亦抹眼淚,言語卻是決然:“不要說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張家既已敗落,張儀別無他途,只好懇請諸位自謀生路了!”

話到此處,張伯緩緩擡起頭來:“少爺,老奴明白,老奴這就離去。只是這點金子,老奴不能要。老奴命賤,餓不死。倒是少爺身上,不可一日無錢哪!”

小順兒、小翠聽到張伯說出此話,已知無可挽回,齊聲泣道:“少爺,我們走,我們——我們不要金子!”

張儀流出眼淚,哽咽道:“你們不拿,難道是嫌少不成?可——張家眼下就——就這麼多了,張儀別無他計,只有跪——跪求你們——”作勢又欲跪下。

張伯攔住他,看了小翠兒、小順兒一眼,伸手先拿二金。兩人看到,只好含淚各拿二金,朝張儀連拜三拜,又朝新墳拜了四拜,抽泣着離去。

張儀叫住小順兒:“小順兒,這些布幣,你爲何不拿?”

小順兒泣道:“少爺,小人不能再拿了!”

“爲何不能拿了?”

“少爺雖說打過小人,罵過小人,可少爺心裡一直記掛小人。小人——”小順兒說得傷心,再次抹淚,“小人願聽少爺的罵,願挨少爺的打,小人——”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聽到小順兒說出此話,張伯、小翠各自背過臉去,無不抹淚。

張儀亦是感動,強忍住淚,點頭道:“都這般時候了,你還念着本少爺,倒叫本少爺難以割捨。好吧,本少爺收下這些布幣,權且算作借你的。有待一日,本少爺若是東山再起,一枚布幣,必以十塊金子奉還!”

三人再拜別過。張儀目送他們漸去漸遠,沒入不遠處的張邑,方纔轉過身子,在父母墳頭彎膝跪下。

張伯、小順兒回到那個破敗的院落,各自尋塊石頭坐下。不一會兒,小翠打好一個包裹,提在手裡,走出屋子。

張伯看一眼小順兒和小翠,緩緩說道:“你們兩個,可有打算?”

小順兒看看小翠,小翠看看小順兒,二人皆是茫然搖頭。小翠兒拿衣袖抹淚。

“唉,”張伯長嘆一聲,緩緩說道,“小順兒,小翠,你們過來!”

小順兒、小翠兒走過來,跪在他面前。

張伯伸出兩手,一手撫摸一頭:“那一年,你二人無爹無媽,身上插了稻草,被人販賣,張伯看得可憐,就拿東家的金子將你們買回來了。那一年,小順兒七歲,小翠兒五歲,是張伯眼看着你們一天天長大。事至如今,張伯——唉,不說也罷!張伯只有一句話,你二人若是願聽,張伯就說!”

二人眼中流淚,齊望張伯,不住點頭。

“小翠年方十七,小順兒也已弱冠,你二人都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張伯在想,你們都是苦命人,又在一起長大,彼此知根知底,知熱知冷,算是一對了。張伯有意撮合你二人成就百年之好,日後相互有個幫襯。這是張伯心思,不知你二人可有此意?”

小翠當下羞紅了臉,勾頭不語。小順兒喜上心頭,納頭朝張伯連拜三拜:“小順兒謝張伯成全!”

“小翠,小順兒願意了,你呢?”

小翠將頭勾得更低,小聲呢喃:“翠兒但憑張伯作主!”

“好,既然你二人皆是願意,張伯就替你們主婚。來,現在就祭拜天地!”

二人互望一眼,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到張伯身上。

小順兒問道:“張伯,怎麼拜呢?”

張伯指着前面的場地:“既是拜天地,就跪那兒吧,聽張伯吩咐!”

二人起身,在院子當中跪下。

張伯朗聲唱道:“一拜天地,按北、東、南、西順序朝四方各三拜!”

小順兒、小翠兒朝四方各拜三拜。

張伯接着唱道:“二拜高堂!”

“高堂”二字剛一出口,張伯先自一怔,老淚流出。小順兒最先反應過來,拉一把小翠兒,朝張伯跪下,不由分說,連拜三拜。

張伯抹一把眼淚,點頭道:“好好好,你們這幾拜,張伯收下!接下來,夫妻對拜!”

小順兒、小翠互拜三拜。

“好了,”張伯不無慈愛地望着二人,微微笑道,“打今日起,你二人就是夫妻了,張伯祝賀你們!”

二人起身,走到張伯跟前,各自將頭枕在他的膝頭,喃聲說道:“謝張伯成全!”

張伯撫摸二人的臉龐,燦爛一笑:“孩子,你們打算去哪兒?”

小順兒、小翠互望一眼,茫然搖頭。

張伯緩緩說道:“張伯老家在河東曲沃,叫張家村,在西郊,家中尚有幾畝薄地,幾間破房。你們小夫妻若不嫌棄,就到那兒安身吧。”從胸前取出一隻玉玦,遞與小翠,“小翠,張伯認你做女兒,自今日始,你就姓張,叫張小翠,小順兒是上門女婿。族人見此玉玦,必會認下你們!”

小翠伏在他的懷裡,失聲痛哭:“阿大——”

小順兒抽泣一陣,擡頭道:“阿大,我們一道回去吧!打今兒始,就由我和翠兒養您!”

張伯笑了笑:“好吧,你們先去,阿大與張家還有點兒私債,要去外地一趟!”

小翠問道:“阿大,是去哪兒?”

張伯擡頭,仰天望有一時,緩緩說道:“是很遠的地方,一時半晌回不來,你們莫要管我,趁天不黑,趕緊上路吧!”

小夫妻點點頭,朝張伯又是數拜,雙雙攜手,抹淚走出柴扉。

張伯送出大門,直到他們走遠,成爲兩個小黑點,方纔長嘆一聲,轉回身子,關上柴扉,走進堂屋,將門再度掩上,從懷中摸出二金,尋出一塊白布包好,咬破手指,用指尖寫上“少爺保重,老奴去也”幾個血字,擺在几案上。

一箇中年婦人引着好不容易尋到此地的蘇秦繞來繞去,走近破院。婦人指着柴扉道:“看,張士子就住這個院子!”

蘇秦深深一揖,拖長聲音,朗聲唱道:“謝過大嫂!”

婦人聽得高興,隔柴扉大聲叫道:“張伯,有稀客來了!”

無人應聲。

婦人再叫:“張士子,你在家嗎?”

仍是無人應聲。

婦人朝蘇秦笑道:“他們不在,想是到墳上去了。你在院裡坐會兒,我到墳上尋士子去!”移開柴扉,引蘇秦走進去,直奔堂屋。

婦人輕輕一推,房門開了。婦人剛剛跨過門檻,突然驚叫一聲,嚇得面無血色,緊緊抱住蘇秦:“老天爺哪!”

蘇秦急前一步,定睛一看,一位老人在脖子上套了一根草繩,吊在房樑上。蘇秦一個箭步急跨過去,一手托住張伯,一手解開繩套,將老人放到地上,以手拭鼻,早無氣息。

張家墓地,張夫人的新墳邊又添一個更新的墳頭。

張儀、蘇秦並排跪在墳前,各拜幾拜。張儀轉過身來,望向蘇秦,緩緩說道:“蘇兄因何至此?”

蘇秦拉長聲音,似是唱詩一般:“家父逼親,蘇秦不從,星夜逃婚,再至王城。爲尋賢弟,一路追蹤。賢弟喪親,家道式微;嗚呼哀哉,蘇秦心悲!”

張儀不無感嘆地說道:“白眉老人所言,張儀今日服了!蘇兄,老人說你將來貴至卿相,看來亦非虛言哪!”

蘇秦再次唱道:“相者之言姑妄聽,敢問賢弟欲何從?”

張儀緩緩轉向母親的新墳,咬牙切齒:“十八年前秦人犯我,先父殉國,秦人今又犯我,毀我家園,屠我人民,霸我家財,逼死先母和張伯!國仇家恨不共戴天,儀別無他求,唯思報仇雪恥!”

蘇秦想了一下,緩緩唱道:“國仇家恨終須報,不在今朝與明朝;賢弟尚無弓與箭,豈可引臂射黑雕?”

張儀陷入深思,許久,不無茫然地望着遠方:“以蘇兄之見,愚弟該當如何?”

蘇秦從袖中掏出錦囊,遞與張儀。

張儀展開,閱道:“欲改口吃,歌唱吟詠;若欲根治,雲夢山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嗯,怪道蘇兄出語即唱,原是得到高人點撥!”又思一時,詫異地望着蘇秦,“請問蘇兄,你從何處得到此書?”

“王城尋弟未果,路遇琴師喚我,轉交錦囊一個,自言受人所託。”

“琴師?雲夢山?”張儀自語有頃,陡然驚歎,“蘇兄造化了!”

蘇秦瞪大眼睛,似乎未聽明白。

張儀不無興奮地說:“在下曾聽琴師講過雲夢山,說是山中有個鬼谷,谷中有個鬼谷先生,琴藝出神入化,縱使俞伯牙在世,也是遜他三分。打實裡說,琴師所彈,張儀已是佩服,那日所以激他,一是使性,二是試他本領。可琴師提及鬼谷先生,竟是推崇有加,想他必是神人了。只是鬼谷先生向不授徒,琴師屢次拜他,先生皆未允准。蘇兄今得此書,莫非——”陡然止住,又怔半晌,一拍腦門,“對了,定是如此!”

蘇秦不明所以,只是大睜兩眼,呆望着他。

張儀似是有了重大發現:“那個看相老人,想必就是鬼谷先生了。蘇兄試想,若是尋常相士,哪有此等神功?此書也必是鬼谷先生所託。也就是說,鬼谷先生有意招收蘇兄爲徒。蘇兄若能拜在先生門下,自然修得一身本領,亦必會貴至卿相!”

蘇秦沉思有頃,亦是恍然有悟,唱道:“怪道琴師轉此信,唏噓再三嘆時運。”

“這就是了!”張儀愈加興奮,“鬼谷先生向不授徒,今日卻授,此爲時也。琴師屢求,鬼谷先生皆是不允;蘇兄不求,鬼谷先生反倒主動相邀,此爲運也。蘇兄有此時運,琴師爲何不嘆?”朝蘇秦連連拱手,“蘇兄在上,張儀恭賀了!”

蘇秦略一沉思,朗聲唱道:“賢弟不嫌蘇秦身賤,與秦義結金蘭;蘇秦果真有此時運,豈能捨弟獨貪?”

張儀黯然神傷:“多謝蘇兄美意。可……唉,恨只恨那日有眼不識泰山,在下冒昧衝撞了鬼谷先生。在下若是進山,先生一定記恨此事,不會容我。”

“賢弟切莫灰心,你我同拜師尊;若是先生不容,蘇秦不入師門。”

張儀不無感動,長嘆一聲:“唉,人生如夢,得一知己足矣。張儀得遇蘇兄,不枉此生矣。蘇兄可先行一步,待儀爲先母守滿一月之孝,自去鬼谷尋訪。”

“你我既爲手足,汝母亦即吾母,蘇秦當與賢弟,同守五七之數。”

張儀握緊蘇秦之手,涕淚交流。二人挽着手,共同跪向新墳。

夕陽西下,半天紅光,遠遠映出二人的剪影。

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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