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

河西失陷,魏惠王失去七百里土地和八萬多武卒,精神一下子垮了,不再像戰前那樣兩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走路呼呼帶風,說話聲如洪鐘,而是一連十幾日不上朝,只將朝中一應事務,一股腦兒推給他感覺能夠靠得住的大臣,大司徒朱威。

然而,魏惠王在偃旗息鼓半月之後,陡然上朝,連發數道詔書,一是削去陳軫上卿、大宗伯職爵,依舊爲上大夫;二是剝奪公子卬上將軍職銜,收回兵符,但以其奇襲秦人中軍、斬敵數萬有功爲由,晉封安國君,食邑五千戶;三是晉升陰晉守丞張猛爲西河守將,替代龍賈,負責河水、函谷關、陰晉等對秦防務;四是解除龍賈副將職銜,準允他解甲歸田。至於奇襲秦人中軍的主謀人公孫衍,則隻字未提。

魏惠王的一連串動作使整個朝廷瞠目結舌,也使陳軫有驚無險。雖說上大夫之位離相國又遠一步,但依眼下處境,仍能保住此位已屬不易,陳軫也不是不知進退之人。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繞了一個大圈,到頭來竟然發現自己不過是在原地打轉,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陳軫痛定思痛,決定一切從頭再來。思慮再三,陳軫決定將精力暫先放回元亨樓裡。在這變亂之世,老於世道的陳軫深知金錢的魅力。元亨樓是他取之不竭的本錢,只要擁有這個本錢,後面的事無論再難,仍有可爲之處。相國之位一日不定,他陳軫就會一日有望。

於他陳軫而言,此生此世,君位雖不可想,但這大國之相,斷非夢中所念,而是伸手可觸的。

這日下朝之後,陳軫枉自嗟嘆一番,回到府中換過衣服,與戚光一道,從後花園的一條密道里三轉兩拐踅入元亨樓,直入密室。

早有人候在那兒,見二人到來,沏上茶水。

戚光吩咐道:“傳林掌櫃,讓他帶上本月賬冊,從速趕來!”

不一會兒,林掌櫃急急慌慌地走上二樓,拜過陳軫,雙手呈上厚厚一摞賬冊。陳軫坐於幾前,品了一口香茗,伸手拿起賬冊,一行接一行地細看過去。戚光小心翼翼地候立一側,林掌櫃仍舊跪在地上,叩首翹臀,大氣也不敢吭出一聲。

在一陣嘩啦聲中,陳軫從頭翻到尾,“啪”地將賬冊扔到几案上,擡頭白一眼戚光:“這些皆是一堆細賬,爲何不見個實數?”

戚光拿起賬冊,順手甩與林掌櫃,厲聲責道:“還不快給主公一個實數!”

林掌櫃小聲稟道:“回稟主公,明日才足月,因而小人未及算出。”

戚光打眼一看,旁邊正好放着一隻算盤,走過去一把抓過,遞與林掌櫃:“就在這兒算吧,動作麻利點,莫讓主公等得急了。”

林掌櫃將賬冊從頭翻起,噼裡啪啦響過一陣算盤,叩首道:“回稟主公,除去各項開銷,本月實賺三百五十七金。”

陳軫仰起頭來,深吸一氣,慢慢籲出。戚光朝林掌櫃擺下手,林掌櫃會意,翻身爬起,緩緩退出。

陳軫端起茶杯,輕啜一口,轉對戚光道:“白家那小子,還有多少家當?”

戚光輕聲應道:“回主公的話,主房、花園及十幾進院子全賣光了,還剩一個偏院,在白家大院外面,是老家宰留下來養老用的,眼下小兩口也搬過去了,三人擠在一堆兒,還算熱鬧。聽說那個小娘們兒挺了肚子,看起來也怪可憐的!”

“嗯,”陳軫再啜一口清茶,“那個偏院,能值多少?”

“少說也值三十金。”

“哦?”陳軫沉思有頃,“既值這麼多,就讓他一併押上吧。”

“小人遵命。”

“從本月紅利中抽百金來!”

戚光答應一聲,急走出去,一刻過後,擡着一口沉甸甸的箱子再度進來。

“備車!”

主僕二人一溜煙地馳至安國君府。聽聞陳軫來訪,安國君公子卬親自迎出,挽了陳軫之手,一路步入後堂。一入客廳,陳軫彎膝欲拜,公子卬趕忙扶起,一迭聲道:“上卿再來本公子府上,大可不必行此虛禮!”

陳軫苦笑一聲:“什麼上卿?下官是吹笙的掉井裡,一路響着下去了!”

“唉,”公子卬長嘆一聲,“都怪本公子一時大意,中了公孫鞅的奸計。若不是上卿運籌得當,起死回生,本公子的魂魄,此時不知在哪兒飄蕩着呢!”

聽到公子卬說出此話,陳軫心中略覺安慰,口中卻道:“是公子福星高照,下官何功之有?公子一路高升,貴爲君侯,還望多多體恤下官纔是!”

公子卬亦是一聲苦笑:“什麼君侯?虎符沒了,本公子眼下只是一根光桿,府還是老府,人還是舊人,無非是門楣上換塊匾額而已!”

陳軫嘆道:“公子切莫這麼說!人生在世,說穿了,爲的還不是塊匾額!公子您以前要啥有啥,缺的就是這塊匾額。如今,連匾額也齊全了,公子可謂是心想事成,不像下官,想什麼,什麼不來!”

公子卬知道陳軫想說什麼,當即承諾道:“上卿放心,只要本公子尚有一口氣在,相位就是你的!要是有誰不識相,敢來硬搶,本公子要他連後悔藥也沒得吃!”

陳軫起身又要叩拜,公子卬再次攔住。陳軫擊掌,正在偏廳與公子卬府上家宰說話的戚光聽得真切,趕忙擡着箱子趨入,在廳中放下箱子,見過禮,緩緩退出。

公子卬掃了箱子一眼:“上卿,此是何意?”

“公子記得元亨樓嗎?公子尚有一點本金,此爲公子份錢!”

“本公子的本金?”公子卬大怔,抓耳撓腮,竟是想不起來。

陳軫微微一笑:“是下官代付的,公子自是記不起來!”

公子卬一下子明白了陳軫之意,不免感動:“上卿,你——唉,你這是見本公子沒了軍餉,手頭緊巴,這才變着法兒賙濟一些。”

“公子說的是哪兒話!”陳軫指着箱子,“些微碎幣,還望公子莫嫌寒磣纔是。”

公子卬打開箱子,吃一驚道:“哦,這麼多?”

陳軫笑道:“託公子的福,元亨樓生意還算興隆。”

“嘖嘖嘖,”公子卬由衷讚道,“上卿不僅善於治國,看來也精於經營啊!”

“也就不瞞上將軍了,”陳軫輕嘆一聲,托出實情,“所賺之數多半是白家的。老白圭一生節儉,他的寶貝兒子卻是捨得花錢,聽說是連院落、花園全賣光了。”

“如此說來,白家的油水差不多了。”

“說是還有一個偏院,下官也交待過了。”

公子卬微微笑道:“上卿這是趕盡殺絕呀。”

“公子言重了。”陳軫陰陰一笑,“父債子還,這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哈哈哈哈!”公子卬朗聲笑道,“好一個父債子還,上卿真有你的!”

二人笑有一陣,公子卬收起笑容,手指彎起,在几案上有節奏地輕釦幾下:“上卿既然如此念記本公子,本公子也不能白吃白拿。聽說有個名叫龐涓的案犯,與上卿有些關聯,可有此事?”

陳軫斂起笑容,點頭道:“嗯,公子知道此人下落?”

“昨日下午,酸棗郡的守丞來府說話,順道閒聊起來,說是他那兒不久前有人拒捕,在宿胥口傷了不少人。本公子問他何人如此頑劣,他說是一個名叫龐涓的在逃案犯。聽到這個名字,本公子猛然想起,此人原是上卿報官的,也就關照他細心訪查,務將他緝捕歸案。”

陳軫拱手謝道:“下官多謝公子關照。”

前一陣子由於事務太多,陳軫差不多已將龐涓忘了。聽公子卬這麼一說,陳軫心頭就如挽了個死結,當即告辭出來,路上就將此事對戚光備細說了。

回到府上,戚光急使人去召丁三。羅文死後,戚光即將護院一職交與丁三。丁三原是潑皮,領了一幫街頭混混四處尋事兒,沒個正當職業,飢一頓飽一頓不說,到哪兒也被人瞧不起。自從當上官家護院,丁三簡直就是長嘴烏鴉變老鷹,很當一回事兒,將他手下能拼善打的潑皮精挑細選出十來個充當家丁,沒日沒夜地守護在陳軫府上。

聽聞戚爺召他,丁三一路小跑,拐進戚光的院落,跪地叩道:“小人丁三叩見戚爺!”

“起來吧,那兒有座。”

丁三再拜:“謝戚爺!”

丁三起身,卻不落座,哈了腰釘在那兒。

戚光掃他一眼,緩緩說道:“龐涓那廝露頭了。”

聽到龐涓二字,丁三兩眼一陣放光:“戚爺,這廝在哪兒?”

“前些時是在宿胥口。”

“宿胥口?”丁三甚是驚異,“怪道這陣兒沒了音訊,原來這廝逃那兒去了!戚爺,小人這就趕去!上次被他走了,小人憋了滿肚子的悶氣,此番定要拿住他,消解此氣!”

戚光白他一眼:“就憑你這點本事,不定誰拿誰呢。”

丁三垂下頭去,不敢吱聲。

“前番讓你照看好龐師傅,他——人呢?”

“仍在地牢裡關着,活得倒是好好的,只是——”

戚光的目光直射過來。

丁三拍拍腦袋:“這個好像不大好使了!”

“哦?”戚光略怔一下,點頭道,“倒也是個好事,免得他整日裡胡思亂想,平添許多煩惱。他來府中有些時間了,照理也該讓他回去看看。”

丁三多少有點驚異:“這——”

“送他回去吧。”戚光話中有話,“他的兒子活得好好的,怎能讓我們養老送終呢?”

丁三的兩隻眼珠子滴溜溜一陣亂轉,猛然一拍腦袋:“小人明白了。戚爺是說——”

“明白就行。”戚光略一擺手,打斷他的話,“去吧,好好盯着。這次若是再辦砸了,主公怪罪下來,戚爺就不好替你遮掩了!”

“戚爺放心,只要這小子露面,小人一定拿他回來!”

龐涓無意中得到孫賓這個幫手,甚是高興。二人沿河水曉宿夜行,不出幾日,就已趕至韓界。

進入韓境,二人的膽子也就大了,沿河水又行數日,來到洛陽。二人在洛陽王城尋客棧住下,龐涓清點盤費,尚有十餘金,拿出十金遞與孫賓:“孫兄,你去買輛車馬,錢不多了,弄個折舊的,有看相就行!”

孫賓前往集市,剛好有人趕了車馬叫賣。孫賓打眼一看,竟是新車,馬也是好馬,就上前詢問。買家開價十三金,孫賓實在,不會砍價,見錢不夠,扭身就走。對方見他實意想買,喊住他道:“客官願出多少?”

孫賓揖過,木訥地說:“在下只有十金!”

賣家打量他一會兒,嘆道:“看你是個實在人,在下急等錢用,十金就十金吧!”

孫賓付出十金,趕了車馬,興沖沖地返回客棧,將車馬停在院中,自己匆匆走進客房。

孫賓敲門,有人迎出,孫賓一看,竟然不是龐涓,而是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漢子,一身衛商打扮。孫賓吃了一驚,揖道:“這位仁兄,在下敲錯門了,實在對不住!”

那人卻樂呵呵地笑道:“仁兄沒有敲錯!”

孫賓一怔,仔細一瞧,原是喬裝打扮了的龐涓。

孫賓笑道:“不仔細瞧,真還認不出呢!”

“孫兄再細瞧瞧,這身裝飾像不像個衛商?”

“衛商?”

“正是!”龐涓呵呵笑道,“衛商遍遊天下,何在多我一人呢?孫兄,打眼下開始,在下仍然姓龍,對外就是龍爺!”

孫賓醒悟過來,再次揖禮:“在下見過龍爺!”

龐涓拿過一身行頭,遞與孫賓:“龍爺既是富商,就不能沒有僕從,在下只有委屈一下孫兄。服飾在下已買好了,孫兄試試合身不!”

孫賓穿上僕從服飾,走到鏡前看了看,僵着腰拱手道:“小人見過爺!”

龐涓哈哈笑道:“我說孫兄,看來你是沒有做過僕從。應該是這樣——”學僕從見主子貌,躬身哈腰,“少爺召小人來,有何吩咐?”

孫賓學了龐涓的樣子:“少爺召小人來,有何吩咐?”

龐涓昂起頭來,拉長聲音:“車馬備好了嗎?”

孫賓朗聲應道:“回稟少爺,備好了!”

“本少爺欲走一趟安邑,啓程!”

孫賓亦做足姿勢,扶上龐涓:“少爺,請!”

孫賓駕車徑往孟津,渡過河水,不一日,趕至魏都安邑。

孫賓依照龐涓指點,從南門入城,直朝西街馳去。將到龐記裁縫店時,龐涓小聲說道:“孫兄,前面那家鋪子就是在下寒舍,你可稍稍走慢一點,萬不可停!”

孫賓放慢車馬,打店前徐徐馳過。龐涓隔了車簾,看到店門大開,又朝周圍細細察過,見無異常,方纔籲出一口長氣。

車馬馳過龐家鋪子,不一會兒,趕至一處十字路口,孫賓小聲問道:“龍爺,前面是個十字街,該往哪兒走?”

“右拐,三百步處有家天順客棧,在那兒下榻!”

“好咧!”孫賓“啪”地響聲鞭子,驅車拐向北街,在天順客棧停下車馬。兩名僕從聽得車馬聲,急急迎出,一人扶下龐涓,搬下行李,另一人接過孫賓的馬繮和鞭子,將車馬趕到後院。

早有小二哈腰迎出。

龐涓劈頭問道:“你家掌櫃呢?”

“元亨樓去了。客官要住店嗎?”

“廢話,不來住店,到此何干?要處僻靜院子,就後院西北角的那進吧!”

小二嘻嘻笑道:“嗬,官爺對小店倒是蠻熟哩,敢問官爺可在此處住過?”

龐涓亦是一笑:“當然住過。三年前本少爺來過此處,住的就是那進院子!”

“老熟客,敢情好咧!”小二拿出賬簿,遞過筆硯,“請客官寫上名號,付些定金!”

龐涓接過筆,在賬簿上寫下“龍某”二字,從袖中摸出二金:“二金夠否?”

小二笑逐顏開:“夠了,夠了!龍少爺,請!”

小二提了行李,頭前走去。孫賓、龐涓隨他來到後院西北角的院落,小二打開院門,跟在後面的僕從將行李放好。

龐涓從袖中摸出一枚銅板,遞與小二:“賞你了!”

小二接過,笑道:“謝您了!龍爺何時用到小人,儘可吩咐!”

龐涓順口說道:“經你一說,本少爺倒是有件小事麻煩小二。本少爺此番出門,走得慌急,衣服竟帶少了,甚想再做兩件,小二可知附近哪家師傅手藝最好?”

小二嘆道:“唉,要是龍爺去年來,小人倒能推薦一個師傅,只是眼下——”

龐涓故作驚訝狀:“哦,眼下怎麼了?”

小二湊過來:“不瞞龍爺,那位師傅姓龐,都說是個好人,不知怎的竟是家破人亡了。小人聽說,龐師傅眼下已成廢人,怕是做不成衣服了。”

“廢人?”龐涓驚道,“這——這龐師傅爲何成了廢人?”

“唉,”小二輕嘆一聲,壓低聲音,“這事兒小人也是剛剛聽說,尚未證實,龍爺聽過便罷。聽人說,龐師傅有一手做衣絕活,幾個月前卻突然失蹤。他的兒子四處尋他,結果人未尋到,兒子倒成殺人兇犯,被人四處通緝。龐記店門一關數月,幾天前突然開門,聽說是龐師傅回來了。有人見過他,說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整個像是活死人!”

龐涓的臉色一下子煞白,愣有一時,方纔強出一笑:“這麼說來,本少爺的服飾是做不成了。小二,你去弄點吃的,本少爺餓了!”

小二應了一聲“好咧”,扭身走出。

聽到小二走遠,龐涓“嗵”地關上院門,將身子靠在門上,兩眼閉合,兩行淚水吧嗒吧嗒直流下來。

孫賓也是傷感,走前一步,安慰道:“龐兄,小二所言未必屬實。令尊也許——”

龐涓抹一把淚水,哽咽道:“孫兄不必說了。家父落到奸賊手中,還能活到今日,已是萬幸了!”

孫賓略想一下:“龐兄,你看這樣如何?待會兒在下親去探訪一下,落個實信。萬一令尊真如小二所說,我們就得馬上救他離開此地,尋求良醫救治!”

龐涓點頭道:“就依孫兄所言!孫兄務要小心一些,他們一直關着家父,近日卻突然放出,必然有詐!”

“龐兄放心!”

二人正在說話,小二走來,敲門道:“飯菜備好了,請兩位官爺前面用膳!”

二人互望一眼,隨小二走至餐廳,果見幾案上擺着幾盤熱菜,幾道涼菜和一壺熱酒。龐涓招呼孫賓坐下,倒滿酒爵,與孫賓各自飲下,拿箸子夾了一口菜餚,剛吃進去,立馬吐出,復將其他盤中小菜盡皆嘗過,變過臉色,大聲喝道:“小二!”

小二就如做下錯事一般,誠惶誠恐地哈腰候立於側:“龍爺——”

“這這這,你們炒的什麼菜?”

“龍少爺息怒。小店的飯菜原本好吃來着——”

龐涓拿箸子敲着几案:“本少爺正是衝着你家酒好菜好,方纔入住,誰想這——幾日不曾來,味道竟成這樣,要麼太鹹,要麼太淡,簡直無法下嚥!”

小二輕嘆一聲,賠了笑臉:“唉,不瞞爺,小店的酒菜原本可口來着,只因上個月換了掌櫃,一切就都變了。新掌櫃不知經營,一天到晚擲骰子,不到一月,就將幾個廚師全氣走了。小人無奈,只好臨時請人支應。他們初來乍到,味道自是做得差些,請龍少爺擔待!”

龐涓若有所悟:“怪道這兒冷清,原是換過掌櫃了!小二,本少爺問你,新掌櫃是何人?”

“吳少爺!”

“哪個吳少爺?”

“就是司農大人的二少爺。老掌櫃前往元亨樓賭錢,賭光之後,就將小店押上了!”

龐涓大吃一驚:“那——老掌櫃呢?”

小二搖搖頭,再嘆一聲:“唉,鬼知道哪兒去了。自那日之後,老掌櫃再未回來!”

龐涓故意問道:“元亨樓是何等地方,本少爺爲何不曾聽人說過?”

小二湊前一步,小聲說道:“龍爺有所不知,元亨樓是幾個月前始建起來的,裡面那個排場,列國裡獨此一處,不是富人貴人,甭想進去!知道不,小人聽說,樓裡還有一個吸錢鬼,莫說三金五金,縱是十金百金,一進門去,就連影兒也沒了!”

龐涓笑道:“嗬,你淨唬人,本少爺只聽說天底下有吸血鬼,不曾聽說有吸錢鬼?”

“當然有吸錢鬼了!老掌櫃從不賭錢的,可那日打元亨樓的門前經過,竟然兩眼發直,不知不覺就進去了。小人親眼看着老掌櫃進去,拉都拉不住,觀他眼神,血紅血紅的,只有活見鬼的人才有!”

“要是這說,”龐涓點頭道,“元亨樓裡這個鬼,真還害人不淺哪!”

小二的聲音越發低了,幾乎是啞着嗓子:“龍爺說得極是。比起有些人來,我家掌櫃還不是最慘的!”

“哦,你且說說,誰家是最慘的?”

“知道白家少爺不?滿城裡都說,白少爺就是被樓裡的吸錢鬼迷住了,幾乎天天都要提着錢袋朝元亨樓裡鑽。前後不過幾個月,白相國府中的大金庫竟是讓他輸個乾淨,眼下說是連白家大院也變賣了!”

龐涓心頭一震,看了孫賓一眼:“如此說來,白少爺是讓小鬼迷了!小二,你這菜兒沒法吃,端去倒掉吧,飯錢照算就是!”

小二應過,動作麻利地收起幾盤菜餚。見他走開,龐涓小聲對孫賓道:“孫兄,你速去西街,在下在此候你!”

孫賓應過,快步走出門去。

大街上並無行人。一身小廝打扮的孫賓晃晃悠悠,不多一時就已來到西街,依龐涓囑託,先到龐記鄰居家的豆芽店中小坐一時,問過豆芽的價錢,又將他家的所有豆芽缸察看一遍,這才尋了藉口,走出店門,轉至龐記裁縫鋪的鋪門前面。

門半開着。孫賓敲了兩下,大聲叫道:“店中有人嗎?”

沒有應聲。

孫賓又敲幾下,見仍舊無人應聲,用力將店門推開,直走進去。店內滿目淒涼,一片狼藉。由於數月無人居住,又是夏季,房中黴味瀰漫,牆角、樑棟掛滿了蛛網。

擺在鋪中偏左的裁剪臺上,年僅五十的龐衡蓬頭散發,目光癡呆,旁邊放着一把剪刀,面前是一大堆布條。

孫賓直走過去,在他跟前頓住步子,凝視着他。龐衡視而不見,頭也不擡,似乎孫賓根本就不存在。他的兩手一刻兒不停,一會兒拿剪刀剪布,一會兒放下剪刀,穿針引線,將剪成的布條再一針一針地縫合起來。

孫賓輕喊一聲:“龐師傅?”

龐衡卻似沒有聽見,仍舊是一會兒剪,一會兒縫,口中似在呢喃什麼。又過一會兒,孫賓終於聽出,他反覆呢喃的只有一個名字:“涓兒。”

孫賓的心裡一陣發酸,又站一時,轉身快步走出。

就在孫賓走出龐記鋪門,沿街北去時,龐記對面的一家雜貨店中,丁三和另外二人正在目不轉睛地緊盯着他。

看到孫賓漸漸走遠,丁三吩咐道:“你們盯在這兒,我去去就來。”

丁三閃身走出店門,遠遠跟在孫賓後面。他從西街一直跟蹤到北街,望見孫賓折入天順客棧,稍稍遲疑一下,也走過去。

走進店門,已不見孫賓。

小二急迎上來,見是丁三,吃一驚道:“丁爺?”

丁三站在門外,招手道:“你——出來一下。”

小二急急跟他出去。走至一個偏靜處,丁三陰着臉問道:“方纔進去的那人是誰?”

“回丁爺的話,是一位客官的下人。”

“客官?什麼客官?何時進來的?打哪兒來?”

“回丁爺的話,是昨兒從衛國來的,叫龍爺,說是幾年前曾經住過小店,算是小店的常客了。”

聽到是常客,丁三似是鬆出一口氣:“哦?此人何等模樣?”

小二細想一下,描繪道:“個頭甚高,人頗壯實,對了,長一臉絡腮鬍子。”

“絡腮鬍子?”丁三納悶起來,自語道,“奇怪,既然不是,爲何要去龐記?”

聽到“龐記”二字,小二似是明白過來,趕忙說道,“回丁爺的話,龍爺曾經問過小人,說是出門走得急,衣服做少了,欲在此處再做幾件,要小人薦他一家鋪子。也是小人口賤,對他提及西街的龐師傅。許是龍爺聽進去了,差下人前去探看。”

“好了,”丁三換過笑臉,“你回去吧。此事兒到此爲止,不許胡說。”

“丁爺放心,小人知道長短。”

“再有,幫我盯着他點。要是有何異常,知道去哪兒尋我嗎?”

“小人知道。”

丁三走後,小二撓頭走進客棧,納悶一時,輕手輕腳地走至西北角的小院,附在門上,側耳正欲傾聽,門陡然打開。小二猝不及防,身子朝前一傾,剛好栽倒在龐涓懷中。龐涓穩住步子,順手一推,小二跌倒於地。

龐涓冷冷地望着小二:“小二,你鬼鬼祟祟,在此何事?”

小二理屈,張口結舌,竟是說不出話來。

龐涓眼睛一虎,厲聲喝道:“你當真不說?”

小二結巴道:“龍——龍爺,小——小人——不——不敢隱瞞。”

“那就說吧。”

“是——是丁爺,丁爺方纔進來,向小人打探龍——龍爺,還要小人盯——盯住龍爺,小人一時好——好奇,就——就想過來看看。”

龐涓的眉頭擰到一起:“丁爺?哪個丁爺?”

“就是丁三,上大夫府中的護院,可了不得!”

龐涓眼中冷光一閃:“小二,你都對他說了什麼?”

“回——回公子的話,”小二急道,“小人沒——沒說什麼,只說少爺是小店常客。丁爺又問少爺模樣,小人說,少爺長了一臉絡腮鬍子。丁爺聽了,悶頭說道,‘既然不是,爲何要去龐記?’小人一時口快,就將少爺欲尋龐師傅縫製衣服的事兒備細說了。丁爺聽了,點頭說,事兒到此爲止,要小人不可胡說,還要小人盯着少爺。”

龐涓沉思有頃,鬆了口氣,呵呵笑道:“什麼丁爺卯爺,本少爺不曾聽說過!他若再來,你就告訴他,讓他掂量着些。若是再來騷擾,惹惱了本少爺,管他什麼爺,有他好看的。”

小二點頭,連連稱是。龐涓又從袖中摸出一枚銅幣:“你還算乖巧,賞你了!”

小二再三謝過,方纔接了,臨走時說道:“龍爺放心,丁三若是再來,不管他說什麼,小人定會一字兒不落,全都稟報爺!”

“去吧,本少爺還要忙事兒呢!”

小二揖過禮,連退幾步,轉身急步離去。見小二走遠,龐涓這才關上院門,返回屋裡。孫賓咂吧一下嘴脣,小聲嘆道:“唉,在下也是小心再小心,不想還是讓他們盯上了。若不是龐兄多個心眼,險些壞了大事!”

“孫兄,不說這個了,見到家父沒?”

孫賓點頭。

龐涓急道:“家父他——他怎麼樣?”

“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在下叫他,他也不理,只在那兒一刻不停地剪布條,再將剪過的布條縫起來,口中不停地喃喃‘涓兒……’”

龐涓兩手捂面,哽咽起來。龐涓一哭,孫賓的淚水也就出來了。二人結結實實地傷心一會兒,孫賓擦把淚水,擡頭勸道:“龐兄,觀令尊的樣子,身體似無大礙,病在心智上。在下想,若是見到龐兄,令尊之病也許就會好了!”

龐涓依舊哽咽:“果能如此,就是大福!”

“龐兄,此事不宜久拖,我們得想個法子,從速救走令尊纔是!”

龐涓思索一陣,擡頭說道:“聽孫兄這麼一說,在下倒是不急了。你去備車,在下先去白府一趟!”

孫賓驚道:“白府?”

“對,我想會會那個敗家子!”

“龐兄打算救他?”

“不是救他,是卡死奸賊的脖子。對奸賊來說,在下不過是條小蝦,白少爺纔是大魚。在下此去,是想讓這條大魚的骨頭卡在奸賊的嗓眼裡,噎死他!”

白府位於宮城南側偏東,佔地近百畝,在安邑城裡,除魏惠王的宮城之外,當是最大的私宅,也是白家歷經三代,一點一點購置起來的。

然而,所有這些資產,待傳至白虎手上,前後僅只數月,竟讓他將十幾進院落,數百間房舍,價值數百金的花園,連同房中的貴重傢俱、珠寶等,變賣一空,全都送進元亨樓裡。

眼下所剩的這處偏院,並不在白府之內,是白圭生前早就爲老家宰置備的,準備讓他在年老時安享晚年。眼睜睜地看着白虎將偌大一份家業敗光,老家宰心急如焚,可面對少爺前往賭場時的死倔勁兒,他也無可奈何。眼見白虎連落腳之處也沒有了,衆家奴也都作鳥獸散,老家宰只好將小兩口接入自己的小院。

這日午後,白虎在屋裡翻箱倒櫃,卻只搜出幾枚銅幣。白虎將銅幣“啪”地摔在地上,大聲吼道:“家老!”

老家宰急走進來,顫聲說道:“少爺,有何吩咐?”

白虎氣呼呼地問道:“金子呢?”

“都讓少爺輸光了!”

“不是讓你賣房子嗎?”

“房子、園子全都賣了!”

白虎一怔,似是不相信:“什麼,那麼多房子,全賣光了?”

“唉!”老家宰長嘆一聲,低下頭去。

白虎指指這個院子:“那——這個院子呢?”

老家宰見他問到這處院子,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勸道:“少爺,就聽老奴一句,收收心吧,不能再賭了!”

“不賭?”白虎眼睛一瞪,“大丈夫活在世上,不賭能有什麼勁兒?我且問你,這個偏院是不是我白家的?”

老家宰只好點頭。

白虎一聽,當即說道:“既是白家的,你這就去,將房契拿到典當行裡,典它些許金子回來。告訴你,少爺今日贏定了!”

老家宰垂淚道:“少爺,再輸掉這處偏院,就連個落腳之處也沒有了。別的不說,眼下少夫人這副模樣,總不能讓她流落街頭吧!”

聽到“少夫人”三字,白虎眼睛一亮,幾步跨入內室。腆了肚子的綺漪早已聽到二人的對話,見他進來,跪地泣道:“夫君,奴家求你收收心,別賭了吧!”

白虎繞過她,徑直走至妝臺前面,將所有抽屜挨個拉開,終於尋出一隻錦盒,打開一看,裡面盡是金玉飾品。白虎知道,這是去年她出嫁時白圭親自爲她置辦的,也是她所能守住的最後一點嫁妝。

白虎將盒子放進一塊緞面裡,小心包好,邊包邊說:“夫人,今兒晨起,破五更時我夢到鯉魚跳龍門,是好兆頭,準贏!”

綺漪依舊跪在地上,兩行淚水無聲流下:“夫君——”

白虎眉頭微皺,伸手將夫人輕輕扶起,攙她坐到榻沿上:“夫人,我不過是將這點物什放在典當行裡,贏錢之後即贖回來,一點兒少不了你的,你只管在家裡等好了!”

綺漪輕輕搖頭,淚如雨下,哽咽道:“奴家——奴家說的不是這個!”

白虎驚異地問:“不是這個?那——你想咋的?”

綺漪的兩手捂在隆起的小腹上,哀怨的目光凝視着他:“不說別的,夫君你——你總得爲他想想!”

看到夫人的肚子,白虎慢慢垂下頭去。過有一會兒,白虎在她膝前跪下,將臉貼在她的肚皮上,輕輕磨蹭。白虎的嘴脣微微嚅動,似在喃喃什麼。

綺漪泣淚道:“聽穩婆說,再有兩個月,小白起就——就要出世了!”

猛然,白虎的眼中漸現殺氣,臉皮也從她的肚子上移開,緩緩站起身子,從几案上拿起首飾盒,斷然說道:“夫人,就賭最後一次,我一準兒贏!”言畢,如徵人一般,義無反顧地大步跨出房門,揚長而去。

綺漪坐在榻沿上,愣了一小會兒,站起身子,走出內室,絕望的目光直直盯住老家宰。

老家宰叩拜於地,涕泣道:“少夫人——”

綺漪抹了把淚水:“快,快叫公孫衍!”

老家宰心中一動,不及回話,起身就朝院門走去。

公孫衍家的宅院裡,朱威、公孫衍隔幾對坐。几上並無菜餚,公孫衍手拿酒葫蘆,兩側面頰已呈紫紅色,顯然已經喝去不少。

朱威悶坐在那兒,兩眼怔怔地望着公孫衍,看着他每隔一小會兒就將葫蘆放到嘴邊飲上一氣,然後再放下來。

公孫衍仰頭又灌一氣,終於長嘆一聲:“唉,在下總算明白公孫鞅當年爲何離開安邑、前往秦國去了!”

朱威勸道:“公孫兄,你我身爲魏人,世代沐浴魏恩,萬不可有此念想!”

公孫衍不再說話,仰頭又灌一氣。

朱威似是忍不住了,猛地站起,將他手中的葫蘆一把奪過,“嗵”一聲扔在地上:“公孫兄,你不能再喝了!”

公孫衍冷笑一聲:“哼,世代沐浴魏恩的是你朱家,又不是我公孫衍!”

朱威一怔,急道:“公孫兄,你——”

公孫衍似也覺得話頭重了,苦笑一聲:“你睜眼看看這個大魏,眼下已是這般光景,可誤國之賊照舊誤國,敗軍之將照舊敗軍!司徒大人,你說,不讓在下喝酒,又讓在下幹什麼?全軍潰敗,龍將軍拼死保全數萬魏卒,卻被說成畏敵避戰。畏敵避戰是殺頭之罪,卻又只將他革職在家!我公孫衍千里奔襲,功勞竟然成了他公子卬的!少樑、臨晉關何等重地,公子卬竟然不戰而棄!我的司徒大人,你說,河西數百里江山,外加八萬甲士的血肉之軀,竟然驚不醒這個昏君哪!”

朱威一時竟也無話,沉默許久,方纔接上一句:“沒有昏君,何出忠臣?眼下魏國需要的,正是公孫兄您這忠臣啊!”

“哼,若是昏君也這麼想,公孫衍何能在此喝悶酒?”

“唉,”朱威長嘆一聲,緩緩說道,“公孫兄,你說的都對!也請公孫兄聽在下一言,陛下可能一時發昏,卻不會永遠發昏。陛下可能一時糊塗,卻不會永遠糊塗。在下相信,河西之事,陛下早晚會明白過來的!”

公孫衍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哼,司徒大人,不要再替昏君辯解了。河西之事,君上心裡其實就跟鏡子似的,能不明白?”

朱威一怔:“哦,此言何解?”

“縱觀河西之戰,從開始到結束,根本就是敗在君上一人手裡,陳軫、公子卬不過是幫些小忙而已。你讓君上明白,就等於讓君上自說不是。你說,君上他是這樣的人嗎?”

朱威點頭承認,卻也辯解道:“公孫兄所言雖是,卻也得反過來想。白相故去多時,陳軫夢中都在念叨相位,可陛下呢,將相位空懸不說,又以陳軫薦人不力爲由,削了他的上卿之位,讓他仍做上大夫。就憑這件事兒,我們就不能說陛下是完全糊塗。相位不定,公孫兄就有機會。大魏畢竟是陛下的,陛下也畢竟不是碌碌無爲之君,至於眼下情勢,陛下無非也是強撐面子。待陛下尋了臺階,相信他會重用公孫兄的。常言說,善釣者待機起鉤,善水者順流而動。眼下機運不至,公孫兄是明白人,萬不可過於焦躁!”

朱威這番話不無道理,公孫衍心頭一怔,正自沉思,門外傳來腳步聲,老家宰急急走進,邊走邊叫:“公孫衍,公孫衍——”

公孫衍趕忙站起,急迎上去,一把扶住老家宰,將他攙至幾前,按他坐下,安撫他道:“何事把您老急成這樣?”

老家宰看到朱威也在,顧不上見禮,急急說道:“正好朱大人也在,趕快想個方兒。這這這——少爺方纔拿上少夫人的首飾,又到元亨樓去了!”

公孫衍、朱威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轉向老家宰。

老家宰急道:“少夫人的眼淚都快哭幹了,吩咐老奴來尋兩位大人,求你們務必過去一趟!”

朱威正欲起身,公孫衍止住他,慢悠悠地走到朱威跟前,從地上撿起葫蘆,朝嘴上又要灌去,酒卻沒了。公孫衍輕嘆一聲,將空葫蘆對準嘴巴,動作誇張地連吸幾口,對老家宰道:“家老,請您回去轉呈少夫人,就說公孫衍與朱司徒正在商談正經事呢!”

老家宰急道:“公孫衍,你——”

公孫衍再次舉起空葫蘆,汩汩又吸一氣,朝遠處用力一扔,兩手攤開,嘆道:“唉,家老大人,前前後後您都看到了。少爺心中除去骰子,什麼也沒有。爲老相國守孝,頭七沒過,他就溜進賭場。司徒大人讓他前往刑獄做事,前後也不過新鮮半個時辰。家老大人,能做的,在下都做了。能勸的,在下也都勸了。再說,家老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家中一貧如洗,沒有餘資讓他去賭啊!”

老家宰氣血上涌,手指公孫衍,渾身打戰:“你——”再看一眼朱威,見他也是一臉愣怔,“你們——”“啪”一聲推倒几案,忽地起身,擡腳就朝門外走去。

望着老家宰氣沖沖遠去的背影,朱威甚是不解,回頭凝視公孫衍。公孫衍慢悠悠地走到一邊,從地上拾起空葫蘆,緩步走到裡屋,搬出酒罈,將葫蘆放正,取一隻漏斗放在葫蘆口上,不多一時,就將葫蘆灌滿。

公孫衍做完這些,復將酒罈蓋好,搬回去放妥,拿過葫蘆,遞與朱威,哈哈長笑數聲。

朱威被他弄得愣了:“公孫兄,你爲何發笑?”

“在下突然明白一個理兒!咱這君上,真還就如這個白少爺,不將本錢賭光,不走到山窮水盡,他是不會醒的!哈哈哈哈,來來來,爲明白這個理兒,你也喝一口!”

朱威一把推開葫蘆,急急說道:“公孫兄,白少爺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如何對得起老相國?”

“你若不喝,在下就不客氣了!”話音落處,公孫衍已將葫蘆送到嘴邊,又灌一口。

朱威一把奪過葫蘆,大聲責道:“公孫兄,白相國臨終之時,可是將少爺託與你的!”

“白相國還將七百里河西託與龍將軍了,結果怎樣?”

朱威怔了一下,卻也無話可說:“你——”

公孫衍從朱威手中拿回葫蘆,小啜一口,緩緩說道:“看樣子,司徒大人是不想看到白公子山窮水盡嘍!”

朱威長嘆一聲:“唉!”

“司徒大人,請不要唉聲嘆氣!大人若是真想救他,在下倒有一個主意!”

朱威急道:“是何主意,快說!”

公孫衍慢悠悠地又啜一口:“大人回家拿百金來,待在下吃足老酒,去元亨樓贏他回來就是!”

朱威一聽這話,泄了氣道:“公孫兄,都啥時候了,你卻在此說起醉話來!”

公孫衍微微一笑:“在下人醉,心卻不醉,倒是朱兄,別是舍不下區區百金吧!”

朱威辯道:“什麼區區百金?在下家中所有積蓄,也不過百金,這——”

公孫衍笑道:“怎麼樣?我就知道你舍不下,什麼救白少爺,全是假的!”

朱威被他激得急了:“哪裡是舍不下?若是能夠救他,莫說是百金,縱使——”頓住話頭,氣呼呼地望着公孫衍。

“好好好,”公孫衍連連點頭,“既然司徒大人捨得下,請回去拿金子吧,在下只在這兒候着!”

朱威細審公孫衍,見他不似在說醉話,滿腹狐疑道:“滿城都說元亨樓裡有鬼,凡去賭的,沒有贏家。再說,公孫兄你又從未賭過,如何贏回白少爺?”

公孫衍呵呵笑道:“在下雖不會賭,卻會捉鬼。樓裡若是沒有鬼了,何愁贏不回白少爺?”

“你——”朱威越發不解,“你會捉鬼?”

“拿金子去吧。若是不放心,就請大人跟在下走一遭去!”

朱威遲疑有頃,果斷說道:“好,就此定了!”

龐涓打定主意,叫孫賓趕了車馬,繞過宮城,徑投白家大院。到大門外面,見門上早已落鎖,門外冷冷清清,竟無一人。孫賓攔住路人打探,方知白少爺已將院子輸掉,搬到附近偏院住了。

孫賓按照那人所指方向,驅車徑投偏院而去。走有一程,果然一排院落,乍看上去,沒有一個像是大戶人家。

龐涓指着這排院落:“這裡想必是了,不知是哪一家?”

孫賓放慢車子,正欲停下打探,忽見前面巷子裡躥出一人,跌跌撞撞,腳步踉蹌,模樣就如喝醉一般。

此人正是從公孫衍家裡一路跑回的老家宰。走到自家偏院前面,老家宰停住腳步,靠在門邊磚牆上,呼哧呼哧連喘一陣兒粗氣,轉身欲推門,復又止住,就如癡呆一般在大門外面的臺階上緩緩蹲下。

孫賓覺得奇怪,再看周圍並無別人,只好在他前面十幾步外停住車子,慢慢走到他跟前,打一揖道:“請問老丈,白少爺家可住此處?”

老家宰猛地擡頭,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找少爺何事?”

孫賓回身指指車上:“我家少爺是白少爺朋友,多時不曾見他,聽說他住此地,特來尋訪!”

聽到“朋友”二字,老家宰輕輕搖頭:“走吧,你去轉告你家少爺,就說少爺沒有朋友了!白家也沒有朋友了!”

“老丈認識白少爺?”

老家宰的淚水慢慢流出:“少爺在老朽膝上長大,你說認識不認識?”

“那——白少爺他——可在府上?”

聽到“府上”二字,老家宰更是傷感,“你們走吧,若是找他賭錢,就到元亨樓去。這陣兒,他準在那兒!”言訖,竟是不睬孫賓,扭身推開院門,閃身進去,“啪”地將門關得山響。

孫賓略怔一下,悻悻回身,對龐涓說道:“此處就是白少爺家。白少爺這陣兒不在府上,說是到元亨樓去了!”

龐涓沉思有頃,眉頭一橫:“元亨樓去!”

元亨樓裡,林掌櫃急急慌慌地走上二樓,掀開珠簾,碎步趨入密室,在戚光前面跪下,叩道:“小人見過戚爺!”

戚光擡眼掃他一眼:“聽說白家那小子來了!”

“回戚爺的話,正在客房裡候着呢!”

“這麼說,他賣了偏院?”

林掌櫃搖頭。

戚光略感驚異:“他不是沒錢了嗎?”

“小人依照戚爺吩咐,使人盯着那小子,見他揣了首飾盒子走進當鋪。小人使人問過當鋪掌櫃,掌櫃說,白公子將他夫人的首飾悉數當了,當出三十一金!”

戚光冷冷一笑:“他也真夠黑心的!”

“戚爺說得是!”林掌櫃從地上爬起,後退一步,恨恨說道,“白夫人的首飾,隨便哪件都值十金八金,小人使人問過,那盒子裡的物什,少說也值百金。他倒好,三十金竟就打發了。打發也就打發了,他偏又多出一金來,似乎還——”見戚光將臉扭向一邊,趕忙打住,哈腰候在那兒。

戚光見他不說了,方纔轉過臉,點頭讚道:“嗯,好小子,是個賭家!該開場了吧?”

元亨樓裡小賭不斷,大賭一日卻限一場,定於申時。戚光此問,顯然指的是申時大賭。

“回戚爺的話,申時這就到了。白家那小子極是守信,是卡着點來的!”

“嗯,你去轉告那小子,就說戚爺今兒興致頗高,陪他玩一把!”

林掌櫃大是驚駭:“戚爺,您——您要親自出馬?”

戚光陰陰地點頭:“這是場壓軸戲,錯過豈不可惜?”

“是是是,”林掌櫃趕忙笑道,“戚爺親自上場,真也給足了這小子面子!”

“呵呵呵,”戚光也笑一下,“這樣吧,你招徠些看客,造出些聲勢來!”

“這個自然,戚爺出場,說什麼也不能寒磣!”

戚光瞪他一眼:“什麼戚爺出場,寒磣不寒磣的?今兒是這小子最後一場,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讓他輸得風風光光!”

林掌櫃哈腰道:“戚爺說得是,小人這就安排!”

不一會兒,元亨樓前陡然熱鬧起來,鑼鼓喧天,爆竹聲聲,兩個漢子一人敲鑼,一人擊鼓,得空還要大聲吆喝一陣:“老少爺們,申時將至,元亨樓晚場開賭嘍!有錢的,生個崽子;沒錢的,瞧個熱鬧!老少爺們,元亨樓晚場開賭嘍!”

過往行人有駐足觀看的,也有捂住耳朵急速走過的。不消半個時辰,元亨樓前已是人聲鼎沸。大門兩側的二十幾根拴馬樁上拴滿馬匹,停車場上,也一溜兒紮下兩行軺車,打眼望去,少說也有十幾輛。衣着光鮮的人們三五成羣,有說有笑地步入大門。

孫賓在道邊停下車子,龐涓小聲吩咐:“孫兄,你在此處守候,不要卸馬,在下進去。”

孫賓多少有些擔憂:“龐兄,這樣不妥吧,萬一有啥緊事兒?”

“孫兄守在外面,防的就是這緊事兒。”

孫賓聽他講得在理,點頭允了。

龐涓走下車子,正要走進大門,滿身酒氣的公孫衍打對面走過來,遠看上去,就像一個落勢的癟三。公孫衍步態踉蹌,手中依然拿着酒葫蘆,走幾步不忘小啜一口。在他身後幾步遠處,扮作普通看客的朱威一身士子打扮,一條方巾搭在肩上,手中擡着一口黑不溜秋、沒有看相的箱子,慢悠悠地也走過來。

門人走前一步,伸手攔住公孫衍:“去去去,又是你個醉鬼,快走,快走!”

公孫衍噴着酒氣,朝他猛一瞪眼,指着門外敲鑼的:“聽他怎麼說?有錢的,生個崽子,沒錢的,瞧個熱鬧!在下不過瞧個熱鬧,怎麼就不行?”

另一門人皺下眉頭:“算了,算了,掌櫃方纔交待,今兒要熱鬧,就讓他進去吧。”

“這陣子他天天來看,從未賭過一文!這還不說,只要他來,滿場子都是酒氣,昨日我就看到掌櫃朝他翻白眼來着!”

“瞧他那個下作樣兒,讓他賭啥?”

先前說話的門人鼻孔裡哼出一聲:“咱家是開賭場的,不是開戲場的,要窮光蛋進來做啥?”轉對公孫衍橫一眼,“掌櫃說了,從今往後,不許你再進場子!”

朱威正待上前,龐涓已走過去,指公孫衍道:“這位仁兄是在下請來的,怎麼,不讓進場嗎?”

門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官爺是——”

“在下打衛地來,叫我龍爺就行!”

門人趕忙拱手:“龍爺,請!”

龐涓卻伸手禮讓公孫衍:“仁兄,請!”

公孫衍朝他微微一笑,又啜一口,睬也不睬門人,大搖大擺地走進院門。龐涓跟在他的身後,徑直走上樓梯,與衆人魚貫而入二樓的豪華賭廳。看到那隻曾被他掀過的賭檯,龐涓嘴角浮出一絲冷笑。許是有了孫賓在外,許是因爲數月來的風雨歷練,龐涓的感覺跟那日他初次進此廳時完全兩樣。

賭檯周圍站滿觀衆,少說也有五六十人,多是安邑城裡有些頭臉的,比魏惠王大朝時的朝臣還多。一聲鑼響,美女莊家小桃紅領了戚光、白虎、吳少爺、樑少爺四人魚貫入場,分四邊坐了。白虎依舊是主位,小桃紅依舊站在他身邊。

沒有籌碼。林掌櫃擊掌,早有數人各擡起一口箱子,分別走到戚光、樑少爺、吳少爺跟前,當衆打開,將黃金逐一碼出,各碼百金。三百金塊分成三堆,放出燦燦光芒。

看到金子,觀衆開始唏噓。朱威、公孫衍選了不起眼的位置站下,龐涓因無認識之人,也就站在二人旁邊,兩眼死死盯住賭檯。

陡然看到陳軫家宰戚光在場,朱威心裡咯噔一聲,拿眼看公孫衍,公孫衍示意他不要作聲,只管看下去。

因無小廝,白虎面前也就無人碼金子。看到三人面前碼好的三堆金子,白虎提錢袋的手微微顫動。與幾個月前相比,白虎的氣勢蕩然無存。見所有人都在拿眼望着他,白虎牙關一咬,“啪”地將錢袋提到臺上,打開袋口,取出三十一金,一塊接一塊地碼在臺上。

吳少爺嘻嘻笑道:“白公子,今兒怎麼了?錢堆兒小了,手指兒顫了。若是賭不起的話——”

白虎橫他一眼,喝道:“誰的手顫了?開賭!”

林掌櫃“咚”地敲響銅鑼,朗聲宣佈:“元亨樓賭場申場開賭,首輪參賭人是——白少爺、戚老爺、樑少爺和吳少爺!四位賭爺,請選擇賭具!”

小桃紅旋即拿出兩種賭具,骰子和竹牌,並列擺在臺上。

樑少爺掃一眼白虎:“白少爺,老規矩,任由你選!”

白虎遲疑一下:“骰子!”

吳少爺爽朗笑道:“好樣的,白少爺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有種!白少爺,今兒以幾金開賭呢?”

白虎也不說話,從碼好的錢堆上摸過一金,推到前面。

吳少爺哈哈大笑:“在下真沒想到白少爺竟然會有賭一金的時候!好好好,一金就一金,反正今兒也沒大事,就算陪白少爺耍耍!”摸出一金,推到前面,目視白虎,“白少爺,你是莊家,押大還是押小?”

白虎略一遲疑:“小!”

戚光亦推一金:“跟小!”

吳少爺朗聲說道:“在下押大!”

樑少爺接道:“跟大!”

小桃紅開始搖骰子,接着開牌,小!在衆人的喝彩聲中,小桃紅將吳少爺、樑少爺前面的一塊金子分別移至白虎、戚光跟前。

白虎面呈喜色,將二金推至前面:“押二金!”

白虎繼續押小,戚光押大,其他兩人一人跟小,一人跟大。小桃紅再搖,開盤仍然是小。白虎興奮得跳起來,將贏來的三金及自己的一個本金一併押上,共是四金。白虎再贏,押八金,再贏,押十六金。

公孫衍碰下朱威,悄聲問道:“看見鬼沒?”

朱威點頭。

“它在哪兒?”

“就在押注中。他們三人,總有一人押的是白少爺所押的,另外兩人所押完全相反。如果三人串通一氣,白少爺永遠是輸家,除非他每一次都能押對!”

龐涓心中一動,迅速閉上眼睛,豎起耳朵。

公孫衍幾乎是耳語:“那不是鬼。看到那隻骰子了嗎?鬼就在骰子裡面!無論如何搖盪,關鍵是最後一下,向上頂,是大,向下是小,向左是大,向右是小,向前是大,向後是小!”

龐涓聽得真切,兩眼急急睜開,死死盯住小桃紅及她手中的骰子。

白家偏院裡,綺漪聽到門響,以爲是公孫衍來了,急急迎出,不想只看到老家宰一人。

老家宰神色沮喪,當院跪下,涕淚交流:“少夫人——”

毋須再問了。綺漪的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直流下來,輕聲啜泣:“奴家知道,再——再沒人願——願——願意要他了!”

老家宰泣不成聲:“少夫人,是——是老奴無能啊——”

綺漪哭有一時,陡地起身,拿衣袖抿了把淚水,擡腳就朝門外走去。

老家宰大驚,追在後面:“少夫人——少夫人——”

綺漪腆了個大肚子,跌跌撞撞地急步走在大街上。老家宰緊緊跟在身後,帶着哭腔道:“少夫人,您慢一點,您——您不能快呀,少夫人——”

二人急急慌慌,不知走有多久,總算看到了元亨樓的樓門。老家宰一邊喘息,一邊指着樓門:“少——少夫人,就——就是那個!”

綺漪放慢步子,一步一步地挪到那個裝飾華麗的樓門前面,倚在一個拴馬樁上,手捧大肚子喘了會兒粗氣,擡起兩眼,目光直射“元亨樓”三個銅字,哀怨的目光似要穿透這個奪走他夫君魂魄的匾額。

二人歇有一時,老家宰攙起綺漪,正要進門,卻被門人攔住。

門人望着綺漪:“你是何人?”

綺漪杏目圓睜:“閃開,讓我進去!”

門人亦將眼睛瞪大:“嗬,到這兒還敢耍橫?我告訴你,這個樓裡,女人不能進去!”

綺漪急了,就要硬闖,老家宰攔住她,拱手道:“她是白少爺夫人,讓她進去吧!”

聽到是白少爺夫人,門人頓時愣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有頃,一人回揖道:“你是家老吧!”

老家宰點頭。

那門人小聲說道:“掌櫃立有規矩,凡是外面的女人,不得走進此樓!何況白夫人這還——”指指綺漪的肚子,“這會衝去財氣,掌櫃忌諱!”

綺漪本就有氣,心裡又着急,聽說進去還能衝去財氣,越發狠了心,死活不顧,硬是闖了進去。因是女人,又腆了肚子,兩個門人急得乾瞪眼,卻也不敢硬拉,只是緊緊地跟在後面,跺着腳道:“白夫人,進不得,進不得啊!”

眼見綺漪就要撞進樓裡,兩個門人真正急了,噌噌幾步竄到前面,伸開兩臂橫在道上,死死攔住去路。

早有人報進樓裡,林掌櫃急急走出,見是白夫人,眉頭一動,黑臉對兩個門人冷冷說道:“白夫人比不得其他女人,請她進來吧!”

兩個門人一怔,趕忙讓路。老家宰趕前一步,扶起綺漪,緩緩走進樓裡。

這邊賭廳裡,白虎已將贏來的三十二金全部押上,小桃紅開牌,在一片唏噓聲中將白虎連贏數盤得來的金子全部划走。

白虎心中一揪,繼而牙關一咬,將面前三十金全部推至前面:“押大!”

美女再搖,揭牌,小。

白虎臉色煞白,一屁股跌在椅子上。

吳少爺嘻嘻笑道:“白少爺,您——還要押嗎?”

白虎的面孔漲得通紅,憋了半晌,大聲道:“押!”

“押多少?”

“我還有個偏院,能值多少?”

吳少爺將頭轉向樑少爺:“白少爺眼下住的那個偏院,能值幾金?”

樑少爺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就那個小破院子,白送我也不要!”

吳少爺想了想道:“看在白公子面上,在下願出五金!”

白虎脖子一橫:“什麼五金?少說也值二十金!”

“好好好,”吳少爺趕忙賠笑,“白少爺發話,一個字兒一金,方纔白少爺說出十一個字,在下再加十一金,一總兒十六金!再多一金,在下就不要了!”

白虎沉思有頃,咬牙道:“十六金就十六金!”

吳少爺從自己前面的一堆金子裡撥出十六金,放在白虎前面,白虎出字畫押。小桃紅再搖,再開牌,將一十六金再次劃到別人前面。

白虎此番死了心,癱坐於地。

就在此時,綺漪在老家宰的攙扶下緩緩走入廳中。看到白虎跌坐於地的樣子,綺漪什麼都明白了。她非但不傷心,反倒長出一口氣。在衆人的注視下,她慢慢走過去,扶起癱在地上的白虎,輕聲說道:“夫君,我——我們可以回家了吧!”

白虎看她一眼,絕望地說:“家?什麼家?完了,完了!所有的,全都完了!”

綺漪安慰道:“夫君,你——你沒有完!你還有奴家,還有——還有奴家身子裡的小白起——走吧,哦!我們離開這兒,只要離開這兒,一切都會有的!”

白虎低下頭去,有頃,擡起頭來,臉色紫漲,自言自語:“不,我要賭,我要賭!”陡然間兩眼發直,吼叫一聲,“我還要賭——”

坐在那兒一直沒有說話的戚光仰天長笑:“哈——白少爺真是血性男兒!好,既然你還想賭,在下問你,現在還押什麼?”

吳少爺掃一眼站在旁邊的綺漪,嬉皮笑臉地挖苦道:“白少爺,你不是還有夫人嗎?就押她如何?”

“對呀!”樑少爺一下子來了勁兒,陰陽怪氣地接道,“小娘子非但是個美人兒,肚子裡還有現貨呢,誰要是買去,能省不少力氣!”

吳少爺、樑少爺相視一眼,爆出數聲淫笑。話到這個份上,周圍的看客盡皆看不下去了,竟是無人起鬨。

綺漪氣結,面上血色全無,身子微微晃動一下,斜靠在白虎身上。

白虎將綺漪扶起來,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兩眼血紅地直盯吳少爺和樑少爺,似乎要將二人一口吞掉。兩個潑皮一下子收住笑容。吳少爺面現驚恐:“白——白少爺,你——你——你想咋的?”

白虎的血紅眼睛從他們身上移開,目光轉向懷中的夫人,然後轉向三人面前的三堆金子,再轉向三個賭徒。

白虎的眼珠不停地在三者之間轉動,越轉越快,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綺漪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不無驚恐地望着他,顫聲泣道:“夫君——”

白虎陡地起身,將她一把拉過,推到臺前,大吼一聲:“押就押!”

人羣一下子**起來,噓聲四起,有人倒吹口哨。吳少爺與樑少爺對視一眼,鬆下一口氣,臉上的表情由驚懼迅速變爲莫名的興奮。

林掌櫃見事兒鬧大了,趕忙望向戚光。戚光思忖有頃,微微點頭。林掌櫃看得分明,敲聲響鑼,朗聲唱道:“白少爺押妻,現場拍賣,底價一金,有意競購者,請舉手!”

吳少爺第一個舉手:“十金!”

樑少爺不甘示弱,舉手叫道:“二十金!”

吳少爺再舉手:“四十金!”

戚光咳嗽一聲,慢悠悠地舉起手來:“這是買一送一,在下願出百金!”

“老天哪——”綺漪慘叫一聲,兩眼一黑,昏絕於地。

老家宰急奔過來,聲淚俱下:“少夫人——白相爺,白相爺,您睜眼看看哪,天哪——”陡然扭身,怒目而視三個賭徒,吼叫道,“你——你們這羣畜——畜生——”話音落處,陡然起身,一頭撞向吳少爺。

說時遲,那時快,龐涓看得真切,一個箭步衝上,將老家宰一把抱住,拖回人堆裡。

人羣一陣忙亂。觀衆裡響起唾棄聲,有人朝白虎直吐唾沫。

直到此時,白虎方纔如夢初醒,長跪於地,將不省人事的綺漪抱在懷中,聲淚俱下:“綺漪!綺漪,綺——漪——夫——人——”

已是人命關天,林掌櫃依舊視而不見,扯着嗓門大叫:“諸位靜一靜,靜一靜,有人出至百金,還有高過此數的嗎?沒有,好,一百金一次!一百金兩次!一百金三——”

林掌櫃手中的鑼槌正欲敲下,人羣中突然冒出一個冷冷的聲音:“三百金!”

衆人皆是一驚,循聲望去,竟是方纔攔下老家宰的龐涓。

四周一片靜寂。白虎不無驚異地擡眼望向他。

戚光不無震驚地盯視龐涓一陣,輕輕點頭:“好哇,有人出頭了,好哇,好哇!你的三百金呢?”

龐涓走到臺前,指着戚光三人前面的三堆金子:“不就擺在這兒嗎?”

衆人更是驚異。

樑少爺、吳少爺暴跳如雷:“哪兒來的野小子,找死啊你!”

龐涓爆出一聲長笑。

戚光沉思有頃,冷冷問道:“請問壯士如何稱呼?”

“在下姓龍,叫我龍爺就是。”

戚光眼珠一轉,探詢的目光望向林掌櫃,見他也是輕輕搖頭,抱拳問道:“在下請問,龍爺何方人氏,做何營生?”

龐涓亦回一揖:“在下衛國人氏,至於做何營生,需要在賭場裡說嗎?”

戚光略略一愣,繼而呵呵笑道:“衛國富甲天下,龍爺想必是個玩家了。說吧,你想怎麼個玩法?”

“剛纔怎麼玩,依舊怎麼玩。”

又是一陣沉思後,戚光點頭說道:“好,既然龍爺願意賞臉,在下奉陪。龍爺,拿出你的本金來!”

龐涓慢悠悠地從袋中摸出僅有的三金,呈品字形擺在檯面上。

衆人又是一驚。

戚光的臉色黑沉下去:“龍爺,你——你是成心耍我們?”

龐涓神清氣定,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戚光聲色俱厲:“既然不是,就請亮出你的本金來!”

龐涓朝桌前一指:“這不是嗎?”

戚光氣結:“你——”

龐涓冷笑一聲:“怎麼,三金不是金子嗎?方纔白少爺還賭一金呢!”

戚光陡然爆出狂笑,笑畢說道:“好好好,龍爺,既然你無此誠意,在下就不奉陪了!”緩緩起身,朝林掌櫃拱拱手,“林掌櫃,在下先走一步。”

吳公子、樑公子也站起來,正欲離去,人羣裡陡然傳出公孫衍的聲音:“戚老爺,多少金子你方肯入賭?”

戚光掃他一眼,想也未想,伸出一根手指:“不能少於此數。”

公孫衍從朱威手中抓過那隻黑不溜秋的箱子,遞與龐涓:“龍爺,你的金子。”

龐涓一怔,打開箱子,裡面果是百金,不無感動地朝他點一點頭,拿出來碼於臺上,轉對戚光:“戚老爺,坐下來吧。”

戚光略一思忖,回身坐下。林掌櫃看他一眼,見他點頭,再次敲鑼:“開賭!”

龐涓擺手:“慢!”

衆人一怔。

龐涓望着林掌櫃:“掌櫃的,在下聽說,你們元亨樓的骰子裡有鬼,可是真的?”

林掌櫃額上冷汗直出,急道:“龍——爺,何——何來此話?”

聽聞此話,公孫衍也是一怔,望向朱威,見他已無二心,兩眼緊盯住擺在龐涓前面的那堆金子。

龐涓爽朗一笑:“有鬼沒鬼,查驗一下總是要的。掌櫃的,你說對嗎?”

林掌櫃再將目光望向戚光,戚光再次點頭。林掌櫃親手從小桃紅手中拿過賭具,推到龐涓前面。龐涓拿出骰子,左看右看,竟是看不出任何名堂,搖搖頭道:“咦,看來人們全是瞎說,骰子就是骰子,哪兒有鬼?”

聽聞此話,林掌櫃知道他不是行家,長出一氣,趕忙笑道:“是是是,本樓賭的就是公正,怎會有鬼呢?”

公孫衍也是長出一口氣,朝朱威點點頭。朱威卻似沒有看見,只在那兒閉目祈禱:“小子,你可要千萬爭點兒氣,這是在下全部家當了!”

公孫衍看得好笑,用肘彎碰碰他,小聲道:“莫唸了,若是再念,那小子真要輸了!”

朱威這也回過神來,正欲說話,龐涓已在賭檯前面朗聲說道:“既然骰子裡無鬼,在下願賭服輸!”轉向小桃紅,完全放開了,“這位美女,你可是莊家?”

小桃紅甜甜笑一下,嗲道:“龍爺,什麼莊家不莊家的,您叫我小桃紅就是。少爺有何吩咐,這就說吧!”

龐涓也朝她拋個笑:“按照此地規矩,由誰擲骰!”

“誰坐莊,誰擲骰!”

“既然是賭家擲骰,方纔爲何是由你擲呢?”

小桃紅怔了下,辯道:“方纔是白少爺坐莊。白少爺唯恐自己手氣不好,要奴婢替他擲骰!”

“哦,原來如此,”龐涓又是一笑,點頭道,“再問莊家,是先押注後擲骰呢,還是先擲骰,後押注?”

“這由莊家自定!”

龐涓再次點頭,轉向戚光三人:“三位賭友,你們誰肯坐莊?”

三人面面相覷,未及反應過來,龐涓呵呵笑道:“既然三位賭友不肯坐莊,在下只好代勞了!”

龐涓拿起骰子,轉對小桃紅笑道:“這位美女,本少爺手氣一向極好,就不麻煩你了!”說完,將骰子搖了幾搖,轉向三位賭徒,“本莊家依舊是方纔規矩,先押注,後擲骰,在下押一百單三金,你們誰跟?”

龐涓說完,將面前的金子盡數推上。樑少爺、吳少爺不約而同地望向戚光。衆人的目光也都齊射過來,聚焦於戚光身上。戚光掃視一圈,見目光皆在望他,知道服輸意味着什麼,只好牙關一咬,推出一百單三金:“在下跟!”

樑少爺、吳少爺見狀,相繼推出一百單三金:“跟!”“跟!”

龐涓微微一笑:“好!三位都肯賞臉,在下謝了!請問諸位,押大,還是押小?”

樑少爺、吳少爺再次目視戚光。見骰子在龐涓手中,戚光自也吃不準了,頭上沁出冷汗。

龐涓加重語氣,追問一句:“是押大,還是押小?”

戚光牙關又是一咬:“押大!不,押小!”

樑少爺急忙跟道:“對對對,押小!我也押小!”

吳少爺猶豫一下:“我押大,對,我押大!”

龐涓看他一眼,冷笑道:“吳少爺,你可想清楚了,如果在下也押小,你就是一賠三!”

吳少爺一愣,急忙改口:“我——我押小!”

龐涓哈哈笑道:“好,既然你們都押小,在下只好押大了!”言畢,將骰子左搖右搖,上搖下搖,搖得衆人眼睛發花,卻在最後朝上輕輕一頂,置於臺上。

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龐涓揭牌。

果然是大!衆人無不歡呼!

不待林掌櫃說話,龐涓已是自行動手,將三堆金子悉數劃拉過來,逐一碼放在自己前面,冷冷掃一眼三個驚呆了的賭徒,將整堆金子朝前一推:“三位賭兄,在下押四百一十二金,誰跟?”

在場諸人,無不爲龐涓的氣勢所震,場中一時鴉雀無聲。吳少爺、樑少爺目露兇光,不約而同地轉向戚光。

戚光正自難堪,一人匆匆走到跟前,在他耳邊低語有頃。戚光神色一緊,緩緩站起身子,嘴角擠出一笑,朝龐涓微微拱手:“龍爺膽識過人,賭術高超,在下佩服,服輸!在下有點小事,先行一步,改日再向龍爺討教!”

龐涓亦拱一拱手,冷冷一笑:“戚爺何時再來雅興,本少爺何時奉陪。”

戚光也不答話,一個轉身,跟從來人匆匆離去。吳少爺、樑少爺稍愣一下,也在衆人的鬨笑聲中,悻悻離開。林掌櫃、小桃紅等,趕忙收過三人跟前所剩無幾的金子,相跟着離開賭廳。

龐涓從臺上的一堆金子中數出百金,裝入箱子,雙手呈與公孫衍:“此爲仁兄百金,在下原數奉還,請仁兄點收。”

公孫衍讚道:“看不出來,龍爺處事,滴水不漏,好手段哪!”

龐涓深揖一禮:“若無仁兄點撥,在下縱有手段,也無處施展哪!”

兩人心照不宣,均未說破骰子裡的秘密,衆人自也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自元亨樓開辦以來,這是單骰賭注下得最大的一次,龐涓也是在眨眼間贏取三百金的第一人,且贏的全是衆賭神的錢!

還完公孫衍百金,龐涓轉過身來,拿走屬於自己的三金,將餘下三百零九金悉數推與白虎:“白少爺,這是你家的金子,請收起吧!”

白虎卻似沒有聽見,如癡般抱住仍在昏迷中的妻子,將臉貼在她的面頰上,喃喃說道:“夫人,夫人——”

綺漪悠悠醒來,睜開眼睛,看到抱住自己的仍是白虎,頓時淚流滿面,苦苦哀求:“夫君,我們不——不賭了,我們回家吧!”

白虎泣道:“夫人,不賭了,不賭了,白虎再也不賭了!”

綺漪的臉上溢出笑意。

龐涓再次指了指臺上的三百零九金:“白少爺,拿上你的三百單九金,回家去吧!”

白虎不無驚懼地望着龐涓,將金子盡數推開:“我不要金子,我不要金子,我要夫人,我只要夫人——”

見白虎已然醒悟,龐涓點點頭,朗聲說道:“白少爺能有此心,在下甚安!拿上金子,回去吧,它們原本就是你的,你的夫人,當然也是你的!”

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兒?白虎一下子怔在那兒,根本不相信龐涓說的一切竟是真的。

見白虎依舊發怔,龐涓走前一步,拍拍他的肩頭,半是責斥,半是警示:“白少爺,賭場無君子!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有多少大事等待去做,怎麼能在賭檯上渾噩一生,讓人糟踐呢?”

白虎擡頭望向朱威、公孫衍、老家宰三人,見他們皆在凝視他,並無詫異之態,方纔相信眼前的事實,大夢初醒,忽地鬆開妻子,叩拜於地:“恩公之言,如雷驚心。恩公再生之恩,白虎萬死不足以報。恩公在上,請受白虎一拜!”

龐涓未及攔阻,白虎已是拜過三拜。拜畢,白虎猛地起身,拔出寶劍,將自己左手無名指伸在賭檯上,“啪”一聲斬斷,誓道:“恩公在上,蒼天在上,白虎此生若是再賭一枚銅子,猶如此指!”

衆人齊聲喝彩。

直到此時,綺漪方纔明白怎麼回事,叩伏於地,泣拜道:“恩公在上,也受奴家一拜!”

天色已近昏黑。二樓密室並未掌燈,黑乎乎的,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戚光匆匆走進,見陳軫端坐,“撲通”跪在地上,將頭叩得山響,涕淚交流:“主公——”

陳軫長嘆一聲:“唉,此事怨不得你,起來吧!”

戚光將頭埋得更低:“主公——”

“知道輸在哪兒嗎?”

“小——小人不知!”

“龍爺身後有高人支招!”

戚光大吃一驚,急道:“誰?”

陳軫一字一頓:“公孫衍!”

“公孫衍?他是哪個?”

“就是手拿酒葫蘆、看起來像個叫花子的那個人。我問過了,這些日來,此人天天皆來觀賭,依他的智慧,你們那點花花腸腸,早就讓他看穿了!”

戚光喃喃說道:“難怪——”頓住話頭。

“不僅是他,”陳軫又接一句,“還有朱司徒,他也來了!”

戚光目瞪口呆。

“唉,”陳軫又出一聲長嘆,“他們若是查清此樓底細,麻煩可就大了!”

戚光聽得一身冷汗,語不成句:“主——主公,這——這可怎麼辦?”

“唉,”陳軫搖頭道,“還能怎麼辦呢?你也知道,善後之事,不好做啊!”

戚光連連叩首:“都怪小人無能,淨給主公惹事兒!”

“現在還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這個叫龍爺的既狠且刁,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你速去查訪,務必儘快弄清此人底細。”

“小人這就去。”

戚光從密室裡告退,回到府上,緊急召來丁三,吩咐道:“你速去追查一個姓龍的男子。此人從衛國來,模樣似是商人。”

聽到姓龍的三字,丁三靈光一閃,擡頭問道:“此人可是一臉絡腮鬍子?”

戚光驚道:“你怎麼知道?”

“上午有人去過龐記,小人尾隨那人來到北街,見他踅入天順客棧。小人從小二口中得知,那人是一個龍爺的下人。小人原以爲龍爺必是龐涓,追問小二,小二卻說他長了一臉絡腮鬍子。小人認識龐涓,知他沒有絡腮鬍子,一時猶豫,未去追查,不想果是此人!”

戚光冷笑一聲:“是他就好!”

丁三發狠道:“戚爺,小人這就領人前去天順客棧,把他做了!”

戚光沉思有頃,在他耳邊低語一陣,丁三頻頻點頭,急急而去。

元亨樓初戰告捷,龐涓不免得意。與衆看客走出大門之後,龐涓就與朱威、公孫衍、白虎兩口子等拱手作別,跳上軺車,與孫賓一道馳迴天順客棧。

回到客棧,龐涓召來小二,細細問過,見一切正常,丁三再未來過。龐涓又使孫賓喬裝出店,前往西街察看,也未見異常。龐涓、孫賓計議妥當,決定當夜潛回龐記,接出龐衡。

三更左右,大街上悄無一人。孫賓、龐涓換了夜行服,悄悄走到西街,四顧無人,悄悄推開店門,摸入店中。

進門之後,龐涓仍不放心,伏在門後,朝大街上凝望一陣,側耳又聽多時,確定外面無人,方纔鬆了一口氣,向裡院走去。

因是自家屋子,龐涓熟門熟路,又去除了戒心,步子邁得很大。孫賓手持寶劍,緊隨其後。就要走到龐衡的房門時,龐涓放緩腳步,輕聲叫道:“阿大!阿大——”

房內無人應聲。

二人知道龐衡已成癡呆,也未在意。龐涓徑直走到門邊,輕輕推開房門。

房中漆黑一團。

龐涓轉對孫賓,小聲說道:“孫兄,阿大怕是睡着了。你點上火把,我揹他出來!”

孫賓吹亮藏於袖中的火具,點亮火摺子。

亮光下,二人大吃一驚:屋子中間,口中塞了布條的龐衡正被兩個大漢扭住兩隻胳膊。丁三站在背後,一把亮晃晃的銅劍架在他的咽喉上。

丁三哈哈大笑數聲:“龐少爺,丁某候你多時了!小子們,弄亮堂些!”

幾隻火把同時燃着,房間亮如白晝。

龐涓從腰中緩緩抽出寶劍,目光如電般射向丁三。丁三取掉龐衡口中的布條,憋得面紅耳赤的龐衡急劇咳嗽幾下,大口喘氣。

龐涓心中一顫,叫道:“阿大——”

丁三獰笑道:“龐少爺,在下只需稍稍用力,你的阿大——哈哈哈哈——”

龐涓怒不可遏:“你——你個畜生,放開阿大,否則,我將你碎屍萬段!”

“好哇,你來碎屍萬段呀!”

龐涓執劍就要上前,孫賓拉住他的衣角:“龐兄!”

丁三接道:“龐少爺,在下知道你是孝子,讓孝子眼睜睜地看着他的阿大死在自己手裡,該是一件有趣的事,你說是嗎?”言訖,寶劍在龐衡的脖子上稍稍一勒,將他再次憋得滿臉漲紅。

龐涓急道:“姓丁的,你——你想怎樣?”

“不想怎樣,只想讓你扔下手中那玩意兒!”

龐涓怒道:“你——你休想!”

丁三冷笑一聲:“廢話少說,我數到三,現在開始,一!”

龐涓的手開始顫抖。

丁三拉長聲音:“二——”

龐涓的手顫動得越發厲害。

丁三正要數三,孫賓急急插道:“好,要我們扔劍可以,你須放開龐師傅!”

“龐少爺,”丁三接道,“聽聽你的朋友怎麼說?咱們一事歸一事,只要你肯扔下寶劍,願意束手就擒,在下立馬放開龐師傅,絕不食言!”

孫賓轉向龐涓:“龐兄,先救令尊要緊!”言訖,率先扔下寶劍。

龐涓遲疑再三,將劍慢慢放在地上。

丁三厲聲喝道:“兩手背在身後!”

兩人將手背到身後。

“綁了!”

門外立時衝進幾人,捉牢二人,捆了個結實。

“哈——”丁三朗聲長笑,“龐少爺果然是個孝子。好,丁三話既出口,斷不食言,你的阿大,請你收好!”順手一擰,只聽“咔嚓”一聲脆響,龐衡連聲哼叫也未發出,脖子就整個斷了。

丁三用力一推,龐衡的軀體直衝過來,結結實實地砸在龐涓身上。龐涓猝不及防,被他砸倒於地。

龐涓怒火中燒,忽地彈起,扯着嗓子吼道:“你——你個畜生——”躍身欲撲過去,卻被身後諸人牢牢扭住。

“哼!”丁三冷笑一聲,“你罵我畜生?罵得好!告訴你,姓龐的,丁三我真還就是一個畜生!小子們,帶走!”

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第二章 逢大悲,蘇秦張儀義結金蘭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五章 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第四章 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第七章 張儀龐涓鬥法,玉蟬兒助四子悟道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第六章 試四子誠心,鬼谷子開山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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