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動了真火,秦國又似發生了大事,子辛不敢再多說,與龍陽君簡略交代幾句,便朝龍陽君借了一輛馬車,與浩然、白起喜媚迴歸咸陽。
“十萬火急。”
浩然把布巾扔到一旁,接過白起遞來的竹筒,抽出裡面羊皮紙,抖開一看,眉毛再次擰了起來,道:“多大的事,連這幾日也等不及?”
白起搖了搖頭,又看了子辛一眼,目中頗有同情神色。
浩然冷笑道:“呂不韋終於大言不慚,自封‘仲父’了。”
子辛小心翼翼道:“仲父?”
浩然不予置答,朝白起道:“太后如何說?”
白起背靠馬車座椅,悠然道:“奸商送進宮裡那閹人,不就是交換條件麼?”
“……”
浩然與子辛無言以對,浩然道:“她逼着儲君這麼叫?”
白起嘲道:“自你離開咸陽後,朱姬便與嫪毐姦情火熱,嬴政派人尋太傅,太傅不歸國,一來二去,太后與呂不韋逼得他沒法,只得忍氣吞聲罷了。”
浩然道:“太傅也斷不得帝王家務事,橫豎先混叫着,過得幾年再行應對不遲。”
然而說歸說,浩然卻知此刻嬴政肚子中定是惱火至極,數日後回到咸陽,嬴政竟是一反常態,到午門外親自來迎。
隨行衆人卻無一例外的發現,浩然與子辛臉色都不太好看。
嬴政道:“兩位太傅……”
浩然敷衍道:“回來了。”
“全國各處加派人手。”浩然吩咐道:“師父闖了大禍,即日起密切監視,哪一縣,哪一鄉,若有人離奇死亡,都需回稟咸陽,待我前去查勘……”說着望向嬴政,安靜與其對視片刻。
浩然問道:“政兒箭傷好得差不多了?”
嬴政似是經六國兵圍咸陽一事,忽然便一夜長大,目中暴戾之色未去,卻多了一份陰狠與隱忍。
嬴政吁了口長氣,像是盼到救星,屏退侍衛,上前微笑道:“政兒謝過師父救命之恩,病剛好,未曾來見師父,師父便帶着姬丹歸燕去了。”
浩然打量嬴政,又擡眼掃視身周衆人,未知嬴政那笑容是真心假意。然而這暴君多少明白了點馭臣之道,不再一昧逞潑使蠻,倒不失爲一件好事,起碼自己不用終日對着一名脾氣刁鑽蠻橫的少年天子。
浩然道:“儲君,這就明說了,你的事我沒辦法。”
嬴政臉色一沉,微有不悅,與浩然,子辛並肩穿過午門。
嬴政道:“你去和我娘說說。”說畢目光轉向子辛牽着的小女孩,不住打量。
浩然道:“這是喜媚。”
嬴政笑道:“小妹妹是哪裡人?”
浩然道:“你該喚她作姑媽。”
嬴政:“……”
浩然沒好氣地推開子辛些許,拉着喜媚,朝後宮去了,唯剩嬴政與子辛立於午門外。
嬴政眯起眼道:“師父怎麼了?”
子辛道:“罷了,莫多問,被我氣的。”
子辛轉身回了住處,嬴政尚是自小以來頭一次見兩名師父間動火,惴惴不安,思忖許久,終究提腳追上浩然,彷彿能與他多說幾句,便安心些許。
誰知道這一去便去出大事來。
嬴政緊跟浩然穿過大半個後宮,見喜媚伏在浩然背後,扯的盡是些小女孩心事,浩然卻面容嚴峻,無心說笑,只隨口應着,嬴政不禁莞爾微笑,待到得太后寢殿前,浩然道;“太后娘娘,你家喜媚回來了!”
朱姬慵懶之聲於內殿傳出,笑道:“莫進……姐姐正……哎!”
朱姬嬌笑道:“這就來這就來——喜媚!哎!滾開!”
前半句對浩然說,後半句卻是斥嫪毐,嬴政少時便愛偷聽,常撞生母與呂不韋行那苟且之事,霎時間便變了臉色。
嬴政遠遠站在庭柱下,不斷喘氣,心內暗自揣測朱姬殿內男子是誰。
少頃朱姬挽了羅裙,一陣風似地奔了出來,抱着喜媚又哭又笑,嫪毐方一面繫着腰帶,一面闊步行出,躬身笑道:“見過太傅。”
嬴政見了嫪毐,心念電轉,登時明白是怎一回事,當真是肺也氣炸,霎時二話不說,抽出腰間天子劍,衝上前去,吼道;“好個閹人——!”
浩然早知嬴政跟隨其後,不多理會,只想着令朱姬收斂些許,然而不料卻高估了嬴政的忍耐力,竟會氣得全身打顫,提劍要砍朱姬。
嫪毐決計不敢與儲君動手,一見嬴政持劍奔來,便慌忙朝後退去,叫道:“太傅救我!”
朱姬見了嬴政,柳眉倒豎,斥道:“政兒,莫胡鬧!”
嬴政連日來一腔怒火憋了許久,此刻終於無法抑制地崩潰,眼中含淚,斥道:“滾!賤人!”
嬴政雖是急火攻心,掄劍,劈砍那手勢卻未曾亂了方寸,運起中氣一聲猛吼,居然也有子辛兩三分氣概,嫪毐逃進殿內,嬴政便將案几砍爲兩截,狠狠橫劍掃去,正是子辛親傳劍法,嫪毐迫不得已抽出帳邊一劍格擋,叮的一聲架住。
“反了你——!”嬴政如猛獸般咆哮道。
朱姬焦急道:“浩然!”
浩然只看戲般不作理會,此時瞥了朱姬一眼,目中頗有深意。
嬴政大喊大叫早已招來後宮侍衛,衆人不知發生何事,衝進寢殿內,嬴政吼道:“來人!將這閹人拿下,午門外——”
嬴政若喊出午門外問斬一話,君無戲言,嫪毐便再活不成。說時遲那時快,朱姬拂袖,浩然彈指,兩道勁風一左一右,分襲嬴政!
浩然擡手輕彈,柔力化去朱姬袖風,再隔空劍指一點,擊中嬴政後腦,令其昏厥於地。
朱姬嬌容失色,不住喘氣,道:“鍾浩然,這都是你編排好的?!”
浩然冷冷道:“太后,少來點事兒罷,你縱不認,好歹也是你兒子。”
浩然上前抱起嬴政,道:“子辛去歇下了,此行麻煩甚多,隔日你可喚他來問問。告辭。”
嬴政提劍斬閹官一事,不到半日,咸陽宮中便已傳得沸沸揚揚。
天黑掌燈,春夏交接之際,房外蟲鳴聲不絕。嬴政躺於榻上,許久幽幽醒轉,見燈下一人正埋頭翻看竹簡,正是浩然。
再打量四周,侍衛宮人俱被遣走,嬴政舒了口氣,望着帳頂道:“你看什麼。”
浩然頭也不擡,答道:“幫你批奏摺。”
浩然連日疲憊,撐到此刻還不歇息,顯是等着嬴政醒來,聽其說話,嬴政心知此時,過得半晌,嬴政道:“讓我殺了他。”
浩然道:“你娘飄零數十載,如今好不容易享點福,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算了,何苦來?”
嬴政神色黯然,發了片刻呆,又道:“我五歲那時在趙國住着,入冬生了場大病,家裡窮,買不起侍婢。娘便親手擰了帕子,敷我頭上,守了我一晚上。”
浩然漫不經心道:“你既念着舊情……”
嬴政道:“如今十六了!來了咸陽後,我娘便沒再問過我!”
浩然微一怔,望向嬴政,嬴政目中流露出憤恨,痛苦的神色,道:“那日我在城外被流矢射中,抱回宮來,一睡便是十天,母后連看也不來看我!”
浩然道:“你那傷我不給你治好了?”
嬴政微微喘息,道:“是,是師父治的,聯軍也是師父打退的,母后呢?我險些死了,身邊就你守着,她連問也沒問過我!”
浩然答道:“她不是你娘了。”
嬴政與浩然俱是靜了,浩然道:“她是你母后,熬過那時候不易,讓她過點隨心所欲的日子罷。”
嬴政緩緩道:“我也覺得……她不是我娘了。”
浩然心內五味雜陳,渾然不是滋味,明知朱姬不再是從前的那女人,卻無法坦白告訴嬴政,然而仔細回想,若朱姬未曾被狐姒附體,又該如何?
只怕呂嫪之爭,閹人之亂,一切還是大同小異,不管自己做了些什麼,事實證明了,歷史總會導向一個必然的結局。
嬴政忽道:“你闖了什麼禍?”
浩然道:“我將一個遠古的邪神放了出來。”
嬴政蹙眉不解,浩然將太湖中蚩尤脫困,回覆人身之事朝嬴政解釋,嬴政難以置信道:“子辛師父……就是你背上的那把劍?!”
浩然笑了笑,道:“王道之劍,軒轅。”
嬴政道:“那你……”
浩然道:“我是東皇鍾,專克天地間諸般法器、法陣、仙術。”
嬴政翻身下榻,走近浩然幾步,道:“你……難怪你二人從不會老!”
浩然心不在焉答道:“雖不會老,但總歸是要死的。”正忖度如何岔開話題,忽地竹簡上一行字映入眼簾,遂沉聲道:“三公九卿制?”
嬴政答道:“李斯提出的三公九卿制,呂相極力阻撓,這摺子就壓着近一月,現朝野中無人左右得他……”
“呂不韋勢大。”朱姬面容憔悴,倚着花園亭裡欄杆上,朝子辛道:“都等你二人回來幫忙,這下可好,政兒一鬧,滿咸陽都知道了,浩然風風火火地過來,你咋也不攔着?”
子辛喝了口茶,苦笑道:“孤攔得住他?後院起火,本就是沒法子的事。”
朱姬蹙眉道:“後院起火?”
鄒衍提着一壺酒,穿過御花園,朝亭中走來,聽到子辛與朱姬對答,遂停下腳步,屏息靜聽。
一團暗紅的血霧翻滾着越過咸陽宮牆,朝御花園內滲入。
子辛將出行一事朝朱姬分說了,朱姬臉上盡是無法相信的神色,道:“浩然……真是不一樣了。”
子辛道:“現孤也不知如何作好,昨夜浩然在政兒那處歇的宿,一夜不歸。浩然變了許多,孤總把他作沒脾氣的小司墨看待,認真想起,卻是錯了。”
朱姬忍不住道:“若真說起來,這傢伙原本就是個倔脾氣……”說到這處,忽地蹙眉,像是察覺不尋常之事。道:“怎有股腥味?”
子辛道:“腥味?”
朱姬是狐,嗅覺比子辛靈敏得多,然而轉頭四顧,卻尋不到氣味來源。
鄒衍只以爲自己藏身被發現,笑着於花叢後走出,堪堪邁了一步。等候多時的血霧朝其身上一撲,鄒衍登時雙目睜大,雙手扼着喉頭,卻發不出半分聲音。
“喜媚。”朱姬朝蹲在湖邊種藥草的小女孩招呼道:“你聞到怪味兒了麼?”
喜媚笑吟吟道:“沒有呀——”
子辛滿臉疑惑,道:“莫問那事,你且接着說。”
朱姬朝欄上一倚,幽幽道:“當年浩然還不知自個是東皇鍾,就敢以凡人肉身,去抱那燒紅的炮烙,你可忘了?”
子辛眉目揪了起來,顯是想到殷商時之事,朱姬又道:“那小子本就是個猜不透的人,闡截兩教戰得火熱,他連老君的面子也敢不賣,元始天尊還是拿你相挾,方逼得他就範……”
子辛長嘆一聲,道:“孤不願讓他赴死。”
朱姬懶懶道:“誰想死呢,活得膩歪了麼?你倆上首陽山來那會兒,臣妾便猜到大王那點心思。”
子辛道:“若讓孤去死,留得他性命在,孤自然是心甘情願的;孤活了這數十年,王也成了,好日子也過夠了,什麼稀奇古怪的都見了個足。”
“然而浩然也就十九歲,到殷商來那會兒,剛在那漫天漫地的屍山中爬出來未久,你未曾親眼所見,不知後世是怎生一個煉獄。浩然甫離了那處,到得孤身邊來,尋齊了神器,便要回去受東皇那廝擺佈,你讓孤如何甘心?”
子辛見朱姬像是在思索,又道:“孤猶豫不決,便是於你首陽山後殿,血池裡聽了伏羲琴所言,琴、鼎、印、鏡、石。以前四器啓失卻之陣,女媧石置陣眼處,可補天,浩然本就是天地元靈所化,那混沌初開時……”
朱姬蹙眉道:“浩然元魂乃是天而化,女媧石可補天,那麼說……”
子辛點頭道:“女媧石可救其性命。”
朱姬道:“你倒不疑蚩尤誆你。補完天呢?你怎辦?我可沒聽何物能補地。”
子辛哂然道:“赴死罷了,孤本想問個明白,浩然便怒了,動火動到如今,幸虧蚩尤還在,來日碰上,總有分曉之時。”
朱姬心中一動,終於察覺亭子後有人偷聽,遂笑吟吟道:“鄒師這可來了,今兒開不得臺,沒法打麻將呢……”
鄒衍於花叢後轉出,訕訕道:“開臺?”倏見喜媚蹲在園子裡,便放下酒,樂呵和上前道:“喜媚!”
朱姬與子辛微覺詫異,胡喜媚入宮剛一日,鄒衍消息怎這般靈通了?
喜媚茫然打量鄒衍片刻,朱姬道:“這位是陰陽家聖人,鄒衍大師。”
喜媚這才笑嘻嘻與其見禮,鄒衍忙道不妨,蹲下陪着一同種花。
朱姬笑道:“嫪卿昨日被嚇得不輕,生了場病,現正躺在牀上,起不得身,喜媚手短,夠不着牌,三缺一了。”
子辛撲哧一笑,心知肚明是朱姬爲避風頭,不讓嫪毐太招搖,無奈道:“你斂着點,現全咸陽都在議論這事呢。”
朱姬面容稍黯,道:“知道了,紙裡包不住火,政兒早一刻撞破,我倒心安,死豬不怕開水燙,不怕了。”
子辛道:“罷了,你活了幾千年的人,心中本比我們有計較,自己看着辦就是。”說畢喝完茶,起身要走,又道:“孤去哄哄浩然,索性與他明瞭說,也免得總憋在心裡不痛快。”
朱姬起身一福,笑道:“臣妾祝大王馬到功成。臉上別帶了耳刮子印回來啊。”
子辛前腳離了後花園,朝御書房行去,走不多時,身後卻有一人匆匆追來,喚道:“劍……軒轅世兄請留步!”
子辛一聽這稱呼霎時詭異,道:“鄒師?”
鄒衍目中紅芒一閃,便即消斂,子辛轉過身來,鄒衍道:“孤……本座日前觀星,見天象有意,現指你一處去,可尋得一人,由此人可尋女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