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稀,閉塞的小山村死一般的沉靜,偶爾傳出一兩聲狗吠,也是有氣無力,虛渺得就像從天上飄下來的一般。
跟往常一樣,石開花早早關門上炕,懷裡摟着那把老土槍。
槍是爺爺留給爹的,爹又傳給了她,原始的土造火銃,看上去不起眼,殺傷力卻很不一般。
五年裡,幾乎夜夜如此,石開花覺得陪伴自己的不僅僅是一把槍,而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男人。
男人的名字叫王龍飛,是自己訂了娃親的未婚夫。
撫摸着這把槍,她百感交集——要不是四年前自己一槍崩瞎了那個僞保長的眼,王龍飛就不會“畏罪潛逃”遠走他鄉了。
而恰恰是這逼上梁山的一步棋,讓他歪打正着,不但能參軍入伍打鬼子,還出人頭地,成了主力團的一把手。
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是三天前才知道的。
當時她正在地裡打理莊稼,一個陌生女人走過去,偷偷告訴了她,還說用不了多久,王龍飛就帶着隊伍回來了。
石開花以爲是在夢裡,本想多問些什麼,可那人說該告訴你的就這些了,一定保密,就轉身走人了。
回家之後,石開花激動不已,可又只能把喜悅放在心底,不敢有半點流露,直折騰得夜夜輾轉,難以入眠。
她撫摸着那把被捂熱了的老槍,一遍一遍幻想着跟王龍飛王大團長見面時的情景。
他們倆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在同一個村子裡,出生那天,陽光燦爛,響亮的哭啼聲此起彼伏,交相呼應。
自稱是半仙之體的黃仙姑掐指一算,隨即滿大街的咋呼,說是天上的金童玉女下凡投胎了。
石開花的奶奶跟過去,一問才知道,兩個孩子本是上世的一對,下世還該是一雙,不能分離,就屁顛屁顛去了生男孩的王家。
王家人一聽,欣喜不已,當即便給兩個孩子訂了娃親。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眼看着到了該圓房的年齡,可風雲突變,使得他們天各一方,彼此杳無音訊。
石開花記得清清楚楚,那是1937年的夏天,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
那天,打山外走來十幾個人,全都騎在高頭大馬上,走在前頭的那人身穿長衫,頭戴禮帽,看上去很斯文。
後頭幾個人一色的黑灰軍裝,頭頂大檐帽,威風凜凜。
進村之後,他們先找到了族長石龍魁,吩咐下來,立馬召集全村老少到村東的空地上。
於是,村裡又響起了咣咣的破鑼聲。
全村一號大嗓門黃大頭特地換了一面新銅鑼,敲出的聲音響亮無比,邊敲邊喊:“諸位老少爺們,都給我聽好了,白縣長大駕光臨,正候在東場子上呢,有重要指示訓誡,都跑步趕過去了……”
村民一聽縣長來了,這可是稀罕事兒,開天闢地頭一回,膽大的興奮不已,膽小的屁滾尿流。
不大一會兒,就齊刷刷集結到了村東的空場上,滿臉敬畏地望着那幾個依然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人,特別是前頭那個穿長衫,戴禮帽的人,用不着說,大夥都心知肚明,他就是一縣之長縣太爺。
見人已經到齊,站在馬嘴巴下的族長石龍魁清了清嗓子,說話了,他先朝着馬上的人深鞠一躬,然後直起腰,對着村民們介紹道:“這位就是新任的白縣長,今天來跟大夥見個面,是我們的無尚榮光,下面歡迎白縣長訓話。”
白縣長看上去很謙和,只是咧嘴笑笑,一雙不大,但卻很聚光的眼睛在人羣裡掃視了一遍,然後朝着後面揮了揮手,竟然連一句話都沒說。
倒是緊貼在他身邊的一個穿軍裝的人開腔了,先說了一些村民們聽不懂的冠冕堂皇的狗屁話,接着就道出了此行的主要目的——
因爲前方有戰事,急需要募集糧草軍餉,暫定每戶每人一塊大洋,一升白麪…
村民們一聽,立馬炸了鍋,臉上的鄭重一掃而光,面現愁苦,紛紛攘攘道起了苦衷。
有人直露地喊出了拒交的理由:你們不是已經圈地了嘛,爲啥還要向我們伸手收錢集糧?還講不講道理了?還有沒有王法了?
……
白縣長臉上的笑沒了,眉心緊蹙,坐在馬上一連打了三個噴嚏。
後面幾個穿軍裝的全都冷下臉來,氣勢洶洶地喝令起來,後面的幾個兵把手中槍掂了起來。
族長石龍魁還算淡定,他朝着村民們壓了壓手掌,扯着嗓子喊着:“肅靜……肅靜……大家靜一靜……”
村民們果然就閉聲斂氣,安靜了下來。
石龍魁對着村民苦口婆心地說教了一通,從國之大勢,講到了民之生存,再講到了縣長的無奈,最後勸導鄉親們,要以大局爲重,主動繳納錢糧,保障前線給養,以便早日取勝,才能國泰民安……
村民們雖仍面帶苦衷,但不再吵嚷質問,眼巴巴望着石龍魁。
石龍魁轉過身,對着白縣長說:“募集之事,就交予我們自行辦理吧。”
看上去縣長倒還滿意,微微點了點頭。
倒是身邊那個軍人一臉蠻橫,喝道:“不行!我們留下幾個兄弟,每家每戶登記造冊,親自過稱點量。”
石龍魁知道他們有備而來,主意已定,就無奈地應了下來。
隨後,縣長朝着石龍魁點了點頭,手牽繮繩,調轉馬頭,帶着幾個軍人原路返程了。
雖然一村子的人都憤憤不平,但對於縣長的異常舉止還是多有猜測,他咋就自始至終連一句話都沒說呢,難道他是個啞巴不成?
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個新來的白縣長不是個啞巴,卻是個磕巴,磕得厲害,幾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留下來的六個兵住進了幾乎荒廢的村公所裡,湊來秸草,打了地鋪,看上去大有不收齊給養不返程的架勢。
隨即,便分爲三個小組,由石龍魁指派的三個青壯勞力爲嚮導,挨家挨戶摸清底細,登記造冊,然後候在村公所,等着村民送錢送糧過來。
由於有言在先,如三日內不繳納,便定性爲公然反抗,除翻番收取糧款外,還將把一家之主帶到駐點,做囚禁五天的處罰。
如此一來,雖大部分村民都滿腹怨言,心疼不捨,但也不敢貿然違抗,就算日子再窮,也只得想方設法,借、貸、變、賣,最終在第三天的日落時分如數收齊。
留下來的幾個兵,見大功告成,欣喜不已,打發人去鎮上買來了酒菜,一頓海吃山喝,鬧到了半夜。
就在他們爛醉如泥,沉沉入睡的時候,一個黑乎乎的身影翻牆進了院子,只見他身材矮小,輕盈敏捷,滋溜一下,大貓一般鑽進了糧倉,蹲下身來,手忙腳亂往隨身帶的布袋裡裝起了糧食。
不大一會兒,黑影站了起來,吃力地背起了袋子,朝着門外走去。
恰在此時,一個起夜撒尿的兵懵懵懂懂出了門,不偏不倚,打眼便看到了那個“盜糧賊”,隨驚呼起來:“抓賊呀……抓賊呀……快……快呀……有人偷……偷糧食了……”
那賊倒也伶俐,緊貼着地皮,溜冰一般滑上了相反的方向,鑽進了臭烘烘的露天茅房。
幾個醉眼昏花的兵手端着長槍,東歪西倒進了茅房,一個個愣在了那裡,那賊竟然沒了蹤影。
爲首的那個兵火氣沖天,朝着牆外就放起了冷槍,嘴裡稠乎乎地罵着髒話:“媽那個x的,竟然偷到老子頭上來了,不管你鑽到哪一個x洞裡面去,老子也要把你剜出來,一槍嘣了你,抽你筋,扒你的皮……”
黑色的夜幕下,槍聲、罵聲連成一片,把整個村子都嚇得沒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