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油翁給我看的就是七根釘子,常人中指的長度。六根泛着烏青。血液結痂的顏色。只有一根黃橙橙,看上去還正常些。他說這是趕屍釘,那馮彪從棺材裡爬出來將我摟住的原因,便是被人用趕屍釘所控制了。
他的說法與堂哥未言明的意思有些衝突。但有些話不方便明說,我便不動聲色的問他,是誰控制了馮彪的屍體。那人爲什麼要這樣做?
高油翁坐直,眼光異樣,問我道:“這就要問你了。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聽到這句話的人神態各異,村長在陰笑,馮家人悲痛又憤恨。我則不理解他的意思。問他,這件事與我有什麼關係,我明明是受害的那一個。
高油翁將趕屍釘包住,問道:“難道你爺爺沒有教你祝由十三科?”
我說聽都沒聽過,我爺爺會那玩意?
點點頭,高油翁表態說:“你否認,我便相信你,馮彪詐屍的事暫且不提,人命比天大,當前最要緊的事查清丁三的死因。”
說着話時,他擡頭喊一句:“丁三的家人來了沒有?”
村民說剛剛就去叫了,他爹孃死的早,媳婦聽說男人死了,哭哭啼啼跑出去,去她家通知的又是個老實女人,追不上那瘋婆子,一時半會恐怕是找不到。
我知道丁三媳婦是去找堂哥談判,有心替堂哥遮掩一下,權衡一番,只好委屈自己來吸引高油翁的注意力,我說丁三的情況我倒是知道一些,他死前的夜裡和我吵了一架,所以我懷疑他死後來找我尋仇,故意用馮彪的屍體嚇唬我。
這樣一說,衆人的眼光又落在我身上,問我爲什麼與丁三爭執,我說他喝醉酒,佔我嫂子便宜。
村裡人都瞭解丁三的品行,那馮家大兒子也站出來替我說了句話,講了講丁三的日常,但我依然有殺人泄憤的嫌疑,便又將他收到死人錢的事情說出,這一下,沒人懷疑我是殺丁三的兇手了。
村長問我,丁三有什麼事拜託馮彪,我說具體就不知道了,僅僅是收到錢之後,聽見他們兩口子說過。
於是村長又問馮家的大兒子,這老實漢子回憶片刻,他說弟弟去世的三四天前,曾問他要不要去城裡吃頓好的,但他平素對弟弟頗有微詞,也不願和弟弟的狐朋狗友的打交道,便沒有跟着去。
不過經我的提點,馮彪老父母也插嘴說,最近一段時間,馮彪經常喝的酩酊大醉纔回來,不過他以前也是這副模樣,滾刀肉一條,東家蹭頓酒,西家賴口飯,勸他也不聽,還總說生意場上的應酬。
哪裡都少不了這樣的人,不事生產卻從來餓不死,三教九流的朋友又極多,馮彪也斷不了往家裡領幾個朋友,讓老父母張羅一頓吃喝,這些朋友又都是口氣極大,極會說些場面話,搞得這對老夫妻總認爲,兒子以前遇人不淑,但這一次要發達了。
馮彪去世前幾天應該結識了新朋友,夜夜爛醉,還破天荒的給家裡留了五百塊錢,只是不知道他又參與了什麼項目。
老夫妻說到這裡的時候,高油翁面露不慍之色,問道:“我上次來,你們爲什麼不說這個情況?”
馮家大兒子趕忙爲父母遮掩說,弟弟乾的都是些沒屁股的事,既然人沒了,家裡人只想安安穩穩的將他打發走,況且弟弟的朋友也不好惹,多說了,難免要惹麻煩。
老夫妻接連嘆氣,滿臉深皺的丘壑紋路,盡是對生活的心酸與無奈。
高油翁問他們,馮彪生前的一陣子,有沒有將陌生人領回家吃飯。
老夫妻回憶一番,不敢隱瞞,說是半個多月前,馮彪領了一對小夫妻回來,沒有吃飯,只是住了一夜,可第二天起牀之後,馮彪和小夫妻都不見了,也不知道是啥時候走的。
請他們形容一下小夫妻的模樣,馮彪父親說,男的四十歲左右,是個瞎子,但女的也就二十出頭,濃眉大眼很是漂亮,心腸也善,馮彪母親的眼睛不好,那女的聽說之後主動給瞧了瞧,說是上了年紀,患了白內障,好像是個女醫生。
四十歲也算是小夫妻,我深深無語。
僅見過這對夫妻一面,那天傍晚馮彪回來,撂下五百塊說是給母親看眼疾,便說有事要出去幾天,不知道他在忙什麼,可再回來之後便隔三差五的找人喝酒,應該是發了筆小財。
老夫妻說完後,我看向高油翁,他眯着眼微微點頭說,馮彪的死應該與這對夫妻有關。
凍死的人與死後置於院中受凍的屍體有很大區別,當日,高油翁一眼便看出來了,提點一句,老夫妻不說實話便只能不了了之,但如今又出了人命,高油翁便不能坐視不理。
馮彪的死也許與那小夫妻有關,丁三卻不一定,先要弄清楚丁三爲什麼請馮彪吃飯,除我和嫂子以外,沒有人知道堂哥也赴了飯局,便決定去丁三家找他媳婦詢問。
只有村長和馮家大兒子陪着,嫂子自然跟在我身邊,我旁若無人給方航打電話,反正他們也聽不懂我倆說啥。
電話通了,我問他在哪,他說跟着堂哥去了隔壁村,我便放下心來,其實我最擔心的就是一羣人涌去丁三家,發現堂哥正在行兇或是與丁三媳婦赤.裸糾纏。
路上與高油翁聊了幾句,他懷疑我用祝由術控制了馮彪的屍體,因爲他知道爺爺會這招,祝由術並不算多麼高深的法子,與魯班的厭勝術一樣,只要不怕報應不擔心損陽壽,老百姓就可以學,屬於某項行當研究到極致的術法。
厭勝術是木匠,祝由術是醫術,巫醫。
不用鍼灸藥石,拿張鬼畫符燒成灰沖水喝或者穿個草裙給病人跳跳舞,就是祝由術中的法子,現在看來是封建迷信,可唐宋時期的朝廷將醫道分爲十三科,其中祝由術就排在第十三,所以又叫祝由十三科。
祝是咒,由是病由病因,祝由便是用咒法去除病根,但還有種說法,湘西有個人叫祝由,他發明了祝由術,如今湘西流傳的趕屍術便是祝由術中的一種,高油翁雖是賣油翁,但十里八鄉都流傳他的名頭,醫生瞧不好的病都找他解決,有一次倆老頭正下象棋,便有人擡着病人求助,高油翁束手無策卻被爺爺用祝由術治好,自那以後,高油翁纔將爺爺當成真正的朋友。
馮彪住的是我家祖宅,他死了沒幾天我忽然出現,爺爺所會的祝由術又與趕屍有關,所以高油翁才懷疑我。
我還向他抱怨一句,您是我爺爺的老夥計了,即便懷疑我也別當衆說出來呀,萬一真是我呢?
高油翁忽然駐足,按着我的肩頭說:“你爺爺是個好人,若是你仗着他的餘蔭爲非作歹,我應該替你爺爺清理門戶,而不是包庇姑息,明白麼小夥子?”
我肅然起敬,這段時間見多了臉比地厚,心比天高的老流氓們,忽然發現小縣城裡居然有個俠肝義膽的高油翁,心裡面感觸頗深,也不知是心善的人註定沒有大能耐,還是有了大能耐便會變壞,那些老頭子一個個身居高位,手段莫測,卻壞的骨頭都黑了。
到了丁三家,敲門卻沒人應聲,鄰居也都說沒有看到,村長說保不齊是走岔了,我們來找她,她去馮家看丁三的屍體,正巧離我堂哥家不遠,不如去堂哥家稍候,他派人將丁三媳婦叫去。
高油翁問我是否歡迎,我哪能說不歡迎呢,便看着村長打發人去找,嫂子領着我們七拐八繞在村裡穿梭,近乎走了半個村子纔到家,這他孃的也叫不遠?肯定是村長又在動歪念頭。
嫂子倒水招待,我溜到院裡打給方航,他說自己趴在隔壁村寡婦家的房頂上,堂哥正給那大肚子寡婦洗腳,我問他,丁三媳婦有沒有出事,他再三保證說沒有,堂哥與她吵了幾句,說是再不老實就弄死她,丁三媳婦說老孃拖着你一起死,便不歡而散。
我說堂哥不殺她,拿着菜刀要砍誰呢?
方航說保不齊是殺寡婦,我便讓他盯緊了,千萬不要出事。
從中午等到太陽落山也沒能找到丁三媳婦,而我終於知道了村長要來堂哥家的目的,他派人送來不少禮品又說了好些軟話,顯然是小雷子會長的電話讓他對我有些畏懼。
高油翁等的不耐煩,要親自去丁三家看看,如果還沒人就破門而入,他擔心丁三媳婦知道些內情,丁三死後便攜款潛逃啊,畏罪逃跑啊,不然她爲什麼一整天不露面?
村長點頭答應,還說出了事會抗下責任,便扛着堂哥家的大榔頭在前帶路,天色漸暗,遠處的山脈只剩下最後一絲紅豔豔的餘暉時,終於到了丁三家門外,敲門,無人應答,村長便將門上的大鎖頭砸爛,推門後立在一邊,讓高油翁先請。
外面看也是高門大院,裡面卻破敗至極,鋪了細土的院子被幾間磚房圍着,也就比爺爺家強了一點點,角落裡用籬笆搭了個豬圈,一隻大肥豬跪在不知名成分的泥漿中,哼哧哼哧的望着我們,這傢伙比康九香養那倆哥們大了不少,少說有五六百斤,以至於我和高油翁都倒吸口冷氣,說了句這傢伙也忒大了。
大肥豬吸引了片刻目光,高油翁闊步進門,屋裡的擺設還整齊,不像是匆忙離去的模樣,高油翁隨口嘀咕一句,這女人到底去哪了,便繼續向裡屋走去,剛走兩步便大叫一聲不好,急躥起來,我趕忙跟在他身後衝進去,便看到那平躺在牀,腦袋朝着我們的人。
印花的被子遮住脖子以下,他的腦袋超出牀尾仰天耷拉着,嘴巴大張,眼球凸出,脖子裡的筋肉根根緊繃,那一副扭曲的表情好像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我歪頭看這個人慘白的臉,心臟狠狠一抽。
是堂哥。
高油翁衝過去將被子掀起,露出一具赤.裸着,卻被開膛破肚的身子,隨着被子掀開,一股刺鼻的味道讓我陣陣作嘔,捂着嘴跑出屋,強壓下胃裡的不適感,打給方航。
他問我又有什麼事?
我吼起來:“他媽的,我堂哥呢?”
他說道:“領着寡婦出門了,我在後面跟着,放心吧,不會讓他害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