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七年,初冬。
河江。
瀘江匯入盤龍江的河口,一塊平坦的叢林山地上的寨子。秦琅率領的南路軍,從錦江上游山地河谷,往西南斜穿,進入到了盤龍江的上游支流瀘江河谷,然後沿河谷掃蕩諸蠻村寨,一路往東南到了這片叢林山地之中。
秦琅看中的是此地地勢平坦,尤其是接入盤龍江上下游,又可經瀘江聯通錦江,因此早早就定下在此設立河江州,駐軍屯兵墾荒屯田之計。
在這片蠻荒山區裡,要控制蠻夷的要點就是那些河谷孔道,而要控制這些孔道的要點,就是那些能聯通數處的十字路口的河流交匯處。
風光獨美的河江好似世外桃園一般,山清水美,與世隔絕。
既有佈滿山間的一塊塊梯田,同時又有刀耕火種的山坡旱稻種植,這片不大的叢林谷地裡,生活着數個蠻族部落,各有傳統,有和蠻精於山坡梯田整治耕種,也有句町蠻喜歡直接刀耕火種,還有些溪垌僚蠻子喜歡採礦冶煉,有些俚蠻則喜歡打獵捕魚,相互井水不犯河水。
田間地頭,看到的往往都是些婦人女子。
“爲什麼有人開梯田蓄水種稻,有人卻燒山點種旱稻?”站在河江的寨中幹欄吊樓上,看着外面的景象,許多中原來的將士們不解。
“其實與地理氣候有關,你們也應當知道安南這邊,與嶺南兩廣那邊的天氣其實又大不相同了,這邊雨季旱季明顯,並沒有如中原般明顯的四季分明。當雨季來臨時,會有持續的雨水降落,所以就算是山上,也是一樣能夠種稻子的,那些句町蠻或交州蠻種的山坡旱稻,就是直接放火燒一片山,然後拿根木棍在燒過的山坡上戳個洞,再往裡面撒幾粒稻種就行了,連土都不用蓋。燒過的樹木草灰能夠爲稻種提供養份,充足的雨季降水,又能保證他們所需的水份,甚至都不用怎麼打理,等着稻穀成熟收穫就行了。”
牛見虎驚的目瞪口呆,“還真有旱稻?刀耕火種?”
有人欣喜道,“那咱們把這稻種帶回中原,尤其是關隴怎麼樣?”
“你傻啊,沒聽說這邊能在山上種旱稻,是因爲這裡有那個雨季嗎,關中本就缺少,你再往山上種稻,那能活?”牛見虎不屑道。
秦琅點頭,“確實如此。”
又有人覺得不對。
“既然如此,那爲什麼和蠻卻要搞梯田,那不是費力不討好?”
“刀耕火種的山坡旱稻,雖然很神奇,但也只是這些蠻子長期培養出來的一種特殊稻種而已,這種稻種雖也有不少優勢,但也有缺點,就是這種山稻其實產量不高。”
“而和蠻人喜歡搞梯田,其實也是源於他們以往從中原一路南遷來的習慣,畢竟從隴右到劍南再到雲南再到這南中,很多地方可沒有條件搞山地旱稻,既沒那稻種,也沒那天時氣候,所以他們還是傳統的水稻種植,只是一路南遷,好的平原地帶,都早有人佔據,他們只能遷入山區,甚至是住到山裡山坡上,沒有山谷平地,那就在山坡上建梯田。
代代傳承,於是和蠻人擁有很精良的梯田水稻種植技術,尤其是在這邊,雨水充足,更適合營建梯田種植,和蠻人種植的糯稻,更是口感綿糯好吃,還適合釀酒。
當然,更重要的是,梯田營建雖然比刀耕火種複雜辛苦,但收穫也更高,刀耕火種的山稻,畝產不過石,可梯田裡種的糯稻,產量甚至遠高於中原的稻田產出。
換句話說,其實和蠻人掌握了先進的水稻梯田種植技術。
“不可能吧,和蠻還能比我們漢人更擅長耕種?”
“這有什麼不可能的,他們畢竟也是世代農作,而且你們不要忘記,他們是個不斷遷徙的部族,不斷的學習和整合了其它部族的農耕技術,採納衆家所長,自然能更強,當然,這也與這邊的天時氣候有關。你若是到隴右關中去搞梯田水稻,那肯定是行不通的。”
牛見虎不服,“我記得三郎你在長安邊上不就有挺多梯田的?”
“這也不假,可你看看我那些梯田在哪?都是在一些河邊溝峪開墾整治的,離水源近,通過架設水車,修建溝渠引水灌溉,才能保證收益的。”
安南其實沒有真正的雨季旱季,安南以南的林邑真臘扶南等地,纔是真正的熱帶季風氣候,有分明的雨季旱季,可安南畢竟也是鄰近,所以氣候也是比較接近的。
從入秋開始,到明年初夏,都是偏旱少雨的季節,而從夏到秋,則是雨水連綿的季節。
眼下這個冬季裡,其實也正是征討南蠻的好季節,因爲天氣涼爽,乾旱少雨,利於行軍,若是拖到雨季之時,雖然這邊不像南邊那樣厲害,可氣候也會變的既潮溼悶熱,又雨水連綿,江河水滿,那個時候行軍打仗,對於中原戰士來說,絕對是個惡夢。
尤其是在這種季節裡,往往北方軍隊還容易爆發許多疫病。
在中原的五月,都有惡月的叫法,有飲雄黃酒等驅疫等傳統,在安南,北人當然更難適應。
秦琅制訂的戰略計劃,爲何是分路線狀進攻,然後設立點狀屯堡,就是沒想過一次性解決問題。
而是打通幾條交通線,各個節點上建立堡壘要塞,然後還要屯田墾荒,駐兵訓練,要適應這邊的氣候,並且準備長期鎮守圍剿平亂,不急於一時。
最終的目的,就是不滿足於打服而已,而是要真正的進行直接的實際統治的。
對於秦琅這個計劃,當然也還是有人提出過置疑的。
現在大軍齊發,氣候涼爽乾旱,倒是挺好。
可萬一到了明年雨季開始,大軍撤退,留下來鎮守的各要塞堡壘裡的士兵,和那些遷移過來的隨軍家屬,以及配軍的囚犯、奴隸們,能夠維持的了嗎?
他們能不能真正適應那時惡劣的氣候環境,尤其是瘟疫疾病,以及蠻子們的反攻呢?
秦琅還是認爲可以一試,只要提前多做好充足的準備。
想要大軍過一次,就讓所有蠻子都臣服,這根本不現實也不可能,只能是自欺欺人。
不說其它的,這些深山老林裡,就算把所有的蠻寨都拜訪一遍,估計沒有個幾年時間都做不到的。
在那交通不便的山裡,這山望着那山,看着不遠,兩座蠻寨似乎大聲喊兩句都能聽到,可如果你真的要過去,那可能就得翻山越嶺,甚至得左繞右繞,那些連綿的大山,深深的河谷,會讓你苦不堪言,可能走上七八天都未必能過去。
這就是蠻地的現狀。
秦琅他們雖分成三路大軍,三路軍又再分成左右兩廂等,可也只能沿着主要的河流穀道前進,對於一些大寨用兵,但對於偏離主道上的其它蠻寨,就暫時鞭長莫及了。
這隻能一步步來。
到目前爲止,秦琅從高平堡出兵以來,到是進展還挺順利,句町主力倉惶西逃,山裡的句町蠻,以及一些其它部落蠻,都無法再有效抵抗唐軍。
羣龍無首,一片混亂。
秦琅沿着主要的孔道前進,前後擊敗威服了不少寨子,但身後還有更多的寨子連見都還沒見到。
不過計劃裡一些主要的節點,倒都很順利的拿下,並且已經都在開工建造。
河江,是秦琅所擬新拓七州之一,一個很重要的要點,這裡將建成一座鎮守要塞。
在此略做休整後,他們將留下部份輔兵、民夫們在此與一些召來的蠻子修要塞堡壘,然後帶着戰士沿盤龍江而上,直抵句町儂氏部的老巢。
只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河江要塞剛剛開始在打地基,連日行軍趕路的將士們還很疲憊,結果從西南趕來一隊輕騎,他們送來了李大亮的最新軍報。
就在不久前,安南都護府愛州刺史張弼,率八千軍追擊句町蠻至儂人河畔,全軍盡沒。
八千兵馬全軍盡沒,不是什麼羈縻蠻州的協從蠻軍,而是安南大都護府下的正規唐軍,其中還包括了兩千輕騎兵。
八千裝備精良的唐軍,甚至擁有兩千輕騎,這在安南絕對是橫着走的力量,可卻在蠻地全軍覆沒了。
雖然這八千人戰死前,也用鮮血和刀劍,帶走了句町蠻與和蠻近兩萬人馬,但這依然讓秦琅等人震驚不已。
那個儂三娘又一次創造了奇蹟,她帶着兩萬句町青壯背水列陣,阻擊唐軍追擊,結果不但沒覆沒,反而是把八千唐軍給殲滅了。
和蠻部孟谷悞帶來的八百蠻騎和八千青壯很關鍵,後面陸續趕來的兩蠻部衆,更是給了唐軍最後一擊。
可不應該啊。
牛見虎等人都一臉不可思議,他們都覺得蠻子就是蠻子,唐軍就該一個打十個。
“猛虎也架不住羣狼!”
秦琅細細覆盤了這次戰役,最後也不得不搖頭,張弼之敗,最關鍵還在於他輕敵冒進,之前追擊七天七夜,把全軍追的疲憊不堪,本來他後面還有上萬的輔兵民夫等,可爲了追敵,他把那些甩在身後幾百裡。
而本來應當保持距離相互策應的李大亮部,也被張弼甩的太遠。
當然,若是當和蠻部出現夾擊的時候,張弼能夠果決放棄戰鬥,率軍徐徐後撤,放過句町一馬,那麼他自己就算有所損傷,也不可能全軍覆沒。
他自認爲能夠敵過兩蠻,最後卻終究還是兵敗軍覆。
這一戰,張弼打的也確實夠猛,可犯的致命錯誤很多,當然,蠻子們能夠在這種絕境下背水一戰,絕地反擊,也是出乎人意料的,估計換其它將領,當時也不會認爲蠻子有機會贏,都認爲自己能贏。
那個儂三娘真是處處出人意料啊。
當聽說儂三孃的長子死在陣前時,牛見虎等人都拍手稱快,秦琅卻反而更理解了那個女人幾分。
這一戰,說到底不是上次句町入侵唐境的戰鬥,這次是他們逃亡路上的拼死之戰,他們不拼命,就沒命了,他們的家園沒了,他們的父母妻兒也將沒命,他們這是爲生命而戰,更爲親人而戰,爲族羣而戰。
那些人心中有太多怒火,當他們全部爆發出來的時候,很可怕,尤其是在一個擁有着無比驚人鬥志和決心的統帥下時,更可怕。
李大亮在失去了張弼這員猛將,以及那八千精銳之後,雖然迅速率兵北上,但最終還是沒能在八平城攔住南逃的兩蠻。
雙方在八平壩子上展開了一場大戰,儂三娘白巾裹額,身披白袍,提着兒子的斬刀大馬衝鋒在前,和蠻大鬼主孟吳恪帶着彪悍的和蠻戰士聯手而攻。
李大亮終究是遠道而來,將士疲憊,尤其是失去了張弼那支大軍後,李大亮手裡也只不過幾千兵馬。
與蠻軍血戰一日,終究還是擋不住蠻子們那驚天的氣勢。
李大亮軍折損三千,不得不退入八平城中,最後只能眼睜睜看着十餘萬蠻子扶老攜幼,浩浩蕩蕩的從八平城下經過,蠻子從城下過了三天三夜。
李大亮雖也幾次出城襲擊,但最終都還是被儂三娘與孟吳悞擊退,並沒有什麼戰果。
“衛公,請下令發兵追擊。”牛見虎諸將請令。
秦琅卻只是將信放下,緩緩搖了搖頭。
人都跑了,還追個什麼?
兩蠻衝過了八平城這道關後,往南就已經無人可攔了,他們一路向南,那邊是和蠻的大本營,和蠻十幾支部落,無數的蠻子,實力仍在。
李大亮現在是傷筋動骨,若不是有水師的一些兵馬替他撐着,他都得擔憂和蠻趁機順西道江而下,直取交州了。
“既然仗都已經打完了,蠻子也跑了,那就暫時不要管他們了,先把這後面爛攤子收拾乾淨了再說。”
“在明年夏天雨季到來之前,我希望西抵南盤江,南抵西道江,往北直到右溪,東抵高平的這千里蠻地,盡皆征服。”
“那儂三娘和孟吳悞殺了我們八千將士兄弟,就這麼算了?”
“不是算了,是暫時記下,總要還的。”秦琅握緊拳頭,緩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