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三·愚人

清晨上車的時候,孩子還沒睡醒,嘴裡迷迷糊糊地咕噥了幾句又睡過去了,任由爹孃用氈毯將他裹了抱上車去。一路顛簸搖晃,兀自睡得香甜,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揉着眼看到面前只有母親一人,睡眼惺忪地問:“娘,爹呢?”

母親微笑着伸手梳理他睡亂的頭髮:“爹在前面駕車呢。”

孩子趴到窗前,掀開車簾向外觀望。天光大亮,林子裡只剩最後一點淡淡的霧氣繚繞,看不見枝頭雀鳥的身影,卻處處可聞宛轉啼聲。他數着窗外滑過的樹幹,回頭問:“是不是我數到一百,就可以到了?”

母親探出窗外看了看前頭:“不用數到一百,已經到了。”

孩子也跟着探出頭去,只見前方立着一塊一人多高的石碑,上面鐫刻的三個紅字已經斑駁。他指着碑煞有介事地念道:“馬、山、馬。”

母親笑出了聲,將他小小的身子從窗戶邊抱回來:“繁兒別淘氣,來把衣服穿穿好,我們就要下車了。”

馬車在石碑旁停了下來,母親正給他扣扣子,車廂後簾掀開了,孩子歡呼一聲:“爹!”飛身撲了上去,掛到父親的脖子上。父親哈哈大笑,親了他的面頰一記:“繁兒,你又調皮。”

孩子也有樣學樣啃父親的臉:“纔沒有呢,繁兒一直很乖的,聽孃的話。”小臉蛋微微泛紅,不好意思說自己纔剛睡醒。

父親將他放到右手臂上坐着,向車內伸出另一隻手:“玉兒,來。”

母親說:“我自己能下來的,哪用得着扶。”但還是搭住了父親的手,輕快地躍下車來,轉身從座位底下拿出兩把鐵鍬來遞給他。

父親說:“拿一把就行了,這種粗活當然男人來幹,你照顧着繁兒就好。”

母親笑道;“要比學識才幹,我是遠不如大哥,就這點蠻力還敢拿出來現一現。”不由分說分了一把鐵鍬給他,自己手執一把,又從車上取了一籃子香燭果品紙錢和一個陶瓷罐子,將那罐子抱在懷裡。

孩子好奇地盯着那個瓷罐,一路上母親都不許他亂動這個罐子。他知道那些假錢和瓜果是用來祭奠亡人的,每年清明、中元、冬至,家家戶戶都會用這些拜祖宗。但那個罐子,他以前在家時曾偷偷打開來看過,裡面是一支玉雕的笛子和幾截乾枯的蓮藕,不知道放了多久了,難道也是要用來祭奠的麼?

他趴在父親肩上,揚起小腦袋眺望石碑後面樹叢中若隱若現的.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屋檐。院子已經破敗,如果不是這個季節樹木還沒有長茂盛,都不太看得見了。衰敗無人的莊院總是能激起小孩子無窮的好奇心,他有點想去那邊玩,但父親卻抱着他向另一邊而去。

“玉兒,是這棵樹麼?”父親問。

孩子回過頭去,見母親站在河邊的大樹下,一手撫着樹幹,擡頭看向樹梢。他順着母親的視線望去,樹頂枝椏錯落,麻雀燕子在枝間跳躍。好多鳥呢!他歡喜地想叫喊,但母親的臉色似乎很悲傷,他終於還是忍住了。

“應該是了。一轉眼就十年了,這棵樹倒還長得茂盛如初。”母親面向池塘,仔細數着走了幾步,低下頭,“就在這裡。”

孩子看看母親腳下,除了零零星星幾棵剛冒嫩葉的新草,什麼都沒有呀。

母親又向一旁跨出去兩步,拿起鐵鍬杵進泥裡:“就葬在這兒罷。”

父親點點頭,把孩子放下:“繁兒,爹和娘要做事了,你乖乖地呆在這兒,別亂跑知道麼?”

“嗯,”他用力點一下頭,“我會看着東西的,你們不用擔心。”

父親笑着摸摸他的腦袋:“繁兒真懂事。”轉身去幫母親。他找了塊乾淨的草地坐下,把母親帶來的東西都攏在身邊,看他們在母親指的地方挖出一個兩尺多深的坑來,把那個瓷罐子放進去埋了,又從旁邊挖了很多土,並排緊挨着築起兩個圓圓的土包。那土包叫墳墓,是亡人睡覺的地方,他知道的,但死去的蓮藕也要築墳墓麼?

母親放下鐵鍬,過來取了香燭等物,拉着他到墳前,跪下把東西擺好,對他說:“繁兒,來磕個頭。”

他看了看身後站着的父親,乖乖在母親身邊跪下,小聲問:“娘,這裡面睡的是誰呀?”

母親說:“是一位故人,對娘有過救命之恩的。”

他歪着腦袋問:“只有一個人呀,那爲什麼要築兩個墳呢?”

母親神色一暗,沒有回答。他怕母親不高興,連忙雙手合十拜了一拜,剛要磕頭,想起以前曾看小花拜祭爺爺時先說了一聲“孫女小花給爺爺磕頭”,只好又問:“娘,我該叫他什麼?不說一聲,他一定不認識繁兒的。”

母親一愣。是啊,該叫什麼?

孩子看母親似乎很爲難,自己想了一想,說:“他救過孃的命,就是孃的恩人;沒有娘就沒有繁兒,他也是繁兒的恩人。”轉過去對着墳墓道:“恩人在上,繁兒給恩人磕頭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繁兒乖,”母親撫着他肩膀,指了指旁邊的墳頭,“這邊也拜一拜。”

那是一罐藕啊,爲什麼也要拜?他強忍着沒有說出來,只問:“這邊又是誰呢?”

這邊又是誰呢?是她?抑或不是她?她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還記得那是四年前一個夏日的夜晚,她到荷塘邊去找她。她和以往一樣,獨自坐在樹下,凝固如一座雕像。六年來不論陰晴雨雪春夏秋冬,她都在同一個地方整日坐着,連姿態都不曾變過。從她回衡山起,整整六年不曾說過一句話,那天她卻突然開口:“小玉,我求你一件事。”

她囑咐死後將她的遺骸葬在馬嵬驛池塘邊的一棵樹下。“就是這幾支藕。”她指着自己的手臂說。

她知道她一直在等這一天,等着她的魂魄終於可以不受束縛,去她想去的地方,找她想見的人。有的時候求死不能比求生不得更痛苦,在她心裡,她早已在十年前伴隨那人一同死去,卻不得不獨自在這世上多活六年。

“我只怕生死簿上沒有我的名字,死了也下不了地府,或者根本沒有魂魄。”她自嘲地一笑,眼裡卻有落寞。吉菡玉,吉小玉,生死簿上到底寫的是哪一個名字?她就是她,她也不是她。如今她還好好地活着,那她呢?又去了哪裡?她去得悄無聲息,沒有任何徵兆,那一堆蓮藕忽然間就失去了生氣,散落一地,乾硬如石,昭示着它們其實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死去。

“娘,你別哭,你別哭呀。”孩子看母親流淚,慌了手腳,連聲安慰,“我聽小花說,人死了並不是沒有了,還可以轉世投胎重新活過的。恩人現在說不定也轉世了,正在世上好好地活着呢。”

轉世投胎,她也是這麼想的,只是如果生死簿上沒有席位,還能轉生麼?而地下等候的那個人,一直等不到,會放棄自己先走了,還是永無止盡地等下去?

她還說:“如果我真的沒了,小玉,麻煩你百年之後替我傳一句話……”

她拼命忍着眼淚:“也許他早就喝了孟婆湯,把你忘記去投生了。”

“這樣,”她笑了起來,“自然最好不過了。”

《震昏掉》全文完

篇外七·助情〇七·玉苑一九·蓮固〇三·蓮構篇外七·助情二四·月遷一八·玉激二五·蓮近三二·玉御一一·玉惑一五·蓮擊一七·蓮失一六·月昧〇五·玉痕二四·玉緣二五·玉蘊〇八·月悼二三·玉怏一〇·蓮刑一九·蓮固二二·蓮逐二六·玉冷二七·蓮慟三四·玉恂一二·月合三一·玉去一九·月瘕一六·月昧一五·月仳〇八·月悼一四·蓮默二七·蓮慟一三·蓮浮二六·月魘〇四·月晦一一·蓮困一二·月合〇七·蓮異三一·玉去四〇·玉碎三一·玉去一四·月黯一六·蓮露二五·蓮近三九·玉許篇外·布穀一五·月仳〇七·蓮異〇八·蓮爭一八·月闇三五·玉還三九·玉許一六·蓮露篇外三·愚人〇三·月夙二七·蓮慟三七·玉潰〇五·月捩二八·玉讒〇一·月缺一一·月膧二四·月遷三九·玉許一五·玉束〇五·月捩一八·蓮附二三·蓮傷二〇·玉策〇九·月瑩一〇·月明一二·玉勸二三·月眚篇外七·助情一八·蓮附〇九·月瑩〇六·蓮香二九·玉曲篇外六·紫竹一一·月膧〇五·月捩一三·玉離二五·蓮近一九·蓮固一五·玉束二五·蓮近二三·玉怏三四·玉恂尾聲·青史二〇·蓮涌〇五·蓮襲二〇·月患一四·月黯〇一·蓮靜〇八·玉夕一八·月闇楔子·紫霧四〇·玉碎二八·蓮故三二·玉御
篇外七·助情〇七·玉苑一九·蓮固〇三·蓮構篇外七·助情二四·月遷一八·玉激二五·蓮近三二·玉御一一·玉惑一五·蓮擊一七·蓮失一六·月昧〇五·玉痕二四·玉緣二五·玉蘊〇八·月悼二三·玉怏一〇·蓮刑一九·蓮固二二·蓮逐二六·玉冷二七·蓮慟三四·玉恂一二·月合三一·玉去一九·月瘕一六·月昧一五·月仳〇八·月悼一四·蓮默二七·蓮慟一三·蓮浮二六·月魘〇四·月晦一一·蓮困一二·月合〇七·蓮異三一·玉去四〇·玉碎三一·玉去一四·月黯一六·蓮露二五·蓮近三九·玉許篇外·布穀一五·月仳〇七·蓮異〇八·蓮爭一八·月闇三五·玉還三九·玉許一六·蓮露篇外三·愚人〇三·月夙二七·蓮慟三七·玉潰〇五·月捩二八·玉讒〇一·月缺一一·月膧二四·月遷三九·玉許一五·玉束〇五·月捩一八·蓮附二三·蓮傷二〇·玉策〇九·月瑩一〇·月明一二·玉勸二三·月眚篇外七·助情一八·蓮附〇九·月瑩〇六·蓮香二九·玉曲篇外六·紫竹一一·月膧〇五·月捩一三·玉離二五·蓮近一九·蓮固一五·玉束二五·蓮近二三·玉怏三四·玉恂尾聲·青史二〇·蓮涌〇五·蓮襲二〇·月患一四·月黯〇一·蓮靜〇八·玉夕一八·月闇楔子·紫霧四〇·玉碎二八·蓮故三二·玉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