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這些日子所有的忙碌,所有的爾虞我詐,所有的勞累,全都化在了這些歡欣鼓舞的笑容之間。
朱祁鈺對着人羣招着手,每當這個時候,都會爆發出一聲聲的歡呼聲,石亨突然聳了聳肩膀上的龍旗大纛,高聲喊道:“兒郎們!”
“某起個頭。”
“雲從龍,風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起!”
石亨的臨時起意,並不在編排之中,但是他一喊,大家都開始唱起了這首蕩氣迴腸的歌。
朱元璋滅陳友諒,天下局勢已定。
大勢已成!
朱元璋任命徐達爲徵虜大將軍,常遇春爲副將軍,帶領二十五萬大明軍隊,開啓了大明的北伐!
大明軍隊唱着這首《紅巾歌》,踏平了徐州、沂州、安山、濟寧、密州、蒲臺、鄒平、登州、萊州、汴梁、商丘、襄陽、開封。
大明軍隊的軍隊,高唱着這首歌,踏入了自北宋末年之後,漢軍從未踏足過的領土!
黃河以北!
宗澤固守開封市,惡疾病逝之前,那歇斯里地的三聲“渡河!渡河!渡河!”,終於,終於,三百年之後,在徐達手中完成。
漢軍,再次踏上了北伐之路!
山西、陝西、河北、山東北部、倒頭就拜!
所到之處,如同秋風掃落葉一樣,收復了南宋夢寐以求的漢家十八省!
徐達用了多久?
僅僅不到一年的時間。
洪武元年七月二十七日,徐達攻克通州,離當時還叫元大都、汗八里的北京城,僅僅四十里!
元惠宗令大臣監國,帶領后妃、太子、公主自北門倉皇逃竄。
大明軍僅用了一天的時間,用着高亢的嘶吼聲,攻破了元大都的齊化門,入城,消滅元朝。
燕雲十六州,再入漢人之手。
這首音律簡單到了極致的歌,卻是寫滿了五百餘年燕雲、黃河以北所有漢地故土百姓的血和淚。
他們臉上配字,妻兒爲奴爲僕的活了這麼久,終於再聞王化。
當這首歌再次在大明的京師響起的時候,高亢的合聲,直衝雲霄。
朱祁鈺站了起來,來到了輅車的平臺之上,站在了輅車前的小臺子,高亢的歡呼聲,如同排山倒海一樣,衝向了朱祁鈺。
朱祁鈺抓緊了憑欄,面對着聲浪的衝擊,平靜的看着所有人。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
“我本堂堂男子漢,何爲韃虜作馬牛!壯士飲盡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頭!”
“金鼓齊鳴萬衆吼,不破黃龍誓不休!”
“天道好還,人心效順!”
朱祁鈺的車駕慢慢的駛離了京師,向着京外大營而去,身後的聲音,才慢慢的平淡了下來。
他只感覺自己的背後都是冷汗,他其實只是覺得自己只做了一點點的工作。
殺掉了幾個陰結虜人的傢伙,幫助於謙疏通了通惠河,殺掉了一批倒買倒賣的奸人,打贏了一場在歷史上本就該獲勝的京師之戰,何德何能呢?
百姓爲何會如此的擁戴呢?
朱祁鈺深深的吸了幾口氣,回到了輅車之內,看着車內的文淵閣大學士和六部尚書。
或許胡濙都沒想到,會鬧出這麼大的陣仗,或許胡濙只是想趁着過年之前,熱鬧熱鬧,散散一整年的晦氣。或許胡濙只是想表達一下自己誰在皇位支持誰的態度。
但今天這個場面,是他們萬萬都沒有想到的。
朱祁鈺坐在主位上,若有所思,他忽然開口問道:“中山王當年從南京出打到北京,用了一年的時間?”
中山王說的是徐達,徐達的後人世襲了定國公、魏國公,雖然兩公府不再執掌兵權,但是一直到明末,兩國公府都有人承襲,未曾斷過世系。
于謙稍微算了算,俯首說道:“回陛下的話,從北伐開始,中山王進北京城的時候,差不多是九個月。”
九個月。
朱祁鈺用力的點了點頭,才說道:“朕忽然想明白了,爲何也先如此狂悖,破紫荊關就直逼京師而來,而且還頗爲驕縱。”
瓦剌驕縱,這個問題,其實困擾了于謙,石亨、劉安、範廣、孫鏜等想不明白問題。
瓦剌第一陣,居然是騎卒衝擊民舍,這不是找死嗎?
真當大明軍隊手中的火銃,是燒火棍不成?
朱祁鈺頗爲感慨的說道:“自古以來,兵敗如山倒,山傾之時,豈是人力可以阻擋的呢?”
“土木堡驚變,二十萬大明精銳陣亡,在廷文武折損三成有餘,五十萬民夫或逃或亡,太上皇被俘虜。”
“換做朕是那瓦剌也先,那朕,也狂悖!朕,也驕縱!”
“當時無論怎麼看,大明就是棟破房子,只要輕輕踹一腳,大明就亡了。”
“得幸,大明還有於少保挽天傾,朕心甚慰。”
于謙趕忙說道:“陛下拔擢賢才,延攬羣策;收既潰之士卒,卻深入之軍鋒。”
“保固京城,奠安宗社,申嚴戰守之師,尊養之禮有加,讒間之言罔入。”
“實乃是,仁恩覃被於寰區,威武奮揚於海宇!”
朝臣左右莫不面面相覷,這于謙可是出了名的剛直,啥時候這麼會拍馬屁了?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千古奇聞了。
自永樂十九年進士及第,于謙就梗着脖子懟了已經老態盡顯的朱棣,惹得朱棣頗爲不快,欲殺之。
宣德共十年,先帝朱瞻基,屢屢因爲于謙的數落,氣的腦闊疼,朕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這龍椅要不你來做?欲殺之。
朱瞻基最後還是沒捨得殺,索性眼不見心不煩,直接扔到了江西去巡按。
這一走,于謙離開朝廷十九年之久,雖然于謙不在朝廷,每次大朝會、朝議、廷議,卻句句離不開于謙的奏疏。
于謙巡撫江西、河南、河北、山西、陝西等地,直到去年外任十九年,才被招回了朝堂。
難道十九年在外爲官,終於學會變通了嗎?
朱祁鈺也有點愕然,這段馬屁臺詞太長了,他愣了許久才理解了什麼意思,看着于謙一臉嚴肅的模樣。
這是認真的嗎?
“全仰來於少保料事如神,處置得當啊。”朱祁鈺頗爲感慨的說道。
于謙俯首說道:“全仰陛下之英武決絕,臣只是奉君命行事罷了。”
朱祁鈺這才確信了于謙這番話的意思,就是將這些功勞都堆到皇帝的身上。
于謙是知道朱祁鈺要動手幹掉朱祁鎮的,所以,于謙要給他的君王的威嚴,層層加碼。
于謙也是在自保,京師保衛戰的首功到底是誰?這種事他需要告訴所有人,是陛下!
朱祁鈺的皇位越是穩固,大明的江山就會越穩固!
這一輪互相的吹捧,頗爲有趣,朝臣們只是隱隱覺得不安,似是有大事要發生。
“新營到了。”朱祁鈺感覺到了車駕停了,邊走了下去。
嗚咽的角聲混着風沙,在京師外大營轟然響起,擂鼓震天。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朱祁鈺忽然想起了這首詩,頗爲感觸。
京師之戰開打前,他天天泡在京師大營裡,不斷的訓練的日子,雖然苦了點,但是的確是最有趣的日子。
大明百姓是含蓄的,但是大明的軍士是無比狂熱的,當朱祁鈺走出輅車的時候,整齊劃一的聲響,突然傳來。
等在校場之上的軍士猛地轉過頭來,猛擊了一下前胸的甲冑,發出了砰砰砰的響聲。
甲冑的甲片反射着朝陽的金黃,明晃晃的灑在了地上。
京營二十二萬軍士,整整齊齊的單膝跪下,齊聲、高聲呼和着:“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二十萬人高呼萬歲,便是山呼海喝,震耳發聵!
朱祁鈺看了一眼扛着龍旗大纛,跪在最前面的石亨。
不用說,這定然是石亨,早就演練好的。
石亨的馬屁,不像文人的馬屁那樣,于謙那樣,有那麼多的拐彎抹角的詞藻,平平仄仄的押韻。
石亨總是直接,簡單而粗暴。
朱祁鈺平靜的伸出手來,喊道:“平身。”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
大明京營現在,真的可謂是赤膽忠心。
朱祁鈺走過了京營的軍士們,在所有人渴望的眼神中,走上了講武臺。
講武臺下是掌令官,他們負責將陛下的每句話,分毫不差的傳遞給所有的人聽。
掌令官的傳遞速度越快,代表軍隊的組織度越好,作戰指揮,更加快捷方便。
當然朱祁鈺是不會讓掌令官去做那種機槍挪十米的事。
他從來不負責具體的作戰指揮,他是皇帝,只需要告訴臣子們,他的目的是什麼,就夠了。
德勝門外是朱祁鎮的龍旗大纛豎了起來,他不得不親自上前線。
“將士們!”朱祁鈺清了清嗓子,高聲的喊道。
掌令官如同魚龍一樣在軍陣之間穿梭着。
之前朱祁鈺打算把自己的手伸到京營裡去,讓緹騎們每旬走訪京營,來應對私役軍士和剋扣軍餉之事。
他當時就留下了一個後手。
但是于謙大呼陛下英主也,就讓緹騎去了,而且積極配合,這後手就沒用上。
朱祁鈺的後手就是這些掌令官,把這些掌令官組織起來,大有可爲。
適當的時侯,可以賜下飛魚服,讓掌令官們掛錦衣衛的職…把錦衣衛建在百人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