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是不是說錯話了啊,臣愚鈍。”李賓言愣愣的問道。
大明的新貨幣政策,遇到了瓶頸。
大明急需要銀幣發行來滿足商貿的需要,但是大明無法提供充足的貨幣來滿足需求,原因是兵仗局銀匠不夠無法擴產,那提出的讓勢要之家參與進來,難道不是解決方案嗎?
大家不都在討論,如何擴大御製銀幣的生產規模嗎?
朱祁鈺愣了許久,看着李賓言,眨了眨眼,李賓言不是蠢人,他只是依靠過往的慣例在說這件事的解決辦法。
在正統一十四年的時間裡,幾乎所有的官僚們,都習慣了一起發財的大好局面。
朱祁鈺也沒有說話,只是翻動着自己的會議記錄本,梳理着自己想說的內容。
右都御史王文嘆了口氣,這是他的人,陛下不肯訓誡,那隻能他來了。
陛下上次開鹽鐵會議的時候,已經明確表示了,大明朝廷、皇帝的權柄,不會與私鹽窩主分享,就連借債的權力,都不肯讓。
這是鑄幣權啊!
陛下怎麼可能和勢要之家分享?
他看着李賓言迷茫的模樣,無奈的說道:“李御史啊,要不,哪天漕運御史空缺了,某舉薦你,去地方上,歷練歷練?”
“啊?”李賓言眉頭緊鎖,嚇了一跳,這好好的爲什麼要出京做官呢?
王文嘆了口氣,李賓言這政治敏感度夠低的,這樣的水平,怎麼能參政議政呢?還不如去地方好好歷練歷練,說不定還有得救。
王文感慨的說道:“某也是爲你好,省的哪天說錯話了,招致災禍。”
王文真的是爲了李賓言好,這要是哪天朝議再說錯了話,大明皇帝的刀就下來了。
飯可以多吃,話不能亂說,禍從口出。
朱祁鈺伸手打斷了王文訓誡李賓言,他笑着說道:“王總憲不要再嚇唬他了,我們這是鹽鐵會議,本來就是討論,議政各抒起見。”
“說得好,說的差,都可以說,讓人說話,天塌不下來。”
好人,都讓朱祁鈺給做了,壞人,都讓王文來當。
朱祁鈺繼續說道:“李御史這個問題其實很好。”
“他的這個問題,其實可以理解爲,爲什麼不能把給太倉的這一成火耗或者內承運庫的一成火耗,給勢要之家?”
李賓言點了點頭,既然太倉可以拿一成火耗、兵仗局可以拿一成火耗,陛下內承運庫拿一成火耗,那爲什麼不可以把太倉的一成火耗給勢要之家?
這樣都參與其中,可以極大的提高御製銀幣的產出,來解決問題。
朱祁鈺認真的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解釋道:“漢書言:農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屮杷土,手足胼胝。”
“已奉谷租,又出藁稅,鄉部私求,不可勝供,故民棄本逐末,耕者不能半。”
“百姓在田野裡,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整年,既要交谷租,又要交藁稅,還要滿足鄉部私求,滿足不了,就只能棄本逐末,耕田荒廢。”
“那何爲谷租?又何爲藁稅?又何爲私求呢?”
“這個問題其實可以換個問法,比如磨坊,麪粉要比麥子昂貴,那麪粉的價格又是由什麼構成的呢?”
朱祁鈺讓朝臣們想了片刻,才繼續說道:“其實谷租就是實物地租,它可以是土地的農作物,可以是手工作坊的維護工具的木料,也可以是商鋪的租金。”
“藁稅又是什麼呢?是土地作物的利潤,是麪粉的利潤。”
“那何爲鄉部私求呢?就是剝盤勞動報酬了,正如一些人想的那樣,兵仗局憑什麼拿一成的火耗!”
“剝盤勞動報酬,百姓們耕種卻絲毫無所獲,自然就沒有人會種地了,耕者不能半,只是一個結果。”
“顯而易見,價格由三部分構成,谷租、利潤與勞動報酬了。”
這也是朱祁鈺的三成火耗分配的原則,朱祁鈺拿的是利潤,兵仗局拿的是勞動報酬,而太倉拿的是谷租。
朝廷是朱元璋建起來的磨坊,爲了磨坊正常運轉,自然可以給一成火耗。
朱祁鈺是繼承這個磨坊的主人,自然可以拿一成火耗。
兵仗局的工匠們是磨坊工匠,自然可以拿最後一成火耗。
一旦這三種關係失衡,必然導致磨坊的崩潰。
御製銀幣平釐七錢,撐起消失那三錢銀子的,是朝廷這個大磨坊的體統、是兵仗局的勞動,還有一成是朱祁鈺這個皇帝的個人信譽。
“所以,李御史的這個問題很好,勢要之家不是磨坊,更不是磨坊主,這一成,給不了他們。”朱祁鈺回答了李賓言的問題。
同時也講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經濟對朝政穩定的重要性。
羣臣們聽完了朱祁鈺講的話,都默不作聲。
這裡面臉色最差的則是戶部尚書金濂,他之前想不明白爲何耕者不能半,這種現象極其的普遍,但是他找不到原因。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一些。
胡濙看着陛下如此大逆不道的將朝廷比作了是磨坊,把皇帝這一神聖大位,比作了是磨坊主,就是倒吸一口冷氣!
陛下怎麼能如此爲離經叛道呢?
那要阻攔陛下的新政嗎?反正胡濙覺得腦袋待在脖子上,是正確地方,而不是應該在菜市口。
那陛下和宗族禮法起了衝突的時候,胡濙只能繼續扮演他的本職工作。
禮部爲陛下洗地了。
胡濙深吸了口氣俯首說道:“臣謹受教。”
“前元失綱,暴亂橫生,當豪傑亂起,爆兵橫作,挈家奔走,顧命之不暇,官軍近則依官軍,亂雄近則依亂雄。”
“當時之時,偶遇大難,或逢仗義之士,能釋難全生於一時,或保命於數月,亦或者幾歲,卻終日若喪家離犬,不可終日。”
“太祖高皇帝事難唯艱,其全生保命之恩,爲再生之德。”
“其保命在君,雖父母之命,非君亦不能自生,命於亂世本絕矣,自此復生,命若初生矣,所以再生父母也。”
胡濙這一場長大段的話,整的朱祁鈺一愣一愣的,胡濙把朝廷的建立之功勞,定義爲了全生保命之恩,再生之德。
生靠父母,如果活在亂世則很容易失去生命,所以皇帝是所有人的再生父母……
胡濙這段話雖然亂,但是他在從宗族禮法的角度,解讀大明朝廷、皇帝的責任和義務。
雖然依舊是宗族禮法,但總算是有點新東西冒出來了。
全生保命之恩、再生之德是爲朝綱,那爲了維護朝綱,朝廷收點維修費,陛下拿點利潤,這自然理所應當。
胡濙就是這樣,總是能夠從各種角度,爲陛下做的事,找到根腳。
洗地這種事自然要禮部來。
于謙坐直了身子,問道:“所以,陛下要所有人都要繳稅納賦,便是如此道理?”
朱祁鈺點頭,大明的親王、勳臣、外戚、明公、縉紳、富戶,其實都不納稅,或者在逃稅。
比如一些富戶就把自己的田掛靠在王公貴族以及縉紳的名下,襄王府就掛靠了五萬頃田,一年就少一百五十萬的賦稅。
不能連維護磨坊的保養費,都不交,那磨坊散架了,會壓死所有人的。
朱祁鈺還是那句話,造反可以,但必須納稅。
只要有膽子,那就扯起大旗來,大聲造反,只要有膽子,就和大明皇帝來碰一碰,但是必須繳稅納賦!
于謙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而是若有所思。
他這輩子最耗心神的就是日夜憂思,大明正在下坡路上一路狂奔,卻沒有人能攔得住,現在大明皇帝是個英主,攔住急轉而下的國勢。
大明得此君,甚幸。
大理寺卿薛瑄和刑部尚書俞士悅交頭接耳了一番,薛瑄便張口說道:“我們是不是應該制定條例來圈定寶源局的權責,來釐清目前有些混亂的御製貨幣的發行?”
薛瑄可不是李賓言,內帑兵仗局的事兒,他們無法做出具體的規定,但是寶源局的權責必須要出一份詳細的章程出來。
無規矩不成方圓。
朱祁鈺點頭首肯,讓大理寺與刑部及都察院,共同圈定新的寶源局的權責範圍,而吏部尚書王直開始關於寶源局是否擴大,如何擴大展開了討論。
這次的鹽鐵之議,在羣臣們告退聲中,緩緩離去,這次的鹽鐵之議,主要討論了大明的御製銀幣的發行法度,有了規矩,而不是草草上陣的草案了。
于謙又留下來和朱祁鈺下棋了,這次下的是兵推棋盤,依舊是打的京師之戰的地圖。
朱祁鈺一直想在瓦剌人的進攻下,守住大明京師,但是于謙可不像也先那樣,大搖大擺直撲到京師。
興安深看着這戰局又變得不利了起來,吸了口氣說道“日禺時,天有大聲如雷,乃一大星幾如月。見於東南,少時又震一聲移著西南,遠近皆見,火光赫然照天,瓦剌大營皆爲所焚。”
“隕石。”
“陛下勝。”
于謙呆滯的看着興安,大風、大雨、下冰雹,于謙都認了,畢竟大明天命所歸,這直接砸了隕石下來,好巧不巧,砸到了他的中軍大帳,這怎麼玩?
這直接宣佈獲勝?
朱祁鈺無奈搖頭,和于謙換旗,然後繼續插旗兵推,這次皇帝拿的瓦剌,但是大明依舊大獲全勝。
于謙料敵於先的能力,實在是太過於恐怖了。
興安這次沒有砸隕石到京師,大明京師還是要給予一定的尊重,畢竟陛下還在京師呢。
這次於謙手執大明,大獲全勝。
“陛下,南方恐怕有變。”于謙看着偌大的堪輿圖,頗爲有些擔憂的說道。
朱祁鈺認真思考了許久問道:“可是寧陽侯陳懋?”
于謙搖頭說道:“陳懋巍巍勳戚,歷事五朝,龍衣玉帶,可用可信也,陛下可知當年襄王監國之事?”
襄王是朱瞻墡,但是朱瞻墡居然做過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