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又過了三天。
就在多瑪城的首領吞南從只剩下一口氣變成了只剩下半口氣的時候,夜十總算是離開了神殿,結束了這漫長的閉關。
至於爲什麼多待了三天,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主要是爲了將他在壁畫上的發現以及壁畫本身移植到論壇上。
這件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還是有點兒費神的。
以至於夜十感覺自己在現實中的記憶力和專注力都跟着提升了不少,甚至一度懷疑現實中也覺醒了某種特異功能。
不過很遺憾。
或許是因爲現實地球正處在“末法時代”,也或許是缺了一座先驅文明的遺蹟,那心靈感應的能力並沒有在他現實世界中的身體上出現。
但說實話,在更新帖子的時候夜十總是不禁會想,會不會現實中其實也存在着類似的東西。
譬如算命、風水、占卜甚至塔羅牌等等這些具有民俗文化性質的“命理學”,會不會其實就是一種靈能的初級表現呢?
就像多瑪人通過向“茵索夫之樹”祈禱,透過虛空觀測未來。
雖然他們並沒有正確理解茵索夫之樹的本質,但由於他們一代又一代人無論過去還是未來都在虔誠的重複着同一件事情,以至於他們無意中和未來的後代們圍繞着“茵索夫之樹”這一不可名狀的存在建立了共鳴,從而遇見了自己的未來。
僅從結果上來講,雖然他們尋求的從來都是自身的建議,但和尋求“茵索夫之樹”的建議也沒什麼區別了。
那個存在而不可捉摸的存在起到的只是“梯子”的作用,站在梯子上的他們最終還是看見了一部分未來,哪怕看見的未來是抽象的。
而這關於未來的預言,最終也確實應驗了。
夜十不知道如何用科學的理論來總結這些發現,或許聯盟應該派遣專業的社會科學研究人員,常住在蓋亞星球的軌道上對地表的文明活動進行觀察。
或許這只是他的一己之見。
但他總琢磨着,這或許會比直接殖民這顆行星更加有用一些。
宇宙很大。
他們沒必要執着於南門二這一顆星星,還有是更廣闊的世界等着他們去探索。
譬如先驅文明留在這片宇宙中的其他遺蹟,譬如其他和人類一樣剛剛走出襁褓的新生文明。
總之,在經歷過獵戶號和雙子號的事件之後,夜十仍舊毫不懷疑地確信自己仍然是一名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只不過他的認知卻不再和以前一樣,像小孩子那麼絕對了。
畢竟他親眼看見了。
真實的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的……
將所有的發現更新在了論壇上,夜十終於從神殿中走了出來。
而當他走到外面的時候卻發現,無數森林人正匍匐在地上,朝着他的方向頂禮膜拜。
這其中不只是多瑪城的土著。
還有森林中其他部落的住民。
他們神色莊重,模樣虔誠,匍匐在聖樹的樹根下,沐浴露金黃色的光芒中。
直到這時夜十才注意到,那飛舞的螢火蟲已經將聖樹點綴成了閃耀的金黃。
一羣赤着上身的神殿侍衛走進了過來。
他們擡着一支藤木編織的擔架,擔架上鋪着寬葉和乾草,乾草上躺着一具魁梧的軀體。
這具軀體曾屬於一位擁有着無限偉力與權力的君王。
他曾經是這片森林中的最強者,無論是兇惡的猛獸還是最能爭善戰的部落都臣服於他的腳下。
然而如今的他卻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就如同一塊腐爛的朽木一樣,甚至已經無法用自己的雙腳行走。
夜十憐憫地看着他,心中意外地沒有一絲仇恨,也沒有任何幸災樂禍或者大仇得報的解氣。
人不能指望樹上的猴子和人一樣懂得禮義廉恥,他只不過是做了他一定會去做的事情。
而他的結局也早已寫在了預言中,一切就像是約好了那樣。
“我向您懺悔……懇請你寬恕我和我族人的罪。”吞南用懺悔的視線注視着他,試圖擡起那已經擡不起來的手。
夜十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用從未用過的和藹語氣說道。
“我寬恕你。”
那句話彷彿赦免了他所有的罪。
吞南的雙眼浮起了一絲感激,也終於的嚥下了喉嚨裡最後一口氣,合上了那雙疲憊的眼睛。
想救活他其實很容易。
甚至不用太高端的科技,只要一針青黴素就夠了。
不過夜十並沒有這麼做,而躺在擔架上的那人也沒有懇求他出手。
看着逝去的首領,擡着擔架的神殿侍衛單膝跪地,嘴裡聳念着悼詞,送別那遠去的靈魂。
“用火葬。”
夜十看着爲首的那位神殿侍衛只說了這麼一句,便不再多言語。
那個叫薩奎的祭司成爲了新的首領。
據說是吞南臨終之際,將首領之位禪讓於他。
有趣的是,邱人在元老院的潰敗之後,得到了帶領他們走出蠻荒的領袖。
而森林諸部落在經歷東部羣山的慘敗以及吞南的身死之後,反而撿起了被邱人扔下的元老院制度,居然出現了森林中未曾有過的古典共和的萌芽!
戰爭帶給他們的也不全是毀滅,也帶給了他們不曾擁有過的東西。
或許那便是祂所說的“有趣”的地方吧……
這些發生在神殿之外的事情,是夜十在閉關的時候,由朵拉通過心靈感應告訴他的。
他並不是真正的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繫。
畢竟蔣雪洲還在同步軌道上等着他,他怎麼也得讓人替自己報個平安。
看着合上雙眼安息的吞南被擡了下去,薩奎邁着顫顫巍巍的步子上前,恭敬地跪在了夜十的面前,用鄭重的聲音說道。
“無上的始祖,我懇請您,給予您的孩子以啓示……”
他將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
就像犯錯的孩子面對着自己那嚴厲的父親。
夜十注視着他的眼睛,用上了從未用過的溫和語氣。
“將你們的歷史刻在樹根上,刻在石板上,刻在泥土裡,刻在你們能看見的每一個地方……將這片土地上發生過的事情永遠的流傳下去。”
“你們不需要我們的建議,你們需要面對自己的內心。”
薩奎的臉上帶着悵然若失的表情,又似乎是領悟了什麼。
他恭敬的低下頭,發自內心的感謝着,隨後在神殿侍衛的攙扶下起身,走去了他的族人們面前。
屬於吞南的時代結束了。
一個嶄新的時代就此拉開了帷幕。
看着走到所有小綠人的面前,做着慷慨激昂演講的薩奎,夜十的嘴角翹起了一絲欣慰的笑意。
就在他正打算離開的時候,一隻銀白色的無人機忽然飄到了他的身旁,對着他的肩膀狠狠的撞了一下。
“你到底在搞什麼!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伱嗎?”焦急的聲音從無人機的下面飄了出來,看得出來蔣雪洲確實是擔心壞了。
“我不是和你報過平安了嗎,”夜十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吐槽了一句說道,“而且別說你心裡沒想過,‘讓這傢伙吃點苦頭也好’。”
“唔——”
這句話明顯把蔣雪洲給噎住了,顯然她確實是有這麼想過的。
一羣土著能把他困住,但要說能讓他有什麼生命危險那也是絕無可能的。
畢竟那傢伙身上的零件可都是她自己裝,她可太清楚他的本事了。
“……總感覺你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空中的無人機晃了晃,揚聲器飄出一聲小聲的嘀咕。
夜十不由自主上揚了嘴角,淡淡的笑了笑說道。
“有嗎?或許有吧……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覺醒了靈能。”
“真的假的?”無人機的攝像頭對準了他,那聲音裡充滿了將信將疑的驚訝。
“真的,”夜十一臉迫真地說道,“不信一會兒我回去給你露一手。”
“露一手可以……但你可不許亂來哈。”蔣雪洲的聲音忽然扭捏了起來。
夜十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亂來還行……
他還能怎麼亂來。
真是無稽之談。
“說正經事兒吧,我有個想法。”
總覺得從這傢伙嘴裡聽到正經這兩個字兒感覺怪怪的。
不過蔣雪洲還是疑惑地問道。
“……什麼想法?”
夜十停頓了片刻,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在多瑪人的神殿中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西。種種線索表明,在我們的文明誕生之前,在我們的母星還是一顆死寂行星的時候……這片宇宙中還存在着一個遠比我們先進的多的文明,我姑且將其稱之爲‘先驅’文明。”
“詳細的報告等我回到星艦上之後我會寫下來給你瞧瞧……我想等這一切風波結束了之後,去尋找那個先驅文明的遺蹟。”
“這段旅程可能會很長,我也拿不定主意什麼時候會結束……甚至也許永遠都不會結束,我們可能會在這條路上一直一直走下去,直到宇宙的盡頭。”
“你……願意陪我一起嗎?”
那些遺蹟想來應該比廢土上的遺蹟有趣多了,而且價值大概也比後者高到不知道哪裡去了。
他覺得尊敬的管理者應該會支持他的想法,說不定還會贊助他一艘飛船。
越是瞭解祂的存在,夜十便越是剋制不住對祂的好奇,以及對這款遊戲的好奇。
這真的只是一款遊戲麼?
他想到了那個一直以來流傳在網絡上的傳言。
《廢土OL》其實並不只是一款遊戲,而是高等文明送給人類的禮物。
終結廢土紀元只是明面上的主線,而在那深層的代碼中其實還埋藏着一條明線之下的暗線——
那便是關於世界本質的探索。
或者說,探索關於造物主的線索。
夜十冥冥之中有種預感,不只是《廢土OL》的世界存在着造物主,現實世界也有着類似的存在。
無論“夜十”還是“葉瑋”,其實都是某部電影或者某本小說裡的人物。
就像他俯瞰着吞南一樣,一雙或者一雙雙看不見的眼睛同樣正透過那無所不在的視界之窗,俯瞰着他和“祂”留在這方宇宙的迴響。
通訊頻道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接着傳來了激動甚至於哽咽的回答。
“我願意……”
“我願意陪你到宇宙的盡頭!”
她其實並不清楚“先驅”究竟是什麼,對於夜十在神殿中的奇遇更是一頭霧水,只知道他好像和那個朵拉一樣,透過牆上那些奇形怪狀的“鬼畫符”成功與某個不可名狀的存在進行了對話。
那確實是個很有意思的研究素材,搞不好能讓她的事業再進一步,從C級升級爲B級,成爲和她昔日導師平起平坐的存在!
不過對她來說,那些事情已經不重要了……
剛纔的那句話便是她這輩子聽過最浪漫也最深情的告白。
聽着通訊頻道那頭的回答,夜十的臉上浮起了一抹陽光的笑容。
原本他還打算和她道歉來着,不過現在看來她心中的氣好像已經消了……
不只是自己。
她變得成熟了。
看了一眼重新回到自己的歷史軌跡上的森林人們,夜十準備從這兒離開。
也就在這時,一直守候在神殿門口的朵拉忽然跪在了他的面前,用懇求的聲音說道。
“尊敬的始祖大人……請帶我去天上。”
她感覺他要離開了。
而且這一走,便是不知道多少個世紀。
◆ тт κan◆ CΟ
生活在地上的他們,可能永遠也不會再和這些始祖們相遇了。
看着那張虔誠的面孔,夜十不知怎麼便想到了“祂”口中提到的那個傻瓜。
那個傻瓜大概就是邱時也博士吧,想來想去也只可能是那傢伙了。
他渴望祂將自己帶去天,最終卻發現天上的世界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夜十思索了片刻,看着她說道。
“天上不過是另一個地上,那裡不是你想象中的天堂……如果你們將對精神世界的探索作爲畢生的追求,應該多聽聽祂的聲音,而不是聽我們的。”
非要說的話,這些森林人們應該是“先驅”的孩子,而不是人類文明的。
至少在精神上是如此。
在沒有外力的干涉下,他們最後大概會走上和“先驅”文明相似的道路,飛昇前往造物主的世界。
而邱人,纔是真正意義上屬於“人聯”的孩子。他們大概會走上和“人聯”相似的道路,將“理想城式的大同世界”作爲精神層面的天堂,並將對物質世界的探索作爲畢生所求。
兩個文明在同一個星球上將孕育出不同的國家和組織。
而這些原始人國度和組織彼此之間相互摩擦碰撞迸發的火花,將爲聯盟提供海量的藝術品以及寶貴的社會學經驗。
聯盟或許能從中獲得某種啓示,以增強或改進與其他地外文明的交流。
當然了,這些都是後話了。
夜十如此說着,朵拉卻仍不願就此放棄,用那雙明亮的眸子注視着他。
“我想去看看……拜託了,請您帶我去吧,我什麼都願意做。”
看着那雙虔誠的眸子,夜十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心軟了。
“看在你幫了我這麼多忙的份上,我可以帶你去天上瞧瞧。不過你得記住,這將意味着你永遠無法回到這裡,你將和你的家鄉還有家人徹底地永別……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朵拉認真的點了點頭。
“我更想知道……真理,先驅,茵索夫之樹,刻在遺蹟裡的那首詩,還有牆上的壁畫和天上的雲……我想知道它們到底是什麼意思。”
“邱人的首領說,他看見了自己的答案,他會在迷宮裡繼續前進下去。我同樣看見了自己的答案,但它埋在了天上的雲裡……我想去那裡看看,請您帶上我吧。”
在她的能力所能窺見的未來中,她和她的族人仍然在這片森林中徘徊,至於更遙遠的未來,已經超出了她的能力所能窺見的範疇。
她不願餘下的一生都在困惑和等待中煎熬。
她想知道她所渴望的真理。
甚至於,她願意爲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看着那張認真的臉,夜十最終還是認可了那份決心,不再勸阻。
其實仔細想想,在他的船上添一位靈能者翻譯官也挺不錯的。
雖然他也覺醒了靈能,但他畢竟是艦長——
好吧,雪洲纔是獵戶號欽定的艦長,他是二把手執行官。
不過也沒什麼區別就是了。
“起來吧。”
“現在開始,你也是獵戶號的船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