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7日,星期二,七夕節。
暴雨,雷響,颱風。
酒館坐落在小城的老街裡,河道旁,店門口是一棵老樹。
店招待縮在櫃檯後面,她不知道那棵樹叫什麼名字,只看到它被壓彎了要,枝條都快垂到了地上。
“受颱風影響,我市正遭受今夏以來第一場強暴雨。”
“不過還好,我們只是擦着颱風的邊,與其說是受災倒不如說是受涼,哈哈。”
收音機裡,兩個廣播員的語氣還是比較輕鬆的,與其說是在擔憂颱風,倒不如說是在講評書。
當然,更多的播報她聽不進去,腦袋裡亂哄哄的,店招待滿眼都是那根金條。
擺在櫃檯上的金條!
金條啊!店招待發誓在她22年的生命中第一次看到這東西!
不光光是她,蹲在店裡躲雨的客人們也都瞪大了眼睛,筷子都停了下來,竊竊私語響了起來,甚至還聽見有人打算報警的聲音。
因爲這還不是普通的金條,上面還印着“高賽爾”的廠商標籤,看規格還是整整五盎司!
五盎司是什麼?
店招待不懂,只聽到有顧客說約合四萬元。
四萬元!
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
哪怕是颱風,都被這金光壓了下去。
就在所有的目光都被這根金條吸引的時候,一聲叱喝響了起來,震在這間小酒館裡,人們只看到門前劃過的一道閃電,耳朵裡嗡嗡地響:
“酒呢?!!!”
店招待嚇得蹦了起來,忙從櫃子裡有搬出了十瓶米酒,擺在盤子上,等她走出櫃檯,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慌得抖了起來。
她看到了那個縮在角落裡的身影,男人?或者男生?她不知道,這個人渾身是雨,蓬頭垢面地走進了店裡,然後把金條砸在櫃檯上,說了一個字,“酒”,就在這裡呆了整整一上午,到現在,已經堆了數十個酒瓶。
啤酒,米酒,桂花酒,白酒,堆了一地。
他是誰?他怎麼會給金條?他爲什麼又是這副髒兮兮的流浪漢的樣子?
各種的矛盾成爲了疑問和害怕的漩渦中心,拖住了她的腳步。
他會不會是逃犯?會不會殺人?
恐怖感纏繞着她,就好像是邁上屠宰場的羊羔。
“喂。”
“噫!”
她抖了抖,酒盤摔在桌上,哐的一聲。
酒瓶倒了下去,幾乎可以預見到,這十瓶酒水即將粉碎的下一個瞬間。
會死嗎?自己會——
!
沒有酒瓶碎開的聲音。
她膽怯地睜開眼,卻看到一隻細手握住了那些酒瓶。
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
她終於看到了那蓬頭垢面下的臉。
出乎意料,不,是超乎想象的一張臉。
帶着女孩一般的秀麗,卻又被三條疤痕無情破壞。
店招待讀過些書,她忽然記起了一個叫做“殘缺美”的詞語。
“我給的錢不夠嗎?”
“不!不!您給的錢足夠了,想喝多少喝多少!”
“那就拿來啊!”
“可是,可是要打開倉庫得跟老闆娘……”
“那你們老闆娘呢!”
“颱風……對不起!我現在就去拿!我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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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人。
少女倉皇地逃到櫃檯,去翻倉庫的鑰匙,不管他是有錢人還是通緝犯,都不是她惹得起的!
客人們也是那麼想的,只有聯通着警署的小靈通還在沉默地響着。
可是,沒有人發現手機變爲了“無信號”。
沙——
門又一次打開了。
幾乎帶着求救的眼神,店招待望了出去,卻愣住了。
金色的……頭髮?
外國人?
他披着整齊敞亮的金色長髮,穿着一身華貴的紫色長衣,踏着一雙皮鞋。皮鞋!店招待再一次看到了只存在認知詞彙之中的東西。
她還看到,在那個男人身後還跟着一個少女,那個少女正把傘收起來,頗有禮貌地在門外甩了甩,但更吸引人注意的是掛在腰側的一柄劍。
水藍色的劍。
那個外國人的雙眼是她從未見過的翠綠色,就好像是一隻狐狸,她不敢看,卻聽到了他的聲音:
“現在是颱風天,營業不麻煩嗎?”
“不,還好……”
“我認爲,在臺風的日子裡營業是相當的,不關照你們的,我剛剛買下了這家酒館,”
他從懷裡拿出一張字據,老闆娘的簽名掛在上面,後面還有一串零。
“爲了不麻煩你,早點回家,作爲新的老闆,我想可以打烊了。”
“欸?可是——”
“如果你是在擔心回家的問題的話,也請不用擔心,我特意叫了輛巴士,會將各位安然送回家中。”
雨幕中,真的有一輛巴士停在外面,按了按喇叭。
“敬愛的女士。”
他低下頭,捧起她的手背,輕吻了一下,又轉向室內的每一位客人:
“以及尊敬的各位,在這個美麗的七夕節,應該和自己的愛人們呆在家裡,享受甜言蜜語,而不是在這裡躲着外面的颱風,你們覺得呢?”
很優雅的用語,但人們聽得出來,這個男人在下逐客令。
沒有拒絕,也不敢拒絕,在那個突如其來的金髮男人和他身後的持劍少女面前,誰也沒有這個勇氣去沒事找事,既然人家願意叫巴士帶他們回去,又爲何不順水推舟呢?
除了那個流浪漢。
店招待慌忙竄進了巴士,看向窗外的酒館,覺得今天就像是一場夢,經歷了一切荒唐。
拿着金條的流浪漢,衣着華貴的外國人,還有持劍的少女……
奇怪的人,奇怪的颱風,奇怪的七夕節。
車開走的同時,金髮男人關上了店門,將“已休業”的牌子翻了出來。他沒有立刻走進去,反而先是拿出鑰匙,打開了倉庫,過了一會,他推着一輛小車,裡面擺滿了各種酒水,大概就是這個酒館的全部藏貨了。
“要一起去嗎,程小姐?”
“不了。”
持劍少女搖了搖頭,有些厭惡地看向角落的那個流浪漢:
“我不喜歡酒。”
或者說,是不喜歡酒帶來的那種……墮落的腐味。
吱——
有些生鏽的車輪摩擦的聲音,帶着酒水和男人一同來到了那個流浪漢旁邊,男人清晰地聽見了流浪漢的低語。
並不是什麼晦澀難懂的語言,僅僅只是數字:
“五十二……”
哐當!
酒瓶滾到了地上,和那些空掉的酒瓶撞在一起。
男人跨過了這些空酒瓶,坐在了流浪漢的對面,他打開一瓶葡萄酒,聞了聞,然後皺起眉毛,將它放在一邊。
流浪漢卻是將這瓶被嫌棄的劣質品給搶了過來,揚起脖子,倒進自己的胃裡,過了一會,又是一個空酒瓶滾到了地上。
“五十三。”
他吐了口氣,男人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酒味,以及他身上各種奇怪的味道組合成的……臭味。
“你來幹什麼,奧托。”
奧托·阿波卡利斯看着眼前的人,完全認不出他來了。
他一開始甚至懷疑自己認錯了,面前的流浪漢並不是那個四十多年前降臨在紐約的死神,也不是五百年前那個以一己之力殺入天命的修羅。
直到現在他開口,露出了那張熟悉的臉龐和那三道疤。
奧托吐了一口氣,壓下了這張臉給自己帶來的回憶,和恐懼。
他的聲音壓低,似乎在迴避着那個戍守在門口的少女。
“巴別塔計劃進入了尾聲,我需要你的幫助,即墨。”
“哈?”
嘲諷,冰冷,不屑,凝聚在這一聲笑中。
呲——
啤酒罐被打開了,少年揚起脖子,第五十四瓶。
“憑什麼?”
鐺!
啤酒罐子砸在酒瓶堆裡,空洞地響。
奧托的手疊了起來,在手掌下,拇指掐着自己的掌肉。
冷靜,沒什麼好怕的。
“憑我救了她。這個人情,能請你幫忙麼?”
“啊……”
即墨在他面前張開了嘴,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不停地點着頭,笑容咧得更加詭異,發出的笑聲像是鼓風機,被拆了零件的那種。
“對,對,你救了她,四十多年前你也用了這個理由,真沒辦法……”
他又打開了一瓶酒,刺鼻的味道衝了出來,紅星二鍋頭,五個字極其顯眼,辛辣的酒液又一次消失在了他的喉嚨裡。
砰!
第五十五個瓶子碎在了地上,玻璃的碎塊間照應着他的詭笑:
“這個身體是你的新玩具?”
奧托也勾了勾嘴角:
“你的身體,不也開始被酒精影響了嗎?”
“對,是被影響了,醉的感覺。”
即墨點着頭,更像個瘋子。
咔!
碎裂的聲音,奧托發現自己不能動了,他看到即墨的指尖夾着一塊粉紫色的結晶——崩壞能核心。
“但你什麼時候覺得,自己變強了?”
即墨好笑地端詳着手指尖夾着的崩壞能核心,微小,但擁有着足夠的能量,然後他隨手把它丟進了影子裡,就像掉入沸水中的冰塊,無影無蹤。
“早告訴你了,在魂鋼身軀裡塞一塊崩壞能核心就和落在糞坑的奶酪一樣顯眼。胸口開個洞會不會着涼?”
挖苦讓奧托的臉色有些難看,他的手有些僵硬地伸進懷兜裡,摸出來了一個盒子,擺在桌上。
“你應該記得天命總部的方向。”
這個大主教起身離開的動作像是被綁了繩子一樣,遲緩地彷彿老人,被掏走了崩壞能核心後,備用能源僅僅只能讓他如此行動。
就在他離開桌席的時候,他還是回過了頭,聲音還是低微,保證那個少女不會聽進絲毫:
“這個清明,我去太虛山看了看,風景不錯。”
接着,他揚起了個笑,在僵硬的軀殼上顯得有些扭曲。
“哦,那你有沒有給你父親上柱香?”
即墨的回答再一次噎住了奧托。
當他們離開的時候,那個持劍的少女冷冷地向他剜了一眼,即墨卻愣了一下,不是因爲她的鄙夷,而是因爲那一瞬間少女的氣質。
很像。
大概……確實是她的徒弟。
他又端起了酒瓶。
五十六,
五十七,
五十八……
嗒。
一隻手伸了出來,按住了這個酒瓶。
“別喝了。”
身後傳來了這個有些清冷的聲音,帶着一絲絲的不忍。
這個時候,即墨身上的不屑,冷淡消失得無影無蹤,唯一留下的還是那股頹廢。
他從椅子裡稍稍擡起了身,回過了頭。
“拿到了麼?埃爾溫?”
量子貓點了點頭,在她的身後,量子虛空中吐出了一口水晶棺材。
“和計劃一樣,只有在和你會面的時候,奧托纔會用他最強的身體,全力以赴,根本不會在意其它的事情。”
“那之後呢?”
“放心,從別的時間線上拉過來一個‘虛構體’對我來說沒什麼問題,只要他不親自去觸碰,不進行實數干擾,‘虛構體’就會和真的一模一樣。”
“原來如此。”
即墨站了起來,看着這口水晶棺材,和棺材裡的少女。
她的胸口被開了一個洞,能看到她凝固着鮮血的內臟和軀殼,又因爲崩壞能的影響,將她保存在了死亡的第一個瞬間。
卡蓮·卡斯蘭娜。
他看着這具屍體,腦子裡卻是火海中倒塌的過去。
“你爲什麼剛纔不進行戰鬥?那應該算是奧托‘現在’的本體,他的勝算會很低。”
“又有什麼用呢?他在威脅我,記得那個持劍的孩子麼。”
“怎麼了?”
“那就是他的威脅。”
即墨的手指隔着棺材,點在卡蓮死亡的表情上:
“那是她的弟子。”
埃爾溫沒有繼續在問下去。
“她”是誰?
這不是她該問的問題。
“五萬年的計劃,小心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她拿起了那隻盒子,打開,是整整十二支崩壞能液劑。
埃爾溫知道這些液劑的作用,讓即墨暫時性地恢復實力。酒精能夠讓那個“對崩壞武器”產生醉意,已經說明他的身體千瘡百孔。
“這不是計劃……”
即墨嘆了口氣:
“這只是賭,一場準備了五萬年的豪賭,一場從前文明蟄伏到今天的豪賭。”
他呆呆地看着暖黃色的燈,這個時候,埃爾溫消失了,帶着那口棺材,她不能在同一條時間線上停留地太久。
酒館,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燈光亮在身旁,暖融融的,讓他突然想起了燭光。
“今天是七夕啊……”
他有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扶着桌子,手輕輕擡起,對着自己搖曳的影子。
他引出自己的手,他擡起自己的腳步,他的影子隨着他一同舞動着這場缺失的雙人舞。
擡,邁,彎,聽。
最後,他的手回到了身前,就好像有一個人牽着他的手,回到了他的懷中,他的左手握着那虛無的右手,他的右手扶着那不存在的腰肢,然後繞過那隻想象的肩膀,隔着自己的手,疊在一起。
兩隻手間,沒有她的手。
也沒有輕輕頂在下顎的暖額。
他好像停止呼吸一樣定在那裡,最後,抓起了那隻盒子,打開了店門,走進了暴風雨中。
他彎着腰,弓着背,佝僂着,消失在了雨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