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妖道!扶天下!”
漫山遍野,全是這樣的呼號。
士兵站在山腳,握緊了手中的長刀,咬牙切齒。
在他的目光中,燃燒着的太虛山就是勝利的號角。
仙人?
呵,不過就是個笑話!
再一次手握兵刃時,老兵的理由和那徵兵令如出一轍。
各地的亂民打着神仙的旗號大肆播傳妖教,數十年前的白蓮亂禍四處燒殺搶掠,殘害了多少官兵百姓?
沒人知道,也沒人數的清,只知道當年屍橫遍野,民不聊生。
什麼“妙法自然,天下太平”,只要打仗,百姓就沒有好日子!
而現在,居然還有人敢打着“仙人”的旗號招搖撞騙?
這世道只需要一個神,那就是皇帝!
老兵如此堅信着這個道理,他不允許有任何不對的苗頭出現在皇朝的統治之下,哪怕是仙人也不行!
“誅妖道!扶天下!”
他又扯着嗓子喊了一聲,看着火藥炸起的烈焰,他覺得這場戰爭又鋪上了神聖的外衣。
轉過頭,看到另一個士兵呆站着,握着刀,什麼都不做。
“你在幹什麼?”
他不悅地走上前,靠近了,卻聞到這個士兵身上透着一點點的醬肉味。
“啊!將軍!”
看到老兵頭盔上的紅翎,這個士兵立刻回過了神,有些慌亂地行禮,卻有些不標準,但不是新兵那樣的生疏,而是那許久未進行過如此行爲而產生的一種遺忘。
“你是重新入伍的?”
“……是的,我在這個小鎮裡潛伏了二十年。”
“在這裡幹什麼?”
“賣醬肉,同時監視於尚書和那……”
“那這二十年你有沒有見過山上那妖道?”
老兵截斷了醬肉兵的話語,直指中心。
用賣醬肉作爲掩護的士兵低下了頭,似乎是在思索,又像是不願意說起的樣子:
“見過一次,救了我的妻兒……”
“士兵!”
醬肉兵打了一個顫,下意識地挺直了身,握緊了手中的刀,迎接着老將軍的逼視。
“二十年前的亂匪,你還記得麼?”
“記得,我老家就被他們燒成了白地!”
“還記得亂匪的口號麼?”
“……妙法自然,天下太平!”
醬肉兵此刻面目猙獰,這是二十年來的潛伏和醬肉味也擋不住的刻骨深仇。
“天下太平了麼?”
“沒有……”
老將此刻彷彿捕獲成功的老獵人,手搭在士兵的肩膀上,用力地捏着。
“就像亂民匪首那樣,給予你一些恩惠,然後寵攏人心,他們只不過懂一些皮毛醫術而已,倘若他們真有那般妖法,又爲何不恩澤天下?偏偏躲在這鄉野之地?”
這個小兵呆住了,他那淺薄的知識隱隱地感到有一些不對,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再看看你周圍,你這二十年來是爲了什麼?又有多少人和你一樣,等着今天這一刻?”
長刀握緊,吞山的火焰在雪亮的長刀上盤旋纏繞,舔舐着他的刀,還有他的身心。
他懂的,二十年來都懂的,每天晚上都會在睡前默唸一遍自己那死在匪亂之中的鄉親,爲自己的仇恨添上一把柴火。
這個城鎮裡的大半居民都和他一樣,在於尚書辭官歸鄉後帶着密令,陸陸續續地來到了這裡,在這二十年裡假模假樣地生活,卻始終在暗地裡打磨着自己的刀。
可到了這一天,當一批一批的火藥以“煙火”的名義運來這個小鎮時,他終究還是遲疑了。
當遍佈整個山林的火藥燃起,將這個伴隨了他二十年的小鎮焚爲廢墟,將這片山林化爲火海之時,他總會想起那一天瘟疫橫行的日子。
他第一次見到“仙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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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髮的少年儒雅隨和,白髮的少女清雅淡然,但也就是他們,從瘟疫之中救起了整個鎮子。
也挽救了自己那被瘟疫折磨的妻兒。
隔離,熱浴,湯藥,在官府遺忘的角落裡,兩位“仙人”將這個垂死的小鎮救回了人世間。
但現在……
這裡,不僅僅只有生活在這裡的他們。
馬蹄聲又響了起來,又是一隊重甲騎兵衝了過來,列陣以待,趙醬肉甚至看到了一隊隊圓粗的火炮和高大的飛石機!
這對城的武器居然搬到了這裡,只是爲了這太虛山,和太虛山上的一個“仙人”。
趙醬肉感到一股涼意從頭頂一路衝到尾脊,這晚冬的寒夜和這吞滅的大火都無法讓他感受到一絲一毫的冷暖。
只有痛。
彷彿剜心般的烈痛。
他只能跟着其他人,提着刀,穿着甲,眼前是太虛山,身後是鐵血的騎兵,再往後,那不知名的安詳遠方是他被重新安置的妻兒。
他只能像是個木偶一樣,被刀槍抵着,一步一步往前爬。
老兵,或者說是老將軍站在這片火海前,神色冷峻。
他早該告老了,可爲了國,爲了家,他依舊強撐着穿上重鎧,提刀策馬。
外敵,內匪,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個帝國的岌岌可危,儘管現在的和平令人迷醉,可是暗流涌動始終威脅着這個帝國的最底層。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可是這水一旦翻起來,必定生靈塗炭。
聖上的話很隱晦,可他明白在那個年輕人話語間掩藏的恐懼與害怕。
當年的白蓮禍亂幾乎掀翻了青州,二十年前的於尚書更是讓朝堂一片血色。
他老了,不想再看到更多的死亡了。
更何況,“仙人”的存在就是個變數,是隨時隨地都可能在舟底鑿開打洞的礁石。
他恨那些組織民亂的邪徒,也同樣厭惡着這太虛山上的“仙人”。
不論他有沒有真本事,都必須消滅!
當看到遲疑的士兵時,老將更是確信了這一點。
二十年的潛伏,卻讓這些士兵產生了“皇帝”以外的心靈主宰,這怎麼可以放過?!
更何況,這個“仙人”更是傳聞能夠抵禦萬軍的存在。
這份武力,又不願意爲朝廷所用,除了死,別無可能。
他擡起了手,然後,緩緩放下。
嘭!——
火炮炸響!一排排的熟銅炮口炸起了殘酷的火光!
嘯!——
飛石機的拉繩鬆開,在彈牀的吱響中,一塊塊包裹着火藥的飛石帶着火星飛入夜空。
下一秒,還未被火焰包裹的山腰與山巔便被炸亮的炎光所吞噬,大地在顫抖,飛揚的土塊砸下來,乒乒乓乓地落在舉起的盾牌上,帶着尚未冷卻的熾熱。
“再來。”
“再來。”
“再來。”
“再來!”
老將的命令彷彿生鐵,面前的太虛山在他眼裡就好像是萬人備守的堅城,他不介意用一次次的火炮雷石清洗這片山林。
即使用光帶來的全部火藥。
“前軍入山。”
被作爲前軍,潛伏在這個城鎮中的士兵不可置信地擡起了頭,看着那個老將。
在他們身後,騎槍豎起,抵在他們身後。
老將轉過頭,那雙眼睛不像是在看人,而是在看一堆肉:
“前軍,入山。”
彷彿看不到那片包圍着山腳的火海。
像是在趕牲口一樣,玄甲兵沉默着將他們趕入火海前唯一的入口,而在他們的鎧甲上,亮起了粉紫色的紋路。
崩壞能。
將最後一名前軍趕入後,老將蓋上了面甲,粉紫色的紋路同樣亮起,將這黑甲渲染爲了猙獰的野獸。
“金吾衛,前進。”
與之響應的,是利刃出鞘的寒響。
沉默着,踏入了這片火海之中。
這裡只有一條路。
要麼得勝歸來,要麼埋骨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