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要求她不許掛,但施榮也沒要她一定接。他不過是想要確定她一直平安罷了。在有關孟檸的事情上,他連自己的兒子都無法信任。
村裡人對孟檸的到來都好奇的要命。
這裡實在是太窮了,不僅沒有電,就連飲用水都是難題。孩子們衣衫襤褸,成年人滿面滄桑。村裡消息閉塞,就連年輕人都沒機會出去打工,更別提是尋求學業了。大多數的人目不識丁,連數字都認不得多少,簡單的加減乘除對他們而言都是大問題。
他們的一生都在追求着能穿暖吃飽,因爲這裡特殊的地理環境,水稻產量很低,有的家庭人多,收穫的糧食連自家的口糧都不夠,更別提是拿去賣了。一年到頭,他們的桌上都難見葷腥。甚至於他們連豬都養不起,因爲豬吃的糠和野菜,對他們而言都是可以在飢餓時候用來救命的。
卡車上那麼多的好東西讓好多人露出羨慕的目光。然而他們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們來做什麼,都好奇地跟在車子後頭,直到卡車在學校門口停下。
說是學校……其實……也不算。因爲這不過是幾件破瓦屋,門口的牌子還是自制的,褐色的木頭已經有些脫色。根據施勳的調查,韓遇之就住在裡頭。村民們對知識分子非常尊敬,村裡最好的屋子就是這破瓦屋了,他們收拾出了兩間給男女老師分別住,其他時候真的也是愛莫能助。在這裡的支教老師甚至需要自己種地,因爲唯有這樣他們才能吃上飯。
支教組織每個月都會給他們幾百元的津貼,但這對於給孩子們買文具跟衣服來說,根本不夠。
韓遇之在這裡待了十年。十年前,這裡比現在還要糟糕。
孩子們雖然衣服破舊,但一個個的眼睛都很有神。施勳下來時,隨口問他們韓遇之老師在哪裡,孩子們的表現讓孟檸都很驚訝。他們口齒清晰落落大方,還很有禮貌。除了天生的條件,他們甚至不比帝都貴族小學裡的孩子差!
一個年輕女老師從教室走出來,她正低着頭跟孩子們說着話,突然看到了這邊的孟檸。雜誌上雖然沒有登過施氏夫婦的長相,但卻是用了無數的溢美之詞來誇獎的。因而一看孟檸,她就知道這是誰了。
這樣優雅而美麗的女人,想當然就是韓老師的初戀情人了。她連忙上前,想要伸手,又不好意思地縮了回去,因爲她剛剛拿了粉筆,滿手的粉筆灰。孟檸對她微微笑了一下,施勳對她說:“媽媽,要我陪你進去嗎?”
她搖了搖頭:“不用了。”
於是施勳就讓人把卡車都卸了,上面的物資卸了下來,又有兩個老師出來,一個男一個女,聽說這是給孩子們的吼,他們都高興壞了,連忙幫忙一起卸。而先前那個女老師把孟檸帶到了一間屋子前,擔憂地說:“韓老師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可他怕花錢,怎麼也不肯留在醫院裡,就現在這樣,他還撐着身體給孩子們輔導功課……他的身體真的已經撐不住了啊!施夫人,拜託你了,幫幫他吧!”女老師的聲音很輕,像是生怕驚擾到裡面的人。
孟檸沒有說話,只是對她笑了一下,掀開了門上的簾子,走了進去。
屋裡的東西很少,只有一個盆架一個衣櫃和一張書桌,兩張牀。一個消瘦的男人躺在牀上,身上蓋着一層洗的掉色的被子,正閉着眼睛。此刻聽見有腳步聲,他沒有睜眼,只是咳嗽了兩聲,說:“小王,你不用擔心我,快去給孩子們上課吧,我沒事。”
他的聲音氣若游絲,聽得出來,已經是油盡燈枯的人了。
孟檸的嘴脣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她輕輕喊了一聲:“遇之。”
牀上的男人像是一剎那間死去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伸手撐起身子,正要扭頭來看,卻又想起如今蒼老又瘦削的自己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俊秀出色的少年了,連忙拿起被子捂住自己的臉。
這是他從小就有的習慣。一旦有什麼事做錯了,或者是害羞了,他就會這樣。
可如今他即便是做這樣的動作都有些氣喘吁吁。
孟檸走過去,輕輕把韓遇之臉上的被子掀下來。他一開始不肯,後來卻仍乖乖撒手了——因爲他從來都不捨得不滿足她的要求。映入孟檸眼簾的是一張憔悴而蒼老的容顏,依稀看得見年輕時的俊秀。他明明……還沒到老去的年紀,可已是滿頭華髮,皺紋叢生。
而她,仍舊美麗,明豔一如當年的少女。
這些年來,他從不找她,不打她電話,也不與她聯繫,她也是。就好像是生命裡完全沒有這個人的存在。
但永遠都不可能忘卻。
從小他就寵她,照顧她,給她餵飯,帶她上學,保護她不讓別人欺負,給她補習功課,用攢下半年的零花錢給她買了她一直很喜歡的裙子。她第一次來大姨媽的時候,是他照顧的她,爸爸忙於工作的時候,是他照顧她的衣食住行,他對她的瞭解別誰都深,他是那樣愛她。
所以在強大的施榮面前選擇不告而別。
那種離開多年再榮歸故里的事情,不是每個配角都能得到的。施榮家世出衆,本身更是厲害,他一個無權無勢,連大學都沒讀的少年,憑什麼跟別人鬥?
他只能離開她。
這麼多年來讓自己不去聯繫她,卻又忍不住想念,所以瘋狂地收集一切和她有關的信息。然而施榮將她保護的太嚴實,他根本探聽不到她的消息。就連那本雜誌都是他去鎮上採買東西的時候無意中看見的,是和她唯一有關的東西。
“露露……”
這聲音溫柔的讓孟檸幾乎落淚,她深吸了口氣,靜靜地陪伴在韓遇之身邊。兩人都沒說什麼話,因爲他們之間根本不需要太多語言。
施勳跟孩子們打得火熱,孩子們對這個長得好看又溫柔,還送他們很多文具書籍的哥哥很有好感,施勳還湊熱鬧地也做了回老師。他從小就是學霸,又心思玲瓏剔透,講的課讓孩子們意猶未盡,只消一節課就講了一天的量,還讓所有的孩子都掌握了。
施勳覺得,也許媽媽的好基因也是傳給了自己的,比如說教書這一塊。可惜,他只是覺得好玩,要他像韓遇之這樣奉獻一生……還是不要了吧。比起當老師,他更喜歡殺伐決斷的總經理。
午飯是韓遇之做的,他堅持要做,誰都拗不過。
很簡單,只有一菜一湯,以及稀飯和烙餅。但經了韓遇之的手,這些普通的東西硬是變得那樣美味。
這是孟檸闊別了幾十年的味道。韓遇之走的那年,甚至還沒有果果的出生,而如今果果都可以成家立業了,他們纔再度相見。吃完午飯後,韓遇之帶着孟檸到後山的坡上散步。這裡的地上綠草茵茵,還有韓遇之種的花。他從來都是個溫柔且細膩的男人,對人對生活都是這樣。他對一個人,那就是一輩子的。
兩人背靠着背坐着,聊些以前的話題。如果說韓遇之不愧對任何人,那麼他唯一覺得有愧的,就只有孟父了。他一言不發的不告而別,不知道孟叔叔得爲他擔心多久。
就像不想讓父親知道韓遇之的事情,孟檸也沒有告訴韓遇之,爸爸一直在老家等他回去。她不想讓他更悲傷了。
“誒,晚上讓我做飯給你吃,好不好?”孟檸突然說。
韓遇之驚訝了下:“露露都會做飯啦?”
孟檸笑起來:“對呀,而且做的可好了呢。”
韓遇之在的時候,把她寵上了天,什麼都不要她做,孟檸連地都沒掃過。不是偷懶不想掃,而是韓遇之根本就不讓她掃。他總是捨不得讓她做一點點活,他挖空心思給她做好吃的,那樣深刻而沉默地愛着她。
而她,在這幾十年裡,從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少女變成了全能少婦。
大抵男人的愛也是不一樣的,有的給予,有的索取。
大概是因爲跟施榮有關,所以孟檸很快就閉上了嘴巴沒有再說話。韓遇之沉默了幾秒鐘,問道:“他對你好不好?”
“好。”孟檸說。“非常好。”但是,也非常的不好。
這兩樣都是非常極端的,但韓遇之不需要知道。“你走的時候,連張紙條都沒給我留。”但卻做好了那天的早餐,給她收拾好了書包,甚至連牙膏都給她擠好了。
然而他離開家門就再也沒回來。
韓遇之輕笑了幾聲,喃喃道:“我……怕你哭啊。”
但他自己卻在車站的廁所裡狠狠哭了一場。那種咬着虎口也不敢發出哭聲的痛苦,幾十年來始終在啃齧着他的心臟,沒有一天放過他。“你還是這麼好看,我卻老的不像樣了。”
孟檸說:“再好看也都是會老的。”
“是啊……都會老的……”韓遇之呢喃着,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要是有來世就好了……”最後幾個字已經細如蚊訥,幾不可聞。
孟檸像是完全沒有感覺到一般,輕輕說着:“你走的那天,我其實很想去送你的,但我不能。所以我只能躲在柱子後面,眼睜睜看着你上了那輛車。”
“我一直都很想光明正大地送你離開。”
韓遇之拖着破敗的身體這麼久,能活到現在,連醫生都說不可能。
他不過是想再見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