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原名朱統,牛石慧原名朱統崟,二人是親兄弟,也是清早期的著名畫家。
前者自不用說,光是拍賣單價上億的作品就有三幅,億以下的兩三百幅。傳世的作品不但多,還貴,成交總額超兩百億,居字畫類名家前三。
牛石慧差一點,字畫平均價格在一百萬左右,而無論是國博還是故宮,都收藏有兩人的真跡,李定安還研究過。
除此外,二人還是寧王朱權的九世孫,雖然王爵只傳到第四代就被廢了,但畢竟是大明宗室,家產頗豐,而且父祖都是當時“名噪江右”的名士,兩兄弟的日子應該過的很滋潤。
可惜生不逢時,生於亂世。順治六年,正黃旗旗主譚泰攻破南昌,狂屠二十萬,兄弟二人躲入深山,改名換姓,雙雙出家。
兩人都是先當和尚後入道,朱統改名爲“雪個”、“個山”,又自號“個山驢”,“道朗”、“八大山人”等。
朱統崟則改爲牛石慧,號行庵,當和尚時的佛號爲法慧,當道士後又自號道明、明月、望雲子。
不論怎麼改,兩人的名字中都藏着點玄機,朗和明這兩個字自不用說,就說“個”和“牛”,“八”和“牛”,合到一塊剛好就是“朱”字。
包括牛石慧這個名字也有講究,朱統崟一般不會用,但凡用,寫出來必然是草書,連在一起就是“生不拜君”,意思是有生之年絕不拜清朝皇帝。
而且寫的非常潦草,十個人見了有九個都認不出來,普通玩收藏的既便碰到這方印,也只會當成普通的老物件,而不會聯想到八大山人的弟弟。
包括兩人的生平,李定安也只是大致瞭解過一些,知道兄弟二人一直生活在南昌和周邊幾縣,但具體是哪,真不知道。
如果不是看到神龕裡的靈牌和典籍,從而聯想到了朱權,他不一定能聯想到牛石慧和生不拜君。
所以能碰到這東西,完全是運氣。
此時再看,脈絡一下就清晰了許多:牛石慧是寧王朱權九世孫,老道也說這枚印是第九代祖師的閒章,而且還說祖師是“道巫雙修”。
再加上之前付妍從他這裡請的那幾件東西,答案呼之欲出:他這一脈的開派祖師,就是朱權!
就說一家小小的道觀,哪來的龍虎山張天師的師刀和五雷都司令?
那剩下的東西呢?
一瞬間,李定安的眼眼裡泛起了光。
不求多,也不奢望其中有八大山人的作品或遺物,只求能碰到幾件寧王爵位沒被罷黜之前,王爺世子用過的東西就行。
國寶不敢說,但妥妥的館藏級文物。
不過不能急,所謂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慢慢來……
“這兩方印包了……哦不,請了……”
“啊?”
都說了是閒章,不是法器。你一高人,要這東西有什麼用?
鬆馳的眼皮上下顫動,老道士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管他那麼多,給錢就行……
手一揮,馬尾青年心領神會,連忙走過來把連章裝進了盒子。
同時,跟在後面的三個人就明白了:李定安碰到好東西了。
沒人吱聲,也沒敢對眼神,都儘量板着面孔,老老實實的跟在後面。
看了一會兒,李定安又指了一件:“這件天蓬尺也請了……”
雷明真探着頭看了看:看材質像是桃木,說是尺,上面卻沒有刻度,反而刻了好多符和日月星辰,而且還是四棱形。
天蓬尺,豬八戒用過的?
當然不可能,雷明真只是暗暗的樂呵了一下。
繼續往前走,李定安又指了兩樣,一串雲母念珠,一件黃銅的水盂。和之件的那件一樣,刻滿了符文,雷明真一個都不認識。
這幾樣都還行,不說文物價值,既便站在宗教信仰的角度上,也絕對屬於“寶器”之類的物件。
當然,古董肯定有,只需要費點功夫。但所謂過猶不及,況且這老道士絕不是省油的燈,挑的東西太多,他肯會被懷疑:你是來請法器的,還是來進貨的?
淺嘗輒止,李定安停下腳步,想了想,又輕輕的吐了一口氣:
“道長,我見觀宇殘舊,神樽蒙灰,着實感慨,願助善款百萬,請道長代我修繕修繕,你覺得呢?”
百萬?
老道士的心臟狠狠的跳了一下:不要我覺得,只要伱覺得就行……
他之前還在盤算,如果比對付小姐請的那幾件巫器,道家法器肯定要翻一番,一件就該要十萬,四件四十萬,應該不算貴。
但不料人家嘴一張,又翻了一倍還多?
大款……
剎那,豆豆眼裡冒起了精光:“善信心存善念,必能天遂人願!”
李定安點點頭,掏出了卡。
馬尾青年忙接了過來,又抱來了POS機,操作了幾下,看着小票“滋滋滋”的冒了出來,他差點就樂出了聲。
一百萬?
來這五年了,第一次賺這麼多……
父子倆很是殷勤,說是一定要留下來吃一頓齋飯,李定安卻婉言謝絕。
一行四人告辭離開,車停在青石巷外,所以幾人還是從進來的地方出去。
出了側門,又進巫觀。
付妍說師刀和五雷都司令就是老道士從這裡面取出來的,以此來看,這裡應該也有好東西。
不過不急,下次再來看也不遲。
思忖間,李定安不急不徐的往外走,純粹是本能的反應,路過的時候又隨意的捎帶了一眼。
但就是這一眼,又讓他停下了腳步。
牆上掛着一件銅製的項圈,做工很簡陋,大致就是一根銅環,上面掛着幾枚銅鈴鐺,又用銅鏈吊了一塊墜飾。
都不大,項圈不大,鈴鐺也不大,墜飾同樣不大,將將大拇指肚那麼一點,四四方方,裁切的很整齊。
材質同樣一般,反射着一點玉質類的潤光,一看就是牛角的。上面刻着一枚符號,很抽像,感覺像是一隻鳥。
這東西之前進來的時候他就看到過,以爲是苗族的飾物,又是銅的,也沒有鎖在櫃子裡,所以就沒在意。
但這會兒他滿腦子都是“寧王”、“八大山人”、“牛石慧”,看到點東西就會產生聯想。看到這隻鳥的時候也一樣,腦海中不由自主的就想:八大山人最擅畫鳥,而且極具特色,沒有一隻不是翻白眼的。
鳥翻白眼,聞所未聞,所以說,同樣很抽像……
正轉着這樣的念頭,他猛的一頓,只覺咯噔的一聲,心臟不爭氣的跳了兩下:剛纔說什麼來着?
八大山人!
好傢伙,撿大漏了……
他一停,旁人自然也得停,雷明真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這是銅項圈吧……怎麼了?”
李定安定了定神,張口就來:“沒怎麼,就是覺得做工很別緻……看,是不是挺圓?”
這就別緻了?
你給我,我能掰的更圓……
多年死黨,又親眼看着他撿了那麼多的漏,兩隻大眼睛滴溜溜的就轉了起來:“就一根銅環能有多別緻?要是喜歡買就行了,又不像之前那些法器,還那麼多講究?”
廢話,不講究怎麼忽悠外行?
老道士嘀咕着,也往前走了點。
之前宅子裡留下的東西太多,後面又買了許多,道器、巫器、樂器、衣袍、道服等等,混在一塊的時間長了,好多他也忘了具體的來歷。
再一看,就一根銅環上掛着幾顆鈴鐺,還掛了枚牛角墜,確實不怎麼樣。就算是苗家的東西,也是平民戴的。 稍有點錢的都打銀飾了,誰用銅的?
“善信如果喜歡,就拿去賞玩!”
哈哈,白送?
李定安挑了挑眉毛,也沒客氣:“那謝謝道長!”
“善信客氣!”
“不用裝盒子,給我就行!”
馬尾青年要給他包起來,李定安又攔了一下,就那麼隨隨便便的拎在手裡,還在手指上繞了兩圈。
父子倆恭恭敬敬的把他們送出了門。
客氣了幾句,雙方道別,四個人不緊不慢的進了青石巷。
“一百萬……你怎麼給那麼多?”
“給少了道士肯定不賣,還不如干脆點!”
“那就是撿漏了?”
“哪有那麼多的漏?”
不可能。
雖然從前到後,李定安都很淡然,表情也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憑直覺,雷明真總覺得李犟犟淘到了好東西。
第一次是那件雙連印,李定安看的比較認真,明顯比其他幾件看的久。除了看,還用手指虛劃,像是在辯認上面的字。之後又扣了扣印紋裡的包漿,辯認是不是後做舊的。
再就是剛剛這件銅環,有那麼一兩秒,就覺得李定安呼出的氣都像是熱了幾分。
但也就是在心裡想想,俗話說悶聲才能發大財,畢竟段牧和付妍還在旁邊。倒不是說關係不好,而是和李定安認識的時間太短……
雷明真緊緊的閉上了嘴,段牧和付妍則湊在李定安身邊,瞄着他手裡的幾件東西:“李老師,這念珠上面刻的是什麼?”
“六甲秘注,又稱九字真言,就是道士常用的‘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
“這一件呢?”
“水盂,俗稱淨水碗……西遊記看過吧,和觀音手裡的淨瓶的作用一樣:裡面裝水,再插一根柳枝或小花,作法事的時候在法壇上灑一灑,意示清潔之意……”
雷明真也瞅了瞅:“誰灑?”
“三洞高功!”
兄妹倆的眼睛就瞪圓了。
所謂的三洞高功就是紫袍,更關鍵的是,這可是老物件。
怕隔牆有耳,兩人也沒敢多問,雷明真卻撇了撇嘴:他敢保證,剩下的那幾件裡面,絕對還有比這更好的……
幾人小聲說着話,出了巷子。
剛剛上車,付妍就跳上了座椅,倒爬在副駕駛的椅背上:“李老師,這幾件都是高功的法器?”
“高功法器只有這一件!”
“噢……”
略顯失望的神情剛剛浮上來,李定安又搖搖頭:“另外兩件是天師法器。”
“啊?”付妍沒忍出,叫出了聲,“哪位天師?”
“具體是誰還不知道,不過沒關係,有空了我再研究!”
說着話,李定安又把其餘兩件也拿了出來,“一人一件,自己挑!”
“啥?”
兄妹倆又愣住了。
李定安所說的挑,難道不是送給自己的意思?
這可是天師法器!
就之前付妍的那兩件,兄妹倆還專程問過長輩,都說李定安要是沒看錯,加起來至少一百萬。
兩人雖然不太懂,但有基本的常識,現在再看,五雷都司令不好說,但要和師刀、法繩比,無論法尺還是念珠應該更加貴重,肯定應用於更爲盛大的法事。
而這樣的東西,李定安說送就送?
問題是,和他們認識才幾天?
段牧當即拿出了手機:“李老師,您估個價,多少錢我轉給你!”
“給錢就算了!”李定安笑了笑,“我還是自個留着吧!”
既便拋開朋友不談,要不是兄妹倆,他也不可能知道縣城小巷裡竟然藏着八大山人的遺物,更說不定還有。
就憑這一點,這兩件東西也送的千值萬值……
段牧頓時就急了:“李老師,別……”
老段昨天還說:對做生意的人而言,這樣的東西就不能當成普通的文物,可謂可遇不可求……所以肯定得要。
但要說白拿?
這就很不好意思了:本來是受人之託,要給李定安送禮的,結果禮沒送出去,反倒先收了一件?
一時有些躊躇,反而是付妍落落大方,不假思索的拿起了水盂:“天師的法器我已經有了,我就挑這一件……謝謝李老師……”
稍一頓,她又笑了笑:“還有師刀和令牌,也要謝謝您,不然說不定哪天我就送人了……昨晚上我爸爸和媽媽還說,能不能請您吃頓飯,表達一下謝意……”
付妍的表情有些古怪,李定安也只當是小丫頭有點不好意思,無所謂的擺了擺手:“有時間再說!”
段牧的眼皮卻跳了跳:請吃飯就請吃飯,你害什麼羞?
驚詫間,雷明真已經拿起了法尺,還揮舞了兩下:“我要這個……天蓬尺,聽名字就賊拉風!”
李定安哭笑不得:這可是符籙派主法的法器,有“度天量地”之意,就是天師也輕易不會用。要讓老雷知道你這樣拿着玩,抽你一頓都是輕的。
拋開宗教信仰只談文物價值,這東西也不是一般的珍貴:因爲是木製,所以不是一般的難保存,至今有紀錄的明代的天蓬尺就沒幾件,而且大多都半殘破舊。這一件品相這麼好,完全稱得上“珍貴文物”。
其餘兩件加起來都不及這個,所以說,雷明真的眼光挺不錯。
到這會了段牧也不好矯情,拿起了銅盂,又鄭重其事的說了聲謝謝。
李定安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依舊是雷明真開車,縣城也不大,大概十來分鐘就到了酒店。
段牧嚷嚷着要請客,李定安也沒推辭,說是先把東西放回房間。
四人就此分開,雷明真亦步亦趨的跟在李定安身後,聲音壓的極低:“那兩件是什麼?”
“印!”
“你多說一句能累死,誰的?”
“牛石慧!”
雷明真發現自己白問了:因爲他不知道牛石慧是誰。
“你手上這一件呢?”
李定安繞了繞銅環:“也是印!”
“嗯……你說的是這隻牛角墜上面的鳥?”
雷明真瞅了瞅,“誰的,幹什麼用的?”
李定安左右瞄了瞄,聲音更低:“八大山人的題章!”
雷明真猛的一愣,兩隻眼睛瞪的像是燈炮。
牛石慧確實不知道,但八大山人……還是題章?
“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