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這東西多少有點觸及到了李定安的知識盲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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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蒙文沒錯,也和藏語有關,但與內蒙和XZ等少數民族沿用至今的語言文字截然不同。
琢磨了好久,他才利用天干地支等信息推算出來:這是忽必烈時期創建的八思巴文。文字引用藏文字母和梵文,卻用來拼讀蒙語,書寫又借鑑了漢字:方的!
不論是讀,還是寫,更或是記,都不是一般的難。雖然被忽必烈欽定爲蒙元帝國唯一的語言與文字,卻一直推行不下去,只有官方在用。
到蒙元滅亡,就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成了死文字。
所以,這件東西十有八九出自蒙元官方機構。
這是其一。
其二是這東西的性質:探山訪水、覓龍點穴……雖然元朝也是中原王朝之一,但一是少數民族政權,二是存續時間太短,官方與民間都不怎麼信這個。
要是漢人,直接就刻漢字了,不用這麼麻煩……
三是材質和工藝:並非紅銅的桔黃,也非青銅的淡青,而是金黃。所以,裡面摻了銀,還摻了金,大概比例銅七銀二金一。
很厚,足有半指,做工極好:不見毛刺,不見蜂窩,表面非常光滑。說明是先鑄、後錘,再磨,再刻。
工藝種類只是其次,關鍵是這種比例的金銀銅合金強度很高,韌性卻極差,以現在的技術當然沒問題,但放在古代,雕琢難度相當高。
但再看字跡:深淺均勻,字體規整……所以,不但是官方造的,十有八九是內廷機構。
其三:形制很怪。
風水堪輿學的流派多如牛毛,但大致可分爲兩派類:理氣派與形勢派,前者注重理論,後者注重實踐,相互之間勢同水火,如你死我活。
直到建國後,港島風水之學盛行,纔有人嘗試將三派融合,創出了綜合派。
但那已經到了建國後,而李定安怎麼看,這東西都是明以前的東西,卻帶有綜合派三派合一的特徵,就讓人很奇怪了。
其四,磁針是固定的。
不是壞了,也不是鏽死了,而是當初的時候就鑄死的。
風水即堪輿,又名相地之術,針都沒辦法動,還怎麼堪,怎麼相?
李定安懷疑,這塊羅盤應該指向某個地理範圍或是座標。
至於具體是哪,沒辦法算。
別說上面是蒙文,既便是漢字也不行,因爲必須得知道這塊羅盤屬於哪個門派,並知道這個門派的秘傳口訣。
跟開保險櫃需要密碼是同樣的道理。
所以,這東西很稀罕……
李定安看的很仔細,周圍也很安靜。
何安邦和馬獻明都拿着煙和打火機,卻一直不點,擺明是怕弄出聲響。
旁邊更誇張,服務員來倒茶,都還離着好幾米遠,就被那個漂亮的女助理給趕了回去。
感覺市領導開會,都沒這個陣仗?
最關鍵是旁邊的這幾位:馬獻明、衛自立、姚川、程永權……個個都是知名專家,業內權威,何安邦爲什麼不讓他們看,而是直接給了這個年輕人?
而且神情都這麼專注?
左朋對李定安更好奇了,甚至大過了文物本身……
他左右看看,碰了碰馬獻明:“這位氣場這麼強?”
不是氣場強,而是能力高:不論是眼力、鑑定能力、知識儲備,以及研究能力。
過於專業,又過於全面,動手能力還強:往往能用最直接的方法解決最複雜的問題。
理解能力又高,能用最簡潔的語言講的清清楚楚。
所以,這些人這麼安靜,並非只是出於尊重,還抱有學習的目的。
自己和何安邦可以不學,但總不能打擾其他同事吧?
當然也得安安靜靜的……
正不知道怎麼解釋,李定安直起了腰,又呼了一口氣。
何安邦瞅了瞅:“怎麼樣?”
李定安搖搖頭:“不好斷!”
聽到這句話的人都愣了一下:還有李定安不好斷的東西?
左朋也愣了一下:這句“不好斷”,和“沒看出來”有什麼區別?
幾位陪同人員的眼神漸漸奇怪了起來:就這?
與之前的架勢相比,這個結果着實讓人意外……
何安邦和馬獻明也很驚奇:“怎麼回事?”
“形制太怪,不倫不類,又是失傳的八思巴文,所以我沒辦法確定這東西的具體用途。”
羅盤還能幹什麼,當然是測風水。
況且也沒人讓你說這玩意是幹嘛用的……
“其它的呢?”
“材質是金銀銅合金,大概比率爲1:2:7,強度很高……工藝以鏤刻爲主,並結合壓印淺凸花、錘雕高凸花的工藝,這三種技法都創始自宋代,成熟於明清。
但明清時期冶金工藝更爲先進……說簡單點,氣泡不會太多,回火錘鍛的工序要比這件少,再結合八思巴文,這東西八成出自元代內廷機構……精確點:大都留守司御用器物局,旋局!”
左朋怔了怔:御用之器?
你剛不是還說不好推斷這東西的具體用途?
結果一轉眼,就斷出了工藝種類、出品機構,以及大致年代。
而且不是一般的快,前後也就十分鐘,在文物鑑定領域,跟瞄了一眼沒什麼區別。
語氣卻這麼肯定?
左朋想了想,“大都留守司我知道,器物局我也知道,但旋局……怎麼沒印象?”
稍一頓,他又看了看旁邊的同事:“伱們有印象沒有?”
幾位同事都搖頭,表示不知道。
“元英宗繼位後才建立的,專制精巧金寶器物,存在感不強,而且存在時間也短,前後不到十年,所以《元史》中沒有記載……但至少可以肯定,確實是大元內廷出品。”
“具體年代呢?”
“元泰定帝時期!”
其他人還在回憶元泰帝是誰,左朋卻瞪圓了眼睛:“從登基到病逝,泰定帝就活了四年……意思就是,這件東西的出產區間只有四年?”
“對……因爲忽必烈篤信藏傳佛教,所以創造八思巴文時引用了大量的梵文……泰定帝也信密教,但他長於漠北,文化水平不高,基本沒接觸過梵文,所以登基後,就廢除了八思巴文中部分梵文字母,以傳統的蒙古文字母代替……”
“而泰定帝病逝後,蒙元發生了兩都之戰,之後元文宗即位,因蒙元內部分裂,朝廷捉襟見肘,元文宗廢除了專制金寶精巧器物的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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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定安指着羅盤:“看這上面,標註二十四方位的好幾處,用的都是回鶻式蒙文(傳統蒙文),基本能確實這件東西出於泰定帝登基之後……但四年後旋局被廢除,以之後的工藝水平,其它機構和民間都雕不到這種精美程度,所以具體鑄雕時間只可能在這四年之間……”
附近的人都伸着脖子瞅了瞅。
說實話,別說分辯出八思巴文各個時期的區別,瞭解過的人都沒幾個。
但神色都很怪:在座的都是文物工作者,研究的就是歷史,特別是左朋和幾位同事:全是當地人。
八思巴文已失傳,不瞭解很正常,詭異的是,他們竟然不知道這兩段歷史的出處?
旋局創建時間,旋局廢除時間……
幾人面面相覷,李定安又笑了笑:“同樣,這兩段在《元史》中也沒有記載,只是記錄於《元史新編》中。”
左朋恍然大悟:《元史新編》由個人撰寫而成,成書原因有點複雜,並未收錄於正史之中,所以不怎麼受學界重視,研究的人真沒幾個。 市圖書館倒是有,局裡也有相關資料,不過着實沒幾個人看過。
也由此說明,這年輕人懂的挺多。
當然,也有點懷疑:你依據不被學術界認可的野史,推斷出來的東西的準確性能有多高,又有多少可信度?
但今天的場合不對,所以不太好追問……
一看臉色,就知道怎麼回事,何安邦笑了笑,岔開了話題:“老左,東西哪來的?”
“徵集組從牧民手裡收的,並十幾枚銅板,花了三十六萬!”
“這價格不低啊?”
“確實……不過有十二枚八思巴文的至元通寶,所以算下來並不貴!”
至元通寶,還是八思巴文?
市場價差不多一枚兩萬,品相好三萬以上,這麼一算,等於這東西沒掏錢?
“定安給估個價!”
“畢竟是內廷出品,四五十萬還是有的,要是能確定用途,還會更高……”
“哈哈……老左,撿漏了?”
何安邦手一伸:“四十萬,國博收了!”
只當他是隨口一說,左朋把羅盤遞給了秘書:“李老師說的是四五十萬,中間還有個五……剩下的十萬被你吞了?”
“五十萬?那算了……”
以爲他只是在解圍,左朋也沒在意。
雖然對李定安很好奇,但現在不是打問的時候。
壓着狐疑,他又通知秘書起菜。
宴席開始,菜如流水般的端了上來:烤全羊、涮羊肉、蒸駝掌……
全是當地特色,別有一番風味。
喝的確實是悶倒驢,但估計何安邦提前溝通過,左朋和幾位同事都沒有硬勸。
出於禮貌,李定安也倒了一杯,差不多二兩。
以爲難以下嚥,但半杯下肚,反而舒服了不少。
馬獻明告訴他,這叫回魂酒,喝的越多越舒服。
扯淡?
酒喝的不多,氣氛倒是很熱烈,差不多三個小時才結束。
臨分別時,李定安又找到左朋,對着羅盤前後左右拍了好幾張照,說是閒了幫他研究研究。
頓然間,何安邦轉起了眼珠:“老左,五十萬也不是不行……我最晚後天走,你要賣,我順便帶回去!”
“真買?”
當然!
但凡李定安覺得有古怪的東西,就絕對低不到哪裡。
遠的不說,就說保定的那批東西,誰看了都說價值一般,溫有全擺別墅裡好幾年了都沒賣掉。
但結果呢?
好傢伙,全是從西陵挖出來的,還有好多國寶級的文物:祭紅甪端,白瓷觀音,以及陀羅尼經被……
何安邦順嘴就來:“館裡的民族文物比較少,能收一件是一件!”
“嘖,你們真有錢……”
稍一頓,左朋又覺得不對勁:再有錢,那也是五十萬,不是五千,更不是五百……
“我怎麼感覺不對……何館,那塊羅盤真值五十萬?”
廢話不是,李定安什麼時候走過眼?
何安邦不動聲色:“不好說,回去還要找地方再鑑定一下!”
左朋愣了一下:馬獻明、姚川、衛自立、程永權……國博的頂尖專家來了近一半,你還要找誰鑑定?
而且還要找其它地方鑑定……說出去能笑掉同行的大牙!
明白了,肯定不值五十萬……
“呵呵!”
“痛快點,賣不賣?”
左朋猛搖頭:“不賣!”
就知道會這樣?
幹文博的,察顏觀色只是基本功,自己撿漏的意圖這麼明顯,左朋喝的再多,也得犯犯嘀咕:是不是要走寶?
只要不是傻子,肯定不賣……
何安邦嘆了口氣,又拍了拍左朋的肩膀:“好好留着吧,估計是好東西,說不定就能立個項目,要是省級以上更不用說,正好填補一下你們市的空白!”
什麼東西,項目?
市級以上的才叫項目,才能成立課題,才能申請經費,以下的只能稱之相關研究,一概自費自研。
等研究完了,視研究成果和論文級別,上級部門纔會酌情補貼一點。
說實話,多少年沒見過項目是什麼樣的了……
還省級?
他精神一振,忙掏出煙盒遞了一根:“何館,不開玩笑……我最是聽不得‘課題’兩個字……”
“誰有空和你開玩笑?”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要等李定安研究!”
不知道你就敢讓我開課題,就因爲他隨便看了看?
仔細再想,前後也就十來分鐘,連柄放大鏡和手電都沒用,這不是隨便看看是什麼?
還要等他研究……別人就不行?
左朋頓了一下:“你們這位負責人,什麼來頭?”
“沒來頭,但夠專業,也夠權威!”何安邦把煙叨到了嘴裡:“國家級項目負責人!”
什麼玩意?
剛剛按下了打火機,左朋猝然一頓。
“我*……”
何安邦怪叫一聲,“老左,燒到我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