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安拿着綢布,用指甲颳了兩下。
高低不平,凹凸有致,紋路如刀刻,這便是緙絲,又名刻絲。
古人云:承空觀之如雕縷之像,更有“一寸緙絲一寸金”、“織中之聖”之說,原因在於它獨一無二的織法:通經斷緯。
起於宋代,因爲難織,當時只用於作敕制和誥命,也就是聖旨,明初才用於紋織書畫作品。
到明宣德時期,國力漸盛,工藝精進,才用於製作龍袍袞服和宮廷日用。清代沿制,只供於皇室,民間不準用,也用不起。
包括現代,絕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這是什麼,就覺得都是絲製品,爲什麼它比普通的畢綢貴幾十上百倍?
直到中央電視臺的《國家寶藏》中專門有一集講了緙絲,大衆纔有所瞭解:這玩意,全貴在手工上了。
所以,既便在古代,既便不摻金絲,緙絲也不是一般的貴……
幾位教授和警官也圍了過來,聽到這東西花了三千萬,一時不知如何評價。
一是可惜。
這麼大,還是庫金,雖然品相不是太好,但既便值不了三千萬,千八百萬還是有的?
就爲了做實驗,一刀給剪了?
二是不理解。
什麼是古董?
古董即骨董,肉腐而骨存,文化之精粹,歷史之延伸。
它的髒、它的舊,它的陳與朽,以及完整性,都是歷史賦於的獨特的文明象徵。
所以,這一刀下去,不是李定安損失多少錢的問題,而是代表着他對文化的輕視,對歷史的不尊重。
在這些學者眼中,這是絕不可饒恕的。
頓然間,之前產生的那點佩服和讚歎蕩然而空……
何安邦瞪着眼睛,挑起李定安剪開的那個洞往裡瞅了瞅:依舊是緙絲黃底,顏色還是那麼黑,圖案依舊模糊,依舊是金龍戲珠。
沒看出哪裡有區別,更沒看出哪裡有玄機?
他和張漢光對視了一眼,後者比他還迷茫。
再看李定安:渾不在意,狀若無人,自顧自的研究着手上的那一塊。
大致瞄了幾眼,李定安揚了揚手:“崔老師!”
崔立快步跑了過來:“李老師您說?”
“莫伊尼蛋白質分子鐘會做吧!”
“會!”
“絲素蛋白能量定性呢?”
“也會……上上個月才學過!”
“學過就好!”
李定安把布料遞了過去:“先做莫伊尼氨基酸左右旋轉鏡像,再做特異性抗絲素蛋白抗體免疫傳感,最後再做金屬離子測定……”
曲中書湊了過來:“他說的是什麼東西?”
“絲綢斷代鑑定技術!”
“然後呢?”
“不知道!”
“不是……就爲了斷代,幾千萬的東西就這麼毀了?”
張漢光想了想,嘆了口氣:李定安又不是錢多的扎手?
估計羊毛落在羊身上,最後還得要那位溫總買單……
說曹操曹操就到,正轉着念頭,門口傳來一陣動靜,五六個人進了會議室。
溫有權、溫曼、付彬,以及幾位警察。
張漢光眯眼瞅了瞅:曲中書都還在這,人是怎麼放出來的?
再往後看,好傢伙……四角星花和白襯衣,副處級的督察長?
曲中書連忙迎了上去:“段處長?”
“別緊張……只是受你們局長委託,過來看一看!”
態度很溫和,臉上還帶着笑:“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你按程序辦!”
局長請他來的?
曲中書驚了一下,又看了看錶:離局長說的兩小時,還差三十分鐘……
明白了,因爲之前出警,多少有那麼點兒不符合程序,局長就以他不會聽招呼,可能會強行硬來,怕弄出什麼事情來。
但局長和處長都在省會,追不過來,只能給廳裡打電話……
督察長這麼說,也是在點他:溫有全又不是阿貓阿狗,你也講點程序行不行?
有證據就抓,沒證據就放人……
他怔了怔,又轉頭看了看。
張漢光瞪了他一眼:這是伱的地盤,你看我有屁用?
轉着念頭,人也到了跟前,張漢光迎了兩步,四隻手握在了一起:
“張處長,歡迎來地方指導工作!”
“段處長客氣,給你們添麻煩了!”
段處長頓了一下。
這位嘴上說着客氣,但潛意一點都不客氣:這事我也有份,別光賴曲中書。
你想放人也行,但就算是坐着乾等,也得把時間給我等夠了。
問題是,你就差這半個小時?
名不虛傳,張處長還是一如既往的霸道……
段處長又笑了笑:“應該的!”
法理不外乎人情,政治要講,程序也要講。
放不放人,必須得曲中書這邊給個結果,他們局長也是這個意思。之所以請他來一趟,又把人要出來,只是不想鬧的太難看。
一年幾千萬,這麼點情面還是要講的……
兩人寒喧,溫有全站在旁邊,左右打量。
好多白大褂,好多機器,一臺都不認識。
但東西他認識,全是從他店裡拉回來的。
包括實驗臺上的那幾件:法勺、花觚、瓷尊、玉嬋……
他也能猜到,這些人在做什麼:斷代!
推斷製造年代,以及出土時間。
但有什麼用?
又不是沒被調查過,公安局也不是第一次進,哪次不是有驚無險?
幹了這麼多年,相關的法律條款滾瓜爛熟,甚至警察的辦案程序他都能倒背如流。
這幾件東西確實有那麼點兒問題,還沒有徹底洗白,但他一點都不擔心。
東西上過拍,有發票,有專家的鑑定證書,不管誰買,都是善意取得,最多沒收。
收了也沒事,大不了再向拍賣會索賠……反正絕對不會虧!
溫有全氣定神閒,掃視了一圈,又看了看張漢光。
與之相比,這位張處長反倒讓他有點撓頭。
很年輕,三十來歲,倒騰古玩這行的都知道:外號張三硬,後臺硬,手段硬,命硬。
被這樣的人盯上,出事是遲早的事情,但雙方沒有過任何交際,自己也不在他所管理的轄區,沒必要一上來就下死手。
所以,想搞自己的是別人……
他又擡起頭,看了看不遠處的何安邦。
他和馬獻明站在旁邊,小聲說着什麼,旁邊是一臺機器,那個欺負了小曼的年輕人正在做試驗。
三個人都穿着國博的研究服。
站在機器前做研究的那幾位,穿的也是國博的衣服。
還有那些機器,全都印有“國博”的圖標。
溫有全失笑般的搖了搖頭:何館長,你厲害,爲了搞我,幾乎從國博搬來了一座實驗室……
被關的這幾個小時裡,他一直在想:毛都沒長齊的小夥,他哪來的一個億?
與京城的處長素未蒙面,何必跑這麼遠和自己過不去?
所以,一切都是何安邦安排的……
他嘆了口氣,又勾了勾腰:“領導,我去和何館長打聲招呼!”
“好!”
……
“何秘書長!”
“老溫?”
何安邦奇怪的看着他,又看了看後面的白襯衣:“出來挺快啊?” “託你的福!”
溫有全笑了笑,“這麼認真,研究什麼呢?”
“我在想,就這麼一件破玩意,你敢賣近三千萬?”
什麼?
溫有全看了看桌子上的東西:門簾?
這東西他有印象:去年的時候,老二收來的。
先弄出國轉了一圈,又上了兩次拍賣會,價格也從五百萬翻到了兩千萬,最後他親自出馬,拍了回來。
但炒的有點過了,價格過高,一直無人問津……
“隨便標的價,我也沒想到,何館價都不還就直接買?當然,你如果後悔的話,我可以退!”
何安邦笑笑,用手指一挑:“這樣也能退?”
“怎麼破了一個洞?”
“剪了!”
“爲什麼?”
“做實驗!”
“什麼實驗?”
“你覺得呢?”
溫有全愣了好久,又嘆了一口氣:“何安邦,何必呢?”
“什麼?”
“就爲了一個副會長,你就想弄死我?”
何安邦怔了一下,呵的一聲。
兩人的恩怨由來已久:溫有全截過何安邦的胡,還派人向部委舉報過他,更暗中做梗,把他的副會長給弄飛了。
不然他現不止是秘書長。
反過來再看:機器是他運來的,研究員也是他叫來的。
買這些東西的時候,他也在場,還和老馬鬼鬼祟祟的躲在外面。
現在爲了釘死他,又把值上千萬的東西弄成了殘次品?
溫有全這麼想,好像很正常?
以前確實想過很多次,怎麼弄死這個王八蛋,但苦於沒機會。
這次呢?
確實是天賜良機,所以李定安說要藉機器,他眉頭都沒皺一下……
何安邦冷笑一聲,朝李定安招招手,“定安,你來!”
李定安正在盯試驗,頭都沒擡:“你說!”
“你先來!”
真會挑時間?
“崔老師,注意試劑濃度……”
他放下試管,又交待了一句,走了過去。
“進度怎麼樣?”
“機器停了,正在計算數據,至多十來分鐘!”
“結論呢?”
“預計之內!”
意思就是能釘死溫有全……
何安邦呲嘴一咧,後槽牙都呲出來了。
好傢伙,能樂成這樣?
頓然間,李定安想起了之前在別墅裡的對話。
“你和這位溫總關係很好?”
“好個屁!”
“那你躲個毛?”
這何止是關係不好,估計仇挺大。
怪不得以前問你借臺光學鏡,都跟要了你老命似的,這次卻這麼痛快,機器借了不說,還搭了好幾個研究員?
溫有權卻一頭霧水:“你什麼意思?”
“結果還沒出來,我們待會再講!”
何安邦左右一瞅,看到了脫玻儀旁邊的白瓷觀音。
就因爲這東西,今天才搞出這麼多事……
他詭異的笑了一下:“這是什麼?”
溫有全眯眼一瞅:“何館連白瓷觀音像都認不出來!”
“沒問你!”
他揮揮手,看着李定安,“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算死,也讓溫總死的明白點!”
“你也真是閒的?”李定安有點無奈,“好歹也是領導,氣度大點行不行?”
何安邦心裡不痛快,就想讓溫有全也不痛快。
但待會他就得進去,你何必呢?
心眼忒小……
“烏鴉站在煤堆上,你還敢教訓別人:當初告我黑狀的是誰?”
張漢光冷笑一聲,“自己什麼樣的,心裡也沒個逼數:好人能和你混一塊?”
李定安腮幫子一鼓,何當邦也瞪圓了眼睛:
我靠……這王八蛋罵誰呢?
李定安、自己、還包括他自個?
反過頭來想:確實沒一個好人!
他瞪了一眼張漢光,又催促着:“說啊?”
“可以!”
李定安點點頭,“但砸了你賠?”
“放心,他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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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卓瑪嘎爾姆!”
什麼?
溫有全和付彬對視一眼,眼中盡是迷茫。
這一件也是老二送來的,器形很大,非常少見,但形象過於露骨,而且無款無記,雖然器形很大,始終沒有炒起來。
“你說什麼母?”
“卓瑪嘎爾姆,這是藏語音譯,又稱白度母,增壽佛母,”
“沒錯,是白度母,然後呢?”
“爲密宗毗盧遮那十二支之一,掌生死輪迴,除了藏傳密宗寺廟,只會擺在清代嬪妃陵墓!”
這次聽懂了。
溫有全眯了眯眼睛:“藏傳佛教的寺廟很多,地宮也很多!”
你憑什麼敢肯定我是從墓裡挖出來的?
“沒錯,但瓷質度母,器形還這麼大,真的不多!”
李定安比了兩根指頭,“舉世只有兩件,一件在國博!”
還有一件呢?
意思就是,眼前這件?
溫有全的瞳孔緊縮:什麼樣的文物,才能被國家博物館收藏?
歷史、文化、藝術、科學,以及地域特色……這是學術層面。
如果轉到經濟層面,就一個字:貴!
幾千萬只是起步,上億隻是平常……甚至故宮中的好多東西,都達不到國博的收藏標準。
溫有全深吸了一個氣,雙目如電,從上到下,從下到上……腦海中如同走馬燈,回憶着相關信息。
“國博中的觀音像很多,但絕對沒有這一類的器形!”
“不騙你,真的有,不過你沒見過!”
李定安的表情極其認真,“因爲部委有規定:孤品不陳列,也不參展!”
孤品?
溫有全愣了愣,猛的後仰:“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