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悚然無言,彷彿凍在了立櫃四周。
什麼是一級甲等文物?
反映某時期生產力發展、生產技術進步,以及經濟制度、政治制度,並具有重要歷史、藝術、科學價值的代表性文物。
比如夏朝青銅爵,商朝四羊尊,周朝後母鼎,秦朝兵馬傭。
到了漢,當然是金縷玉衣,沒有之一。
哪怕只是部分,哪怕只是兩隻手套,其珍貴性和代表性也已經不是能用錢能衡量的。
頓然間,張漢光和何安邦想起了李定安第一次打電話的情形:我要是發現了後母鼎的第五條腿,買還是不買?
當時兩人還想:李定安這什麼破比喻,後母鼎哪來的第五條腿?
但現在呢?
就想不通,郭院長和無數歷史學家、考古學家考證,竇綰玉衣沒有手套,那這件又是從來冒出來的?
而且還堂而皇之的擺在這裡賣,才六百萬,六個億怎麼樣?
更關鍵的是,建國後出土?
所以,根本沒必要買回去再讓國博報銷,而是第一時間就該報警……張漢光說的是這個意思。
不對,自個就是警察,還是專門管這個的……
張漢光猝然醒悟:拿出手機拔通一個號碼,就只說了六個字:“來活了,悅山湖!”
掛了電話,他呵的一聲:“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舉你妹!”李定安瞪着他:“你個攪屎棍!”
“嘿……我特麼……”
張漢光頓時不樂意了,正要捋袖子,何安邦拉了他一把,指了指清單。
哦對……不止金縷玉衣,也不止九竅玉,下面還有十來件,都在二樓。
再一瞅,其它的沒印象,那最下的白玉觀音和紅瓷甪端不要太眼熟:就是他和何安邦,叫上資料員方誌傑一起去拍的圖像,又發給了李定安。
包括李定安和何安邦的對話,他也記的清清楚楚:
老何,你們那件舉世無雙的紅瓷甪端,我給它配了個對兒……
什麼,賣給伱們?可以,我不多要,兩個億……
還有一樽白瓷觀音,甲等不敢說,一級文物綽綽有餘……差不多的還有個七八件,給你打個折上折,再給一億就行……
老何當時說,人民銀行的沒有,土地銀行的要不要?
當時,他和何安邦都以爲李定安在開玩笑,但現在呢?
這下好了,別說土地銀行,李定安連根毛都撈不到……
哈?
一激動,電話打早了。
但打都打了,站在他的角度,更沒有發現一級甲等國寶,卻當看不見的道理……
“沒有這次,還有下次!”
張漢光轉着眼珠,表情訕訕:“再說了,年紀輕輕,連婚都沒結,賺那麼多錢有毛用!”
“放屁……上次是哪個王八蛋說的:反正我兒子也花不完,不如給乾兒子再留點?”
“這不是還沒認嗎?”
李定安都毛了:“老子乾死你……”
張漢光“嗖”一下就跑了出去。
他當然知道李定安在嚇唬他,但架不住趁機鑿他兩錘,下手肯定賊重賊重:那可是好幾個億,眼睜睜的就被他給攪黃了?
擱別人,掏刀子的心都有……
“別急!”何安邦又寬慰他,“只要不是建國後,肯定會退回來,說不定還有機會。”
呵?
是會退回來,但之後呢?
但凡那位溫總腦子沒缺根弦,就會將所有的東西再過一遍,保準有多仔細要多仔細。
原因很簡單:能被故宮金石專家鑑定爲贗品的一堆碎玉,突然就成了金縷玉衣,價格直翻一百倍,哪剩下的東西呢?
還撿漏,撿個雞兒?
……
幾個人聲音很小,門口那邊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看到四五個人圍着立櫃嘀嘀咕咕。
隨後,好像起了爭執,再然後,又打了起來:年輕的追着亮過警官證的那位,不過沒打着,被人攔住了。
付總瞅了瞅:“那櫃子裡有什麼?”
劉秘書努力回憶:“一百多塊玉筯、兩塊玉舞人、一塊琥珀羊,一塊煤精豬……最高的是玉筯,標價六百萬,其它價格都不是很高!”
玉筯、玉舞人?
付彬愣了愣,“哈”的一聲:“不會都當成漢代葬玉了吧?”
看器形,確實都挺像,但做舊的痕跡也很明顯。爲以防萬一,當初老闆還請專家看過:贗品無疑。
稍想了想,他壓低聲音:“小曼,要是那些東西的話,一個億也不是不能賣……”
溫曼斬釘截鐵:“不賣!”
好吧,你是大小姐,你說了算……
轉着念頭,外面傳來關車門的聲音,幾人下意識的轉過頭:
警察來了。
溫總也來了……
……
“警察來了!”
“後面又來了兩輛車。”
何安邦瞅了瞅,一聲低呼:“溫有全?”
“你認識?”
“你們省收藏家協會理事長,全國收藏家協會委員!”
“關係很好?”
“好個毛?正因爲關係不好,所以最好不要照面!”
何安邦像繞口令,眯了眯眼睛,“老馬,我們先出去!”
李定安愣了愣:“老何怎麼回事?”
“不太清楚,估計有過節!”
那你躲個毛?
……
看到警察,溫有全特地等了一下,發現不認識,只是禮貌性的打了聲招呼。
趁着這個空子,何安邦和馬獻明溜了出去。隨即,溫有全和警察進了門。
一位兩槓一,兩位兩顆豆,很專業,動作也很規範:先開紀錄儀,再拿筆錄本,兩槓一負責問,另外一位負責記:“誰報的警?”
“我!”
“怎麼回事?”
“他調戲女孩!”
付彬添油加醋,溫曼楚楚可憐,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我是穿的有點少,但他說我又大又白……這不是調戲是什麼?”
就一句又大又白?
兩槓一古怪的看了她一眼,張漢光差點沒崩住:他算是知道了,今天這一出是怎麼來的:當時,李定安正在給何安邦描述白瓷觀音的器形。
就一個電話,成了耍流氓,這不是比竇娥還冤?
果不其然:
警察又問:“當時他在幹什麼!”
溫曼猶豫了一下:“打電話!”
“除了打電話,還幹了什麼?比如和你有沒有過身體上的接觸?”
“沒有……但他當時是看着我說的!”
“除了又大又白,言語上再有沒有明確性的侮辱性詞語?聽清楚,有明確指向的!”
又大又白,不就指的是胸,這還不算?
溫曼咬咬牙,又搖了搖頭。
兩槓一面無表情:就爲這麼點破事?
他又看了看李定安:“到你了,叫什麼?”
“李定安!”
“職業?”
“學生!”
“具體點!”
“京大考古系研究生!”
學考古的?
怪不得會到這裡來……
“說說具體情況!”
哪還需要說?
李定安嘆了一口氣,拿出手機點了一下:
“你少扯閒淡……趕快把圖像發過來,然後再派輛車,記住,多帶點囊匣……” “你等會,白瓷觀音是怎麼回事?”
“這樣……我給你描述一下器形你就知道了……頭戴法冠、雙手結印、半跏趺座,上身赤裸……”
“尺寸呢?”
“大,很大……比你們那件還要高半頭……”
“服飾呢?”
“穿的不多,下身就一件紗裙,剛到膝蓋……大致就是:敞胸露臍、光腿紗裙,體型豐滿……又高又大又白……等會,有人過來了,我走遠點給你說……”
“什麼人?”
“你管什麼人?”
“我是怕有人截胡!”
“是個女人,挺年輕,不像玩古董的……”
然後,手機又傳出高跟鞋的聲音:噔噔噔噔……很脆,也很清晰……
李定安點了暫停。
兩槓一上上下下,目光從溫曼的頭頂打量到腳:敞胸露臍、光腿紗裙,體型豐滿……又高又大又白……
還有高跟鞋……
“你沒解釋?”
“解釋了,我說我當時說的白瓷觀音,她不信!”
兩槓一想了想:“白瓷觀音在哪?”
李定安沒說話,看着付總和溫曼。付總張了張嘴,剛想說沒有,但話到了嘴邊,又頹然一嘆:東西就擺在那裡,上了樓就能看見。
“二樓!”
“是不是上半身赤祼?”
“是!”
“敞胸露臍、光腿紗裙,體型豐滿?”
“是!”
這不就結了?
沒錯,是挺符合,但人家說的不是你。
兩槓一嘆了口氣,接過筆錄本,唰唰唰的寫了一行字,又往前一遞:“簽字!”
這就完了?
“什麼,誤會?”溫曼愣了一下,“好,這次是誤會,但他昨晚還調戲我……”
張漢光擠擠眼睛:“怎麼調戲的?”
“他說我腿好長……他……他女朋友也在!”
“好傢伙……”張漢光精神一振,“哪一個?”
李定安瞪着他:“滾一邊去!”
場面有點亂,張漢光越俎代庖,警察竟然沒說什麼。兩槓一又把報案回執往前一遞:“簽字!”
“我不籤!”
“不籤?”
真不籤,就得當謊報警情處理,帶回去的就不是他,而是你……
“籤!”溫有全一錘定音,“小曼,別胡鬧!”
溫曼好不委屈,眼眶裡轉起了淚花,“唰唰”兩下,也不知道寫的什麼鬼畫符,然後嘴一撇,白蔥一樣的手指直戳戳的指着李定安:“王八蛋!”
沒事,罵吧。
待會你想罵都罵不出來……
他正準備說點什麼,溫有全寵溺的拍了拍溫曼的肩膀:“別哭了,我通知他們領導了,回去肯定會處理他!”
沒完沒了了……
不對,我哪兒來的領導?
要通知也是通知學校……
他猝然擡頭:“溫總,麻煩問一下,你通知的是哪位領導?”
“寧導,蘇導,意思是還不夠?”
考古系……研究生……他也認識崔立……
不是……你把我當……電視臺的暑假工了?
李定安正琢磨着,崔立愣了一下,忙掏出手機,又“唏”的一口涼氣。
屏幕上顯示,整整十一個未接。
寧晶兩個,蘇秀兩個,於徽音七個。
最後一個是兩分鐘之前……
“我……我……我之前關成靜音了!”
李定安頓了一下,搖搖頭:“沒關係!”
搞鑑定的都有這種習慣,他也一樣,怕何安邦沒完沒了的追問,直接關機了。
當然不管什麼導,更或是臺長,都和他沒一毛錢的關係。
問題是,於徽音呢?
李定安能想像到,她那些同事會傳成什麼樣:於大小姐的男朋友是色狼……
警察已經定性這是誤會,還有那麼長,那麼清晰的電話錄音,你當沒聽到,非要給我個教訓……是這個意思吧?
李定安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溫總,能不能商量一下?”
沒人理他,付總往前一步,手一伸:“幾位請吧?”
“放心,就一句話!”
李定安把清單放在了桌子上,“就這些東西,一個億,賣不賣?”
溫有全起初沒在意,以爲他想求情,但聽到一個億,精神一振。又瞅了瞅清單,眼睛“噌”的一亮。
一樓的那堆玉,以及二樓的那堆密宗法器?
溫曼、付總、劉秘書,包括三個警察,全愣住了:都這樣了,你還買?
張漢光兩隻眼睛撲棱撲棱:還能這樣?
“你剛怎麼不說?”
怎麼說?
你都報了警,我還跟在後面撿漏,這等於什麼?
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吃飽了就打廚子……
說句不謙虛的話:傳出去影響委實不太好。
但都到這會了,還顧及個毛線的影響?
大不了一分不賺,我全捐了……
溫有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好像在問:你真是學生?
但警察還在,着實沒有撒謊的必要。
他又看了看清單,最後看了看門外的貨櫃車,地上的幾隻囊匣,以及旁邊的崔立。
好像還是京大考古系的?
以及電話裡那一句:我怕被人截胡……
明白了:初生牛犢不怕虎,以爲撿到了漏。
東西肯定還是那些東西,堆了好多年,他閉着眼睛也能數出來。
說實話,上千萬都夠嗆,但現在有人開一個億?
“眼拙了,沒看出來!”
默然好久,溫有全又笑了笑,“冒昧問一句,家裡人知不知道。”
“家裡人不管這個!”
李定安掏出了卡,“溫總,就一句:賣,我就付錢,不賣,我就走人!”
“賣!”
溫曼愣了愣:“爸?”
“開門做生意,哪有放着錢不賺的道理?”
溫有全擺擺手,“付彬,打合同,小劉,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