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新聞會議室,晨。第三天。
“櫻小姐,此次採訪是以直播的形式,特此向您提前告知。
“您應該已經瞭解,在××年×月×日×點×分,位居九龍區科研軍事基地附近的部分公民收到了印有‘紅源會社機密’字樣的電子水印文件,疑似由攻佔科研大廈的組織泄漏。根據文件內容,我們有以下兩個問題向您覈實。請問是否可以開始。”
“開始吧。”
此時已經深夜。櫻端坐在會議桌的中央,對面是國外媒體記者代表。
因爲大樓內文件的泄露,就在第二天凌晨,會社不得不加急接見了國際媒體,向公衆做及時的解釋。整個房間四處漆黑一片,只有一個高亮的射燈從頭頂蓋向偌大的會議桌,把這場“彈劾”的雙方主角照耀清楚。
“第一條問詢如下:
“文件內容表示,櫻小姐您所代表的公司‘紅源會社’或涉嫌恐怖主義安全法。爲提升義體的銷量、減少衆人對義體改造的抵制程度,蓄意通過技術手段,造成了20年前世界範疇內大規模的重大自身免疫性疾病。——也就是大家俗稱的‘惡魔的詛咒’潰死病。對此紅源會社如何解釋。”記者問。
“這個論調挺有意思,入侵我們軍用基地的組織至今國際上也沒被定爲恐怖分子,反而受到損失的我們先被扣了這頂帽子。我想先確認一下,潰死病與會社的關聯是什麼?或者說你們爲何認爲會社要製造這場大規模疾病。”
她的話不卑不亢彎酸挖苦,甚至有一點漫不經心,好似在提一件與她沒有直接關聯的事。
“佐證資料表明,由於此次大規模爆發的自身免疫性疾病,導致大量病人器官需要更換,在此次病症之後,義體的市場佔有率從6.03%到達了27.14%。可以說是從一個小衆醫療器械和小衆時尚產品逐漸變爲了許多人身體的一部分。如果不是此次災難,相信公衆對改造身體的抵制程度會更高。我們認爲從這方面講,會社確實有動機主動引發此時災難。”
櫻彷彿略微思索了一下,眼神再次轉向面前的記者。
“我相信你應該明白自身免疫性疾病的意思,首先它不是傳染病,其次它並不是像艾滋病一樣是被破壞了免疫能力,而是免疫能力過強導致攻擊自身細胞。
“從歷史數據來看自身免疫性疾病的發病原因主要跟基因有關,大規模發病必然是外在環境導致。就算會社掌握了某些科技能誘發基因定向變異,那也只能一個人一個人獨立地誘發他們致病,或者有明確的地域傾向。從統計意義就能看出與會社的關聯性,不存在直接感染全世界範圍內人羣的情況。
“提醒一句,全世界範圍內持續不斷的小規模戰爭纔是義體逐漸增長的核心原因。潰死病是一個催化劑,但沒有這個病,會社依然會憑藉科技時尚、醫療需求和軍工性質達到如今的市場份額。”
說到這,櫻嘆了口氣,好似悵然若失。
“我本以爲只有小孩子會相信陰謀論,只要足夠愚蠢總會相信一場災難背後一定會有個壞人。可世界不是圍繞着陰謀轉的,像這種致病機理如此明確的病,靠一份僞造的泄露文件就治罪於我們是不是有些太幼稚了。
“如果我們真有如此大的實力,我們該做的是去統治世界,而不是開一家小小的公司跟這些流言蜚語鬥智鬥勇。”
當然,他們並不是一家小小的公司,而是比絕大多數國家都大的公司。記者代表唰唰唰地用電子筆在平板上記着什麼,不時擡擡頭看着櫻那張一臉輕蔑的臉。
“您的意思是,這場疾病災難與貴公司無關,並非貴公司刻意爲之;並且這份泄露的文件純屬僞造,對嗎?”記者說。
櫻躺在椅背上,雙手插在胸前。
“是,我認爲這是某人幼稚地蓄意抹黑。我時間有限,希望記者代表這邊能問一些有用的問題。”櫻說。
“接下來是第二個問題。文件內容表明,櫻小姐您所在公司‘紅源會社’曾經有組織、有預謀地殺害‘生物科技’的科學家彼得奧特曼博士。”
“生物科技?這不主謀就出來了麼。”
櫻冷不丁地打一句岔。
記者繼續說:“我們前面有所提到,在20年前世界範疇爆發了大規模的多重自身免疫性疾病,也因此貴公司義體大量被推廣用於代替患者的受損器官,間接導致了世界對義體的接受程度提升。
“此時貴公司的主要競爭對手‘生物科技’的科學家彼得奧特曼博士也正在霍普城做基因編輯療法的研究與免費治療,並在此喪命,與泄露文件描述相符。根據此項事實與動機成立,我們有理由懷疑此項文件是會社內部正式文件。對此爭議,貴公司如何解釋。”
“我沒聽錯的話,您是說,我方蓄意謀殺彼得博士的動機成立?”櫻說。
櫻撓了撓耳朵,彷彿不敢確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但她依然是那張處事不驚的面癱臉。
“是的,‘生物科技’所研究的基因編輯療法進展順利,並且相比於會社的‘治標’,此類研究更能‘治本’。新藥上市會實質性影響到您公司義體的銷量,而且彼得博士死後研究資料失蹤,動機合理。”記者說。
“脫靶效應。”
櫻抖出一個名詞。
“什麼?”
“我說,脫靶效應。”
櫻的眼裡掠過一絲戲謔,雖然還保持着該有的儀態,但上身已經慵懶地躺在了椅背上。
“各位媒體記者,我們剛經歷過第二次科學革命,現在是科學領銜的時代。要想‘彈劾’會社您首先得自己有過硬的知識儲備,否則會犯很多幼稚的科學錯誤。
“基因編輯可不是什麼複雜技術,早在一百多年前隨便一個生物學研究生就能在自己的後花園裡做基因編輯的實驗。之所以用於人體治療的進展緩慢一是因爲人體實驗的倫理限制,第二便是脫靶效應。”
看到記者並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她繼續解釋。
“所謂脫靶效應,是指基因編輯會不受控制地隨機改變其他位點的基因,導致不可預料的基因性疾病出現。而我們所謂的‘惡魔的詛咒’潰死病,屬於高強度多重併發的自身性免疫性疾病,當時已經有穩定合理的治療方案——通過服用免疫抑制劑就能有效保障生命安全。
“在這種情況下冒着患上其他不治之症的風險去做基因編輯治療本質就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即使真有人願意也不可能大規模推廣。說白了,國際上不會通過這種療法,自然也就不可能對會社產生競爭。另外,會社的義體主要承擔的是事後替換掉損傷的器官,而並非‘治療’,在手段上並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競爭。”
“您的意思是說,‘生物科技’所研究的治療手段本就不可行?”記者問。
“不只是不行吧?”燈光下,她把玩着自己修長的指甲,“是道德淪喪、骯髒至極、泯滅人性,反倒先給我們潑起了髒水。明明自己所在的國家同樣受到病情影響,你猜他們爲什麼要大老遠來到這座城市救助兒童?”
“這方面問題‘生物科技’官方有做過答覆,因爲霍普城缺乏體制建設,孤兒衆多並且沒有救助機構,爲了保障人權……”
“你信?”
櫻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
“我來說吧,爲了做人體實驗。生物科技表面是救助兒童,實則就是在這些孤兒身上做人體實驗。他們當然說資料失竊,因爲那報告見不得光,他們根本就不是在治療自身免疫性疾病,而是在爲軍事用途做準備。
“正因爲當年做了這麼多人體實驗,否則今天他們也不可能造出這些大熱於各國軍事的‘怪物’來。”
這是全球第一大的公司在全世界面前指控第二大的科技公司。這個指控的分量足夠隆重,在場的記者不住開始竊竊私語。
“您是在控告‘生物科技’利用孩子做製造軍用怪物的實驗?您應該知道您的言語或將造成極大的社會影響,如果確實有根據,您需要拿出一些證據來。”記者說。
櫻從桌下拍出兩塊實現準備好的電子屏,推給對面的記者代表。
“就在今年2月的環海邊境衝突事件裡,民主國採用了‘生物科技’的新一代戰爭怪獸,我們從戰場上獲得了怪物的血液樣本,從基因測序分析,怪獸有2.03%的基因序列來自人類。”
“2.03%其實並不多,但當這2.03存在的時候,那些東西就不再只是野獸了。沒錯,我們和‘生物科技’一直是競爭對手,他們一直致力於宣揚我們扭曲人性,指責我們把活人改造成機器,甚至僞造這份文件妄想把我們推向輿論中心。
“那我想請問那個宣稱讓人類脫離戰爭的公司,你們到底做了什麼?到底是誰在把人改造成怪物;而你們在戰場上所面對的怪物,到底是另一種生物,還是那些被活生生改造成怪物的人!”
這話一出,全世界在觀看這場直播的人都震驚了。軍用生化怪獸能在次時代戰爭中異軍突起,靠的便是能極大降低己方士兵死亡率,減少人權風險。如果生物科技製造的戰爭怪物裡真有人的基因,哪怕只有一點點,這些怪物是人還是獸定義就完全模糊了。
比起把人類改造成怪物的控訴,是否謀殺過一個十多二十年前的科學家太無關緊要了。甚至很多觀衆都忘了這場會議最開始的目的。
“好的櫻專務,您所說的情況我們後續會跟進了解。雖然與此次事件無關,但還有一個問題國際上同樣很關心。希望能趁此機會向您詢問一下。”
櫻撫了撫額頭,虹膜上調出了採訪稿。接下來的問題確實沒有事先提及過,不符合正規程序,但她並不是很介意。
“說吧。”櫻說。
“首先我們對會社的軍用基地受到襲擊表示慰問和遺憾。目前事發兩天,兩天內會社組織了兩次的大規模進攻,均未採取必要手段顧及人質安危。由於您同父異母的妹妹山口昕也在人質當中,而您父親山口隼之前有在採訪中提到過會社的繼承人將會是您的妹妹。
“我們想問——
“您,是否有打算除掉您的妹妹?”
這次,櫻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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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樹區,山口別墅,晨。
清晨的陽光從落地窗越入室內,把這個宏偉的水晶別墅照得格外通透。這是一棟懸立在山崖旁的四層別墅,丘陵上蔥鬱樹木花卉與別墅的綠植融爲一體,遠遠看去,好似一個插在山頂上巨大的蔬菜三明治,靠着極少的支撐懸立在深淵之上。
黎明漫過,別墅玻璃沒有反光,反而在晨暈中變得越發透明,整個房間像是寄居在一個漂浮的肥皂泡中夢幻華美。落地窗外的陽臺上是一個藍色泳池,池面淋漓而平靜,倒映着山那抹初生的浮光躍進房間。
就在此時,泳池的水面躍起,一個女人從泳池下涌了起來,如小荷露角、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水面被她高挺的五官上破開,從她身段的曲線滑落。
她深吸一口氣甩了甩頭上的水,沿着臺階走出泳池。
黑色的連體泳衣把她曼妙的身線勾勒得緊緻動人,她拉開拉鍊把那嚴密緊身的泳衣褪去,蝴蝶骨間露出背脊上金色的義體脊柱來。
她正是櫻。
“卓維,幫我把車安排到門口,終點設置在九龍科研基地外側。”
她抖了抖頭髮,溼潤的足弓踩出的掌印蔓延向房門。房門隨着它迎上的步伐自動伸開,門口是那個叫卓維的管家機器人。
「櫻小姐,您凌晨5點回家,今早7點起牀,並完成了半小時的瑜伽以及半小時游泳。溫馨提示您,本季度休息與陪伴家人時間嚴重不足,已經觸及預警通知。建議您適當增加休息時間,在睡眠不足的情況下早起運動對身體不利。另外,您的孩子屬於收養家庭,經大數據分析,收養家庭的孩子會更需要家人的陪伴。」
說話間,身上水分子已經烹幹,機械臂已經幫她穿好衣服,外套擋住她那金屬色的脊椎。
她繫上領帶戴好檐帽,水裡那柔軟矯健的身段被肅穆的軍官服擋住,她不再柔美婀娜,鏡子裡的她亦如任何一個會社高層般嚴肅冷酷。
“卓維,修改詞彙,不要提及收養一詞。”她看了一眼機器人,“特別是在孩子面前。”
她的孩子,不需要一個機器人說三道四。
「好的小姐。」
“他們倆有按時吃藥嗎?”
「龍一少爺前天夜未歸宿,遺漏了一次吃藥,其餘時間均按時服藥。」
她頓了頓,本想說點別的什麼,但話到嘴邊收了回去。
“那就看好他們,有什麼安排讓他走審批,我要知道夜不歸宿的原因。”
「好的小姐,我會轉告孩子們。還有一點需要提醒您,還有四天就到花火大會了,您答應過他們要帶他們去看煙花。」
“下次吧,”她整理好了衣服,回到了那張威嚴冰冷毫無女人味的臉。“現在是緊要關頭,我抽不出空。他們學習最近怎樣?”
「希子小姐成績依然優異,除了體能考試以外已經連獲23次第一;龍一少爺成績穩定,均在正常的波動範圍內。」
她冷笑一聲,或者說是機器人管家的回答惹得她發笑。
“一直考倒數第一也能叫做成績穩定?”
「是的,根據‘穩定’一詞的定義……」
“我沒叫你回答。”
櫻呵斥住了它。它總是分不清反問和疑問,也總是不懂在該住嘴時住嘴。
「抱歉。」
“作爲一個AI,你應該學會聯繫上下文關係。我要走了,一會你把早餐做好直接端到他們牀前。規劃好去學校的時間,晚點叫他們起牀。”
「嗯……櫻小姐。」
她一步已經踏出了門,卻被機器管家的這一聲猶豫給攔住了。
“怎麼,還有事?”
「龍一少爺昨天問我,人和AI有什麼區別,我的回答不是很讓他滿意。您可以教一下我如何回答嗎?」
聽到這個問題,櫻輕聲一笑,這倒讓她來了些興致。她從未想過會被一個AI問,AI和人的區別是什麼,甚至爲此“主動”向她提出了請求。
不得不說這個行爲——越來越像人了。
看來是否能“主動”行事,這一個區分規則已經開始越來越跟不上時代了。
“即使你24小時不間斷地陪伴他們,即使你像他們的家人一樣關心他們,甚至像一個人一樣去真誠地愛他們,他們也會更希望我這個母親陪在他們身邊,更希望我而不是你去陪他們逛花火祭。
“就算你們再像人,就算你們真的哪一天有了自我意識,你也永遠無法替代我在他們心裡的位置;可是如果哪一天你老了舊了,我換了全新的AI管家,他們很快就能適應。
“我是唯一的,而你是可替代的,這就是我和你的區別,本質的區別。”
“你,明白了嗎?”
她也不知道爲何要對一個機器人如此傲慢,但她說的也同樣是事實。
「好的櫻小姐,我明白了。」
浮空車已經停泊在門口,說完這話,櫻筆直地踏上車,坐在了車內沙發上。她俯視了一眼還在門口送別的管家機器人。
“記得幫我愛他們。”
「我會每天愛他們3000遍。」
她雖然上了車,心卻留在剛纔的話題上。她反覆想着剛纔和卓維的對話,可越想反而越猶豫,或許是最近太累的緣故,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遇事不決了。
“阿德勒,幫我推掉四天後全部的行程,另外預定花火祭那天觀景臺最好的位置。”
「好的主人。」
阿德勒是浮空車的AI。
女巫已經混入了那羣劫匪之中,她盤算着解決大樓的問題應該用不到四天,等這件事結束,還是該陪孩子們玩玩。
她看向窗外的景色,浮空車逐漸偏離人多嘈雜的市區,走向荒漠的交界處。
“爲什麼沒按通常的道路行駛?”
「反饋您的消息,識別到熟悉道路有國際媒體車輛攔截,已自動幫您避開。是否需要調整導航方向按習慣路徑行駛?」
她想了想昨天那些被導演泄露的機密,又想了想那些煩人的外國媒體。她確實可能太累了,凌晨最後的那個問題讓她格外頭疼。
“算了吧,就走這條路。”
說着,她繼續望着窗外。灌木越來越少,綠色的樹葉逐漸被黃色的荒土取代,她逐漸在靠近九龍軍用基地的邊界。
轟!!!
突然,本在勻速前進的浮空車在空中炸開,櫻只感到一股巨大的推力讓她瞬間從沙發上彈起撞在車頂,窗外的景色瞬間被火焰所吞沒。浮空車驟然以一個翻滾的姿勢,隨着重力和慣性朝沙地上倒栽下去,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嘣!!——
接着是一聲巨大的炸響,浮空車落地應聲而爆,瞬間變成一團包裹着火焰的鐵皮火球。還好會社的浮空車裝甲夠厚,車身並沒有太大的變形,剩下紫色的紅源標誌還拓在車身上迎着火焰熊熊燃燒。
火焰扭曲着焦灼的空氣,除了燃燒以外,所有的一切都恢復又恢復了寧靜。這是一整片荒漠廢土,沒有人發現,也沒有任何能動的東西,像死寂一般燃燒着。
就在本以爲萬籟俱靜時,那倒栽的浮空車車門突然被打開了,自動開合已經失效,那是用人力硬掰開的。櫻滿臉都是漆黑的焦油,一邊咳嗽一邊奮力從車裡爬了出來。她腿受了點傷,已經站不穩了,一瘸一拐地朝遠離浮空車的位置走了幾步。
又是一聲響徹天際的爆炸聲,可能火焰燒到了電池或者反應堆,這次即使有裝甲也不行了,浮空車徹底炸成了碎片。如果櫻晚走出來幾步,她的命運將跟這車一模一樣,絕無任何活着的希望。
她看着那團差點將她吞噬廢鐵,火光映在她瞳仁中央。她沒有劫後餘生地慶幸,而是轉過頭去,朝着軍用基地的方向一瘸一拐、卻又毅然決然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