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區,搜查隊飛艇內,夜。
飛艇內,眼前四個被白色戰衣包裹的人坐在一邊,拾二戴着手銬安靜地坐在對面。座位角落裡,放着拾二的那把長若禾苗的刀。
“我去了監獄,別人想見我怎麼辦?”
拾二的話像落進枯井裡的一粒石子,悄無迴音。尷尬瀰漫在空氣裡,把狹小的艙室填滿。
“這窗能開麼?沒人說話挺悶的…”
她敲了敲窗戶,坐中間的那人站了起來,走到了拾二面前。拾二望着他,他渾身被密不透風的白色戰衣包裹,就連面貌都看不見絲毫,但拾二隻覺得眼前好似黑壓壓的,一股冷峻的氣場壓得她心慌。不住地腦補着那人打開窗架着她從這萬米高空扔下去的場景。
“呃……不開也行,這下雨天吹風也怪冷的。”
那人沒動,就那樣站着,場面又回到了詭異的寂靜。
“……”
“要不我講個笑話吧?”
噗~
“我還沒講呢……”拾二揉揉鼻子嘟囔到。
噗嗤一聲,面對拾二最左邊的人笑出了聲。那聲音年紀不大,一聽就知道是個小姑娘,帶着俏皮的活潑。隨着那串如海風銀鈴般的笑聲,那人解開面部的裝甲,面甲下笑得花枝招展的竟是一個14歲學生模樣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挺白,看上去應該是個混血。髮色從頭頂中央岔開,左邊是黑色、右邊是藍色,一邊各扎着一條馬尾辮,搭上她一左一右、一黑一藍的眼影,看上去又活潑,又有些瘋癲。
隨着少女的露臉,所有人依次揭開了面部的僞裝。站在拾二面前的那個人,儼然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出現在拾二面前。這老人她認識,還挺熟。
“老,老儒?”
“沒大沒小。怎麼樣,剛纔是不是怕了?”老儒說。
老儒有一百多歲,是九龍區和孔廟區兩區最大的中間人。想在九龍區謀個事情做,基本上都靠老儒介紹。
除了販賣情報和對接任務以外,老儒也是九龍區管事的長老,他旗下有一個組織,自稱不良人,在接管九龍區的治安民生。但凡去給孔子廟裡上過一炷香、但凡叫他一聲先生,就都是他孩子。小到跟鄰居拌個嘴,大到殺人放火,只要找他說句公道話,老儒自會給個理。
隨着老儒露出臉來,所有人都解除了面部裝甲。
拾二的眼神來回在四個人身上打轉,一時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你你你……你是來救我的?”
“你是我孩子,不救你救誰?”
老儒的皺紋,像被刀鋒刮過一樣深,卻顯得格外有精神。他永遠像老父親一樣慈祥關懷,對人溫情脈脈,卻又威嚴冷峻。
“小紫需要心臟這事,怎麼不說?店裡出了那麼大的事,怎麼不說?你孤身闖山口組的地盤,怎麼不說?我眼皮子底下的事不告訴我,想瞞着我幹多久?
“九龍區自己的事,多久輪得上白獵人管?要不是王筱及時找到我,你已經進牢裡了。”
“啊,沒跟你說嗎?”拾二假裝撓撓頭,一副努力回想的樣子。“那可能是最近太忙,忘了吧,啊哈哈哈哈~”
“沒跟你嬉皮笑臉的,說正事!”老儒喝到。
拾二收斂起了自己的笑容,低頭掰起了手指。
“老儒,我知道你爲我好。可沒保護好小紫是我,害死夥伴是我。我做錯的事,該我自己去收拾收拾,結果再壞也得自己去面對。
再給別人添麻煩,我就真誰都對不起了。”拾二說。
“不給人添麻煩,說得輕巧。”
“你若是被抓,山口組的來尋仇,小紫怎麼辦?酒吧怎麼辦?街坊上來了瘋子、強盜、殺人狂又怎麼辦?沒有你在,等我得到消息再派人趕過去或許就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說是不給人添麻煩卻把自己陷入困境,導致的後果孰輕孰重,你有掂量過嗎?你這麼逞強,我還能有幾年,還能有幾條命來救你?”
一串的反問句,問得拾二啞口無言。
她不是找不到話去反駁老儒,老儒口口聲聲怪她不司其職以身試險,可老儒他自己放着九龍區那麼多人這麼多事不管,調派人手不惜得罪搜查隊大張旗鼓來救她,不跟她一樣不計後果?
拾二心裡明白,拾二不說,只是噘起嘴嘟囔。看着她的樣子,老儒的語氣又緩了下來。
“我不是怪你不該去山口組的地盤鬧事,他們殺了我們的姑娘罪不容誅。只是希望你清楚你自己能耐的界限在哪,也希望你清楚你身後有我在,以後發生這種事,先告訴我,能借到的力,也是你自己的能力。”
“你的情我會還的……”拾二說。
“那正好,給你安排個差事。”
老儒招招手,把另外三個人叫到了拾二面前。
“這位十多歲的小姑娘叫徐嬌,代號瘋丫頭。別看人家小,6歲就入侵了紅源會社和搜查隊的內網,8歲就靠病毒駭入電子腦攻擊對方黑客,是一等一的黑客。”
那個剛纔笑出聲的小女孩歪着腦袋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又洋洋得意的樣子,示意老儒介紹的正是她。
“這位叫做車海秀,代號導演。是當年參加解放之戰的革命家,也是極寒監獄裡唯一逃脫的囚犯,他是這場計劃的現場指揮。”
“叫我導演就行,我現在的身份就是子腦空間電影的導演。也是即將開始的這場戲的‘導演’。”
導演看上去四十多歲,短髮梳得挺直,右手的整條手臂是一個全金屬色的軍用義體。不知爲何,他笑起來的時候有種陰險又強大的感覺,能讓人看着他的第一眼就有些發怵。
極寒監獄是當年關押國家級罪犯的監獄。當年罷黜死刑後,被捕的革命家以危害國家安全的罪名都被關在了極寒監獄。因爲監獄條件太過嚴酷,即使在自由之戰勝利之後也依然沒能解救裡面關押的人。唯一的例外,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仗劍江湖幾度霄,醉臥獨酌醒相交;
“一壺安生如夢酒,一把亂世太平刀。”
不等老儒介紹,最後那個男子仰天便吟了一首詩。拾二看着他一臉放浪豪情萬丈的樣子,把那種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氣勢展露得淋漓盡致。別說還真像一古代俠客。他一點不認生,見到拾二彷彿見到了對詩互往的故友。
“你叫拾二對吧,我叫李戰蘭。名字不好記,他們都叫我詩人,是隊裡的機械師。大到造坦克大炮,小到修修補補義體,喝酒划拳對邀,有事儘管找我。”
“這次行動需要身份保密,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們要相互稱彼此代號,切記不能暴露身份,知道了嗎?”老儒說。
“等等等等,老儒你等我緩緩。什麼任務?”
拾二還沒摸着頭腦,瘋丫頭、導演、詩人,這都啥人?沒一個看上去精神正常的。這介紹還沒兩分鐘,已經開始出任務了。
“就剩你了。我們要佔領整個紅源會社最尖端的軍用科研中心,也是他們的經濟命脈——九龍軍事科研基地,攻陷紅源會社!”老儒說。
“去惹樓最高那個?”
拾二指向搜查艇窗外那棟高聳入雲的建築,在那座高聳入雲的塔的頂上,甚至有一座懸浮在雲上的天空城堡。那是會社的總部,也是霍普城城中心的地標。
“老儒,這不像你啊。你不是一直不喜歡我們搞破壞嗎?你每天在跟大家講大道理,告訴我們要安分守己,要我保護好自己的街區做好自己分內的事,這樣的話這個城市這個世界纔會慢慢太平下來。怎麼你突然想要搞垮會社了?”
“拾二,你過來。”老儒打開艙門,狂亂的風挾着雨水捲進艙體。眼前,是一棟棟高聳入雲的建築在這漆黑的夜空中絢麗燦爛,如地下的繁星般熠熠生輝。
“你看到了什麼?”
老儒問,他白色幹練的頭髮逐漸被打溼。
雨水中,只有矗立在市中心圍繞着會社總部的巨大霓虹燈招牌還清晰可見。四個字母——那是這座城市的名字,HOPE。
“霍普城,下雨的霍普城。”
“你知道我每天看到的是什麼嗎?”老儒問,接着他便回答了。
“我看到的是以會社爲首的各種各樣龐大的公司建起如此燦爛的城市下面,在這些高樓深處看不見的、每一個漆黑潮溼的角落裡。孩子撿着垃圾,看着自己姐姐搔首弄姿、看到自己的哥哥殺掉跟自己無冤無仇的路人,就只是爲了搶到能活到明天的幾十塊錢。我們要活着,靠的是掠奪、靠的是放棄尊嚴、靠的是去傷害那些信任我們和比我們更弱小的人。
“這個城市本不是這樣的,本來的自由之城、進步之城,本來冠以希望之名的霍普城,如今卻被會社那些人泯滅成了這副模樣。會社那些人,他們衣食無憂,把義體武器肆意地販賣製造混亂,把救命用的義體價格擡高。讓更多的百姓受到傷害的同時,卻讓更多的人爲了活命不得不把所有的積蓄交付於他們。
“他們剝奪着我們的財富、我們的資源,在有了義體之後,他們開始剝奪我們的肉體。底層的人像他們的奴隸,供他們吃穿、供他們享樂、供他們虐殺。
“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生活。
“這也不是我們該有的生活。”老儒說。
“義體的出現讓高層的人不會老去、不會死去,財富越積越多。而下面的人活在地獄裡,被各種暴力組織欺辱,又爲了存活再去傷害比自己更弱小的其他人。受傷了要麼花畢生積蓄去上層人手裡買義體,要麼等死。
“這樣的日子,我們永遠看不到希望。更何況,”老儒頓了頓,“——紅源會社,本就是你的。”
拾二沉默了,她把頭偏向一邊沒有答話。
“喂,紅源會社是她的什麼意思?”
瘋丫頭拉拉導演的袖子。
“這個故事,要從那場自由之戰的結束說起。”導演說。
自由之戰導演算是發起人之一,只是時過境遷,真正對那場戰爭還有記憶的,眼下也只有他和老儒兩個人了。
“自由之戰之後,霍普城作爲自由之戰的發源地,最終獲得了整場戰爭的勝利,獨立於所有國家成立。可惜戰爭遲早會結束,可創傷卻是永恆的。”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那本該由血肉組成的右臂完全被機械代替,一隻金屬鐵手顯得格外突兀礙眼。
“那場戰爭之後,很多人都再也走不回以往的日子了,他們沒法開車,沒法打掃房間,甚至沒法站起來,沒法擁抱自己的家人。直到拾二的父親,紅啓博士站了出來。他開創的紅源公司並打破了機械與生物之間的界限,製造出了第一款能完全貼合人類身體的義體。”
“沒有排斥反應,不用刻意學習操作,甚至還能跟隨大腦的控制完全還原真實的物體觸感,就跟自己的手腳重新生長出來了一樣。能重新站起來抱住親人的那一剎,你才真正感受到原來活着是這麼幸福。”
導演不由地伸出雙手,彷彿在陳述他親身經歷過的一切一般。
“紅啓博士當時決定,把這一項技術的專利公開,讓更多的人能用更廉價的方式得到第二次重生。可是在十五年前的那個晚上,就在他即將公開義體專利的前一天。一個代號囚徒的罪犯把紅啓博士一家全部關進了一個巨大的液壓倉,並啓動了液壓機。”
巨大的液壓機向下擠壓的轟鳴聲,彷彿從拾二的記憶裡迸出,再次繚繞在拾二耳邊。
“那是場屠殺,隨着液壓機的下降,所有人都死了。但是,他5歲的女兒卻意外活了下來。當那個女孩從親人的屍堆裡爬出來時, 她像是灰燼裡重生的鳳凰一樣,她是個奇蹟。
“那個女孩,就是拾二。”
瘋丫頭看向拾二,拾二面無表情,靜靜地鳥瞰着這座喧囂的城市。
“所有人都知道,囚徒是山口隼的手下。而就在那之後,山口隼接替了紅啓博士的位子。他沒有履行紅啓博士的遺願公開義體專利,相反,本用於讓傷者重回生活的義體變成了富人身份和潮流的象徵,也成了富人剝削窮人身體的手段。
“也就在那時,各種各樣用於戰爭的殺戮義體登場,大量的平民受傷導致義體的需求直線升高。普通人爲了活命,甚至不得不卸下自己完好的手腳,把自己改造成殺人機器來保護自己和家人。在這場恐懼中,所有的財富都朝着山口隼和會社聚集,造就了這位霍普城的土皇帝,也造就了今天殺戮不斷的霍普城。”
蒼老的聲音銜上了導演的解釋。
“所以拾二,我並不是想推翻紅源,只是在你父親死後,該站在紅源公司頂樓改變着這個城市的,本就是你。而是這個遲來的正義,是時候還給你了。”
哈姆雷特,註定要走上替父報仇奪回王位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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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老儒,你是想把我推上去,讓我去當這個城市的救世主?”拾二問。
“你的血統,本就賦予了你父親未完成的使命。你有資格,也必須完成你自己的任務。”老儒說。
“可是老儒,”拾二轉過頭來,側臉迎着風,被雨水沾溼成一股股的劉海,被大風胡亂地朝面頰吹去。
“如果,我不願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