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光速飛船,夜。
“你知道嗎,我們很幸運。”
女孩看着窗外那顆藍色的星球,他們離得那麼近,卻又那麼遠。
“在宇宙爆炸的一萬億分之一秒,宇宙裡就有了粒子。夸克和反夸克、電子和反電子,它們一碰到就湮滅成了光,然後光又再生成正反夸克和電子,每十億對夸克和反夸克湮滅,都會留下一個正夸克作爲倖存者。而我們今天的世界,就是這樣無數個十億分之一組成的。
“然後在引力的作用下出現恆星,圍繞着恆星出現星系,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了一顆不起眼的恆星,它叫太陽。在它的附近慢慢凝聚了一些氣體,又形成了一顆行星。這顆行星不近不遠,正好允許液態水的存在,而我們人類,就誕生在這顆微不足道的行星上。”
導演聽着靜靜地聽着,他沒有打岔,也沒有回話,像一個忠實的聽衆聆聽着女孩講的故事。他能感受到女孩的好奇,可惜的是,那種新奇裡帶着數不盡的哀傷。
“十三億年前,在距離地球十三億光年遠的地方,有兩個黑洞撞在了一起。這次碰撞帶來了引力波,向全宇宙開始擴散。碰撞發生的時候,地球上只有一些最原始的單細胞生物。
“然後引力波慢慢傳遞過來……在此期間,地球出現了智人、智人有了文化、愛因斯坦出生,寫下了廣義相對論的引力場方程,這個方程預言了引力波的存在……然後一直到2016年,也就是碰撞發生十三億年以後,我們截獲了這個引力波,發現廣義相對論是對的。你說多有意思。”
女孩繼續絮絮叨叨地講着故事,不知是講給導演聽,還是講給自己聽。
“你知道我們那顆人造星爲什麼叫娜姆達嗎?因爲廣義相對論的引力場方程有一個常數,是希臘字母Λ,愛因斯坦發現如果不加這個字母,宇宙就會膨脹。而僅僅爲了讓宇宙不膨脹,愛因斯坦人爲添加了這個‘宇宙常數’。”
“它是一個美妙的錯誤,就像我們那顆人造星一樣。”女孩說。
“抱歉。”
女孩搖搖頭。
“沒有沒有,我很幸福。有你一直陪着我說話,聽我講亂七八糟的故事,我們還從離它那麼遠的地方,那麼多的巧合那麼多的意外,竟然一路到了這麼近,甚至感覺都能摸到它了。
“我一直覺得我很幸運,幸運地生在了一個空間站裡,又幸運地遇到了你,現在又幸運地見到地球,可能除了我以外還沒有哪個人類這一輩子經歷過這些吧。已經知足辣~”
她回過頭來,那哀傷卻飽含夢想的眼神看向導演。
她們的這艘飛船已經沒有任何燃料了,就在這咫尺之間的距離,她卻無法回去。
“喂海秀,既然我們可能回不去了。你實話實說,你把我關在飛船的行李艙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如果真相比較殘酷呢?”導演問。
“那我也想知道那個殘酷的世界是怎樣的。”她說。
他看着那雙稚氣的眼睛,那雙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到不敢沾染。
“這艘飛船隻能坐五個人,大熊要把長頸鹿和猴子帶上;他還不想宋俊鎬死,所以他把能開啓閃點的泰坦右臂拿給了宋俊鎬。這下加上我就已經五個人了,你沒位置了,但我需要大熊幫忙,我就不敢忤逆他。
“於是,我想了一個辦法。我在上船之前電死了長頸鹿,那時候所剩時間不多,已經來不及讓大熊再多帶一個人,於是大熊眼裡飛船隻帶走了四個人,我、大熊、宋俊鎬、猴子。他並不知道的是,還有在行李艙的你。”
“他們沒有起疑心麼?”女孩問。
“我設計得很巧妙。長頸鹿比誰都高,又有雙金屬製成的義腿。我把高壓線接在了太空電梯的地上,大家一起走過去的時候,長頸鹿的腿長,形成了最大的跨步式電壓。他就在我們眼前被電死了,可我們其他人都沒事,就算大熊有疑心也沒有證據。”
“不過大熊非常瞭解我,當他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他就明白了你在飛船上。可是又遇到一個問題,我們需要點火加速,而此時飛船超重了。大熊已經產生了疑心,不會給我犧牲他手下的機會,也就是說,要麼我跳下去,要麼把宋俊鎬扔下去。或者,他動動手指,把貨艙打開,你會被體內的氣壓撐開,然後滾出去。”
“我告訴宋俊鎬,你在貨運艙裡,但我忘了給你準備足夠的食物,而我又被大熊盯上了,我需要他給你送食物過來。至於他手上的泰坦右臂,先交由我保管。他並沒有來得及把食物拿給你,等他一走,我就鎖死了所有的艙門,加速點火離開了。現在的話,他可能還在那片太空漂浮着吧。”
“你騙了俊鎬哥。”女孩說。
“騙子之所以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從同一個人身上騙到錢,是因爲當沉默成本足夠大時,人就捨不得割棄了。要確認我背叛他所帶來的心理代價,比一直信任我更加煎熬。
“他其實知道我在騙他。只是與其接受我騙他的事實,他更情願被我騙到死。只要他在最後也對我是忠誠的,他就不用承受被我背叛的煎熬。”
“然後呢。”女孩問。
或許曾經的她會看透眼前這個可恥人,但現在已經無所了。
“但是閃點前要補充燃料,飛船還是重了。”
對於宇宙的知識,女孩其實比他們清楚。
“對,我們需要充電,這時候飛船的太陽能板張不開了。大熊早就對我有了戒心,他怕我會趁機把出飛船修太陽能板的人關在外面,所以逼我去。但我比他多算一步,撐開板子之後,猴子死了。於是理所當然地把猴子的屍體扔了出去。”
“你不是在飛船外嗎?”
女孩有些驚訝。
“我提前把防孤島裝置給毀了,重新形成了一條通路。飛船很小,只有矮矮的猴子能進到檢修口——當然其實我並不在意是他們誰會死。當我撐起光伏板的時候電氣會通電,猴子就變成了一根導線,然後就燒焦了。
“機艙裡只剩下了我和大熊兩個人,他清楚肯定是我乾的,所以他要把我除掉,不然的話,等我下一次動手就晚了。可惜泰坦右臂在我手裡,他不是我的對手。”
“然後,你就把我接了出來。告訴我他們坐別的飛船走了。”
導演淺淺地笑了笑。
“我以爲你會信。”
“你說爸爸們會坐下一班飛船回來,也是騙我的對吧?”女孩說。
“應該是吧。”導演望着天,頭頂是漆黑的銀河,“走的時候小行星已經撞在了空間站上,那個空間站的人除了我們倆,應該已經沒別人了吧。”
女孩捏着導演的臉。
“海秀呀海秀你這個大豬蹄子,你騙得我好苦哇。辣你告訴我,你騙過我最大的是什麼事?”
“記得我說過這輩子我不會在乎任何人,只會在乎我自己嗎?”導演露出一個不合時宜的笑容,“那句話是我撒過最大的謊。”
“呃…海秀,我發現你應該是到中年了。”女孩皺起鼻子,“越來越油膩了。”
“都已經將死之人了,再不油膩一下就沒機會了。”
“辣這最後一點點時間,我們都坦誠面對彼此,不要再說謊話了好不好?”
說着,她朝着導演伸出了小拇指。
“我們拉鉤。”
“好,我們拉鉤。車海秀這輩子,再也不騙梔子了。”導演說。
“梔子也說好不騙你。”
拉完勾他轉頭一想,又把頭湊了過去。
“其實我又騙了你,我不叫車海秀。”
“你滾!”
女孩被這句話給氣着,一腳把導演往窗邊踹。
“哈哈哈,唬你的,我哪有那麼多謊話。”
他瞥了一眼女孩那張乾淨的臉,說實話,他真的很捨不得。
“喂,如果我們真的運氣特別好回到了地球的話。你想做什麼?”導演問。
“我嗎?我想當一個演員。”女孩說。
這回答很出乎他的意料。
“天天聽你講什麼太空宇宙,我還以爲你會想當天文學家,或者科學傢什麼的。”導演說。
“當演員多有意思,一輩子太短了,我想體會各種不一樣的人生,然後想了想,應該就當演員最好。只可惜我能看的書都過時了,也不知道現在地球上還有沒有演員。
“海秀你呢?”
導演攤攤手。“那我就當導演吧,專門管你。”
“也行,辣你到時候就找各種有意思劇本給我演,我還不知道古裝是什麼樣子的。”
“跟現在差不多吧,可能就是袖子長點什麼的。”
女孩打了他一拳。
“你又騙我,書上說不是這樣的。”
“好好好,我又騙了你行了吧。”
“嘿嘿,”說到這裡,女孩突然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來,“其實我也騙了你一件事,到現在我都還沒告訴你。”
窗外,寂靜如同杳無音信。
“騙就騙吧,誰叫我騙你那麼多次呢。”
“你不想聽?”女孩問。
“不想聽。”
“可是一件天大的事喲~”
女孩不依不饒,彷彿不聽她就吃虧了。
“哦~這樣的話,那我勉強聽聽吧。”
女孩鬼鬼祟祟地湊到導演的耳邊,儘管這裡沒有人能偷聽他們談話。
“記得我們在阿波羅驅逐艦上的時候,除了燃料,我還拿了兩個大導彈嗎?”
“嗯,記得。”
“我有個大膽的想法。這個飛船有作戰功能,我把你裝在宇航服裡,再把整個你大導彈裡,朝着地球發射,這樣我們就能回去了。”
導演愣了愣,一時不知道該贊同還是反對。
“這不得摔死?”導演說。
“這是衛星導彈,導彈的外殼能承受大氣層的摩擦和避震。地球大部分是海,落在海里的話,很有可能不會死噠。”
雖然那種高度,落在海里並不會比落在地上更好。
“那你爲什麼不早說?”
“嘿嘿,”女孩一臉壞笑,“如果我早說的話,哪騙得到你發誓一輩子跟我說實話。如果以後還要活着,你又老是騙我怎麼辦,辣我太慘了。”
不靠譜歸不靠譜,但與其等着在飛船裡餓死,不如放手一搏,至少還有生的希望。導演看着窗外那顆藍色的星球,卷積的雲層如同白霜般裹在球上。
說實話,他想活着。
“好啦好啦,我們所剩的空氣也已經不多啦。你快鑽到導彈裡,我把你發射出去~”
導演沒有動,他靜靜地看着女孩。
“你把我發射了,你怎麼走?”
“放一百個心,飛船這套東西我熟着吶,我自己有辦法把我也發射出去。”
“不行,你教我。我先把你送回去,我再按照你說的方法把自己送回去。”
導演隱隱察覺有些不對,憑女孩的聰明,她應該早就想到了這個計劃。女孩對他說了那麼多話,是真的在做最後的訣別。
“你可沒我書看得多,萬一我走了你忘了操作怎麼辦?這樣吧,這個是通訊設備,你拿着可以一直聽到我的聲音,這樣你就能確定我走沒走了。”
看着導演還在遲疑,女孩推着他坐進了導彈裡。
“放心啦,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們這輩子都坦坦蕩蕩的,我纔不會騙你呢!”
可是往往被騙的那個人活着,才叫做備受煎熬。
“相信我好嗎。說到做到,我還想做你的女演員呢!”
他不知道當宋俊鎬聽到他的命令,頭也不回地去找梔子的時候,是不是跟他是一樣的情緒。他被半推半就地裝進了那顆導彈,朝着地球發射而去。手裡緊緊攥着那個通訊器,即使那個通訊器並不能真的證明女孩可以離開。
嘭的一聲,他覺得好像突然被車撞了一般,五臟六腑猛地被人一推,好似攪成了一塊。他明白他已經被髮射了出去。通訊器滋啦滋啦的,斷斷續續傳出女孩熟悉又好聽的聲音。
“海秀,穿越大氣層的時候導彈周圍會變成等離子體,你可能會聽不到我說話,不過只有3分鐘。等我3分鐘,好嗎?”
那種幾近暈厥的速度讓他無法思考,恍惚間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裡那個早已在天堂等候的大熊嘲笑地問他。
“如果你和梔子只能活一個,你會怎麼選。”
而他,終究還是給出了要用一輩子來贖罪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