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
昨晚開始,下了幾個時辰的雪已經停了。
院子裡到處都是白色。
天氣陰沉沒有陽光,
落雪便也沒有融化的樣子。
遊廊下,
有披着斗篷的女使,手裡端着托盤走着。
一陣寒風吹過,
雪花從遊廊頂上被吹下來,朝着女使飄去。
看到此景,女使趕忙背過身子,將托盤護在身前。
待這陣風吹過,
女使才繼續朝前走去。
臨近廳堂,門口有小女使將布簾掀開,女使邁步進屋走了幾步後,便在屏風外停下腳步。
這時,有一雙手將托盤上大大的青瓷海碗端走,朝着屏風內走去,端着海碗的手細長白皙,一看便不是做漿洗等雜活粗活的。
屏風內,
在‘帶了個女人進京呢’的說話聲音中,
海碗被捧着輕輕的放到了一個小桌几上,隨後玉色的筷子被那細長白皙的手持着,在海碗內動來動去,一塊塊外皮青翠欲滴的黃瓜被夾出來,擺放在數個瓷盤上。
張家五娘嘴角帶着吃炙羊肉的油光,面帶笑意的問道:
“哦?李家妹妹,徐家哥哥他怎麼糊塗了呀?”
張家五娘問問題的時候,站在柴錚錚身邊的貼身女使雲木,正幫忙將裝着黃瓜的瓷盤擺在桌上。
聽到此話,
李家五娘道:“啊?”
說着,李家五娘還有些無措看了看圍坐在桌案邊的衆人。
而來張家參加暖爐會的姑娘們,有的正好奇的看着她;有的則看着新上的瓷盤,若有所思的發着呆;有的則微微搖頭,無奈的笑着。
“徐,徐家哥哥他,他前程大好!這帶了個女人回來,豈不是,豈不是壞了名聲?!”
“他還沒,沒議親呢,就有個妾室,親事上不就.難了麼!”
李家五娘有些結巴的說着,說話的時候有些短視的眼睛,還在桌案旁衆人的臉上掃來掃去。
看着衆人紛紛認可的點頭,李家五娘心中這才鬆了口氣。
張家五娘眼中帶笑的點頭不迭,道:“李家妹妹說的是!可,你怎麼知道是當妾室呢?萬一是.”
“噹啷~”
某人正在夾菜的公筷從手中掉落,砸在了碗碟上。
這聲響,讓桌旁的衆人紛紛看了過來。
發呆的柴錚錚也從沉思中驚醒,看向了聲音來處。
表情窘迫的榮飛燕,趕忙擠出一個笑容,邊拾起筷子,邊說道:“抱歉,抱歉,手滑了。”
榮飛燕說完,衆人視線重新回到了李家五娘身上,李家五娘和一旁的餘嫣然對視一眼,道:
“啊?張家姐姐,你是說.怎麼可能是正妻呀莫非那女子是北邊某個世家大族的姑娘?”
李家五娘說完,
除了顧廷熠,桌案旁的衆位貴女們紛紛朝消息靈通的張家姑娘看去。
張家五娘迎着衆人的目光,笑着搖頭,道:“非也,非也,那女人並非是世家大族的姑娘!”
說完,張家五娘不顧衆人好奇着急的樣子,愜意的夾了塊黃瓜,咔哧咔哧的吃了起來。
坐在榮飛燕一旁的,是榮顯妻妹,輔國公竇家的姑娘,瞧着桌案邊衆人的着急好奇的樣子,她眼睛一轉道:
“諸位姐妹,我聽說勇毅侯徐家祖籍代州,那女子可是那徐家哥兒自小定下,指腹爲婚的娃娃親?”
“噹啷~”
幫着親戚竇家的姑娘夾菜的榮飛燕,手裡的筷子再次掉在碗碟上。
榮飛燕整個人一滯,感受着周圍看來的視線,她有些尷尬的蹙眉閉上了眼。
站在榮飛燕身後的細步,看到此景趕忙邁步上前,握住榮飛燕的停在半空中的手,急聲道:“姑娘,可是手又抽筋了?”
閉着眼的榮飛燕眉頭霎時鬆開,閉眼連連點頭道:“嘶!是!快幫我!”
說話的時候,榮飛燕的手還用力保持的着動作,瞧着像是真的抽筋了。
看到此景,方纔說話的竇家姑娘眼中瞬間有了感動。
細步在幫榮飛燕捋着手指的時候,
在座的諸位姑娘們,不約而同的又將視線投向了一人。
坐在張家五娘下首,也在夾着菜的顧廷熠,手很是穩當的夾着黃瓜條,疑惑道:
“你們看我幹嘛?”
心中一想,明白衆人是何意後,顧廷熠將菜放在身前的小碟中,一臉淡然道:
“我從小到大,可沒聽說徐五哥他有什麼指腹爲婚的親事!”
聽到此話,
坐在李家五娘另一邊的海朝雲,眼睛動了動,見沒人注意,藏在桌子下的手這才鬆開了握緊的帕子。
要說心中有多麼喜歡徐載靖,海朝雲定是要搖頭的,更多的是感激和那麼一絲好感。
畢竟她自小就知道,像海家這樣的門第,姑娘們的婚事自己從來是做不了主的。
看着點頭的,似乎鬆了口氣的衆人,張家五娘喝了口溫酒後,繼續道:“你們可知道,那女子被送到了什麼地方?”
柴錚錚疑惑的看着自己的好友,道:“咦?五娘,你怎麼連這都知道?”
顧廷熠吃着黃瓜條,默默地撇了下嘴。
坐在桌邊的衆人,紛紛點頭看向說話的張家五娘。
“我這.”
張家五娘一時啞然,瞪了眼拆臺的好友,出聲道:“就說,你們想不想知道吧!”
衆人紛紛點頭。
張家五娘一手擋在嘴邊,故意壓低聲音,道:“聽說是,被送到了.”
除了顧廷熠,衆人紛紛側耳傾聽,
“皇城司衙門!”
桌邊衆位姑娘:“!!??”
“哈哈哈哈!”
看着衆人或驚訝、或疑惑的表情,張家五娘不顧儀態的笑了起來。
餘嫣然和同樣驚訝的海朝雲對視了一眼,出聲道:“怎,怎麼會送到皇城司衙門?”
“因爲那是個北遼的諜子唄!”
衆位姑娘臉上皆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柴錚錚在一旁有些無奈的搖頭看着五娘,同顧廷熠笑道:“廷熠姐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全程淡然的顧廷熠點頭:“是啊!事情都是我告訴她的!”
“聽哥哥他說,那個北遼諜子長得是體格風騷姿容出衆!”
“要不是因爲有人在旁勸說,徐五哥他就做主,要讓一位姓何的指揮,在長垣縣南給殺了那人祭奠呢!”
“啊?”
衆姑娘們紛紛面面相覷。
“殺,殺人?好可怕!”李家五娘縮了下腦袋,和餘嫣然低聲道。
張家五娘瞪着顧廷熠,道:“廷熠姐姐,這事你怎麼沒和我說?”
“爲什麼要將人從貝州押到長垣縣去殺?”
柴錚錚有些疑惑的問道。
顧廷熠抿了抿嘴脣,有些黯然,道:“因爲.徐五哥他和我哥他們.遭到了埋伏!”
“啪。”
榮飛燕緊緊握住了指間的筷子,沒有讓它掉落下去。
“埋伏?什麼埋伏?”
柴錚錚語氣盡量平穩的問道。
顧廷熠放下筷子,看着緊張的衆人,道:“哥哥他們回京的時候,在長垣縣南遭到了北遼諜子的埋伏。”
“之前去貝州的時候,徐五哥曾經送一葫蘆酒給三個趕着毛驢售棗的,後來”
“人馬披甲,一陣衝殺後.”
“本來是要押解到京城的,看到那四個孩童後,徐五哥就沒管何指揮就地正法他們的舉動.”
說完,顧廷熠看了眼神色黯然的張家五娘,道:“這事兒和你說了,平白讓你心裡不好受。”
桌旁的衆位姑娘們,面色也都不好看。
張家五娘道:“那,那沒了孩子的百姓怎麼辦?就這麼着了麼?我手裡還有些自己的銀錢”
顧廷熠看了眼點頭的柴錚錚,又看了看桌邊的其他人,搖頭道:“不用的!”
海朝雲疑惑道:“三娘,爲什麼不用.我們這些人一人出一些,便有不少,雖於事無補,但也能讓他們生活好一些!”
顧廷熠欣慰的笑了笑:“在長垣縣南那些被擊殺的北遼諜子,算是徐五哥他們的戰功!我哥哥他說,其中有八個北遼諜子的賞格,換算成銀錢後便會給那四家人。”
海朝雲看了看旁邊的餘嫣然、李家五娘等人,有些赧(nan)然道:“廷熠姐姐,不知會有多少銀錢?”
顧廷熠看着同樣好奇的榮飛燕、竇家姑娘等人,側頭道:“五娘,你說吧。”
張家五娘正在頷首,聽到此話,面上有了不少欣慰的表情,道:
“如此說來,應是按照軍功折算:擊殺一名北遼騎兵,戰歿,賞格加撫卹大概二百二十貫!北遼諜子賞格或許還會高些!夏秋的稅,官府也會減免一半。”
聽到此話,
桌旁的衆姑娘們紛紛點頭:這樣說來,一戶百姓家會得到四百多貫的銀錢。
單是這些銀錢,就可以讓一家三口生活上十幾年無憂了。
當姑娘們正在說話的時候,
大周皇宮,
溫暖的宮殿內,
皇帝坐在御案後,身旁站着大內官和皇城司大主事兆子龍。
御案不遠處肅立的則是兆眉峰的副手,高雲青。
“如你所言,是因爲貝州皇城司鴿房的信鴿,被賊首給借去了,這才無法將信息及時傳回汴京。”
“回陛下,是!且貝州的皇城司卒子親口說,張大人和賊首交情極深!”
“那皇城司卒子呢?”
“回陛下,當時事出緊急,主事便命小人下了重手。”
皇帝身旁的兆子龍輕聲解釋道:“陛下,下重手便是格殺勿論。”
皇帝點了點頭:“張士蟠捕捉北遼諜子時,那諜子口喊所謂‘彌勒當世’的呼號,可還有別人見到?”
“回陛下,兵馬督監馮大人家的嬤嬤,親眼所見!”
皇帝沉沉的嘆了口氣,倚坐在了椅子上,無力道:“命裴元琛,降了張士蟠的軍職,貶到.貶爲一卒,留用吧!”
一旁的大內官躬身應是。
“你也去吧!一路辛苦了。”
皇帝擺手道。
“小臣跪謝陛下體恤。”
高雲青叩首道。
起身後,高雲青出了殿門。
看着在殿門口緩步走着的大內官,高雲青一愣後,快步湊了過去。
待高雲青湊上來,大內官恢復了原有的走路速度。
高雲青低聲道:“大內官。”
“嗯!高大人辛苦,您此去貝州功勞頗大。”
“大內官說笑了,和徐家五郎、顧家二郎比起來,卑職功勞又算什麼!”
大內官笑了笑,道:“那張士蟠張大人,在聽聞貝州出事後,第一時間便跪在了殿外,求陛下讓他去平叛。”
看着點頭的高雲青,大內官繼續道:“不論他動機如何,陛下是個心軟念舊情的!沒有確鑿的鐵證,張大人最多有個瀆職的罪過。”
“卑職明白!我們和靖哥兒,下手的確重了些,知悉關係的賊子,一個也沒活,我等應該將那賊首活捉纔對!”
“此話不錯!聽說你和靖哥兒一起來的皇宮?”
“是。”
“嗯,不用等靖哥兒他了,他如今還在皇后娘娘那兒呢!”
“多謝大內官。”
說完話,看着擺了下拂塵的大內官,高雲青道:“卑職告退。”
“嗯。”
皇后殿內,
皇后一臉笑容的看着正在和趙枋坐着說話的徐載靖,
眼中除了笑意,還有不少對後輩的欣賞、疼愛神色。
也不怪皇后對徐載靖有這般的感情,
先不說皇后自己懷上趙枋,以及後來趙枋小時候被徐載靖救的那次。
那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只說最近,
因爲張士蟠在皇宮禁衛中任職的事情,
前些時日,聽聞貝州出事,皇后爲了將張士蟠從皇宮禁衛中弄出去,將趙枋遇到危險的可能降到最低,幾乎是和皇帝撕破臉的,
就連自請去皇后位的話都說出來了。
因爲這個,晚上徐載靖來宮裡勸說的時候,也捱了皇帝的遷怒,被勒令去貝州查看。
然後呢.
貝州差點出了大事。
如若貝州城中的軍資真被燒了,那燒的就不止是大周子民的血汗,還是大周將士的戰力。
倒不是說皇后爲此幸災樂禍,貝州出事驗證了自己的想法,乃是因爲在皇后看來,徐載靖身上發生的事情,頗有些‘萬事皆利於我的意思’。
看着趙枋和徐載靖身旁,正在解說的顧廷燁,還有睜着大眼睛看來看去的廉國公嫡長孫盧澤宗,皇后眼中笑意更加濃厚了。
“殿下,那賊人頭目踩在盾牌上,一躍有這麼高!”
顧廷燁跳腳比量了一下繼續,看了旁邊的認真聽的盧澤宗一眼,道:
“看到此景,我心裡着急啊!那長柄朴刀的威力,我是瞭解的!但!小臣我一眼就看出了那賊人頭目的破綻!”
趙枋和盧澤宗睜着大大的眼睛,連連點頭。
小內官慶雲更是趕忙遞上了潤喉的飲子。
顧廷燁點頭致謝後,繼續道:
“就在此時,靖哥兒和小臣我心有靈犀,心意相通,就朝着我看出的那個破綻,引弓射去!”
“二郎,那破綻是什麼呀?”
趙枋疑惑的急聲問道。
“嘿,殿下,破綻就是,那賊人頭目居然沒穿鎖子鎧!這腋下露在了我和靖哥兒跟前。”
“任是他如何厲害,嗖,只是一箭,那賊首便受了疼,握不住長柄朴刀,從半空中掉了下來!”
趙枋、盧澤宗聽得入神,點頭不迭。
“嗖!又是一箭,便貫胸而出!”
“嗖!第三箭就斃了那賊人頭目!!”
“哦!真,真是精彩!”趙枋嘆道。
顧廷燁笑了笑,道:“殿下,精彩的還在後面呢!”
趙枋將茶盞遞到顧廷燁嘴邊,道:“快說,快說!”
顧廷燁還沒飄,躬身一禮後,道:
“話說.小臣三面皆敵,但小臣看護的乃是靖哥兒後背,豈能鬆懈.”
“我一聽,便邁步上前,將手中長槊鄭重交到靖哥兒手中,道‘五郎,莫負了我這柄殺敵槊刃!’”
“靖哥兒受我鼓舞,重重點頭後,奮力將槊擲出.”
“我等又去了那貝州大倉!殿下,你猜怎麼着?”
趙枋和盧澤宗以及小內官慶雲,皆是搖頭。
“只見那貝州大倉的高牆上,立了十幾個凶神惡煞的賊人頭目,見到我和靖哥兒就要喊弓手來射!”
“但,他們見到我們身後的賊首後,皆是神色惶然!有的大驚失色,有的卻似乎鬆了口氣,見此時機咳”
看了眼徐載靖,顧廷燁道:“靖哥兒,要不你來說說?”
徐載靖搖頭,道:“二郎說的精彩,我就算了!”
顧廷燁看着殿內衆人,點頭道:“好!見此時機,我當即和靖哥兒對了個眼色,朝着那幾個大驚失色之徒,引弓射去。”
“我倆又往那大倉厚門射了幾箭,靖哥兒身邊的青雲就要上到牆上時,賊人中忽有人大喊‘大周萬勝,爲國盡忠’的呼號,砍殺了身旁數人!”
趙枋道:“可是那個姓杜的鈐轄?”
“正是!”
顧廷燁又是一陣很有瓦舍單人說書神采的講述,直聽得趙枋、盧澤宗,乃至皇后都是一愣一愣的。
當顧廷燁繪聲繪色的說着‘長垣縣南遭遇伏擊,徐顧兩人奮勇擊殺強敵’時,
皇帝所在宮殿,
剛辦完事情的大內官,看着在殿外走廊恭候的衆大周臣工,笑着躬身一禮,擺了下拂塵後,道:
“諸位大人稍候,奴婢這就進去通稟。”
“有勞大內官。”
進到殿內,
一番稟告後,有些無精打采的皇帝點頭道:“嗯,讓他們進來吧!”
“宣,諸臣工進殿!”
待大臣們進殿,皇帝吩咐賜座後,道:“好,說說吧!皇甫愛卿,你先來!”
“是,陛下!”
皇甫尚書從袖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冊子,展開後道:
“陛下,據張將軍複覈,貝州大倉中現有烏錘甲,五萬副,每副作價四十五貫。”
“有朱漆山文甲,三萬副,每副作價四十貫。”
“有提刀,四萬柄,每柄作價三貫三百文。”
“有強弓,四萬張,每張作價一貫八百文,”
“有弓弦,九萬餘條,每條作價一百二十文。”
“有勁弩,五萬張,每張作價兩貫五百文,”
“弩弦十萬餘條,每條作價一百四十文。”
隨着皇甫尚書的話語,皇帝緩緩坐直身子。
“弓箭八百萬支,每支作價八十文。”
“弩箭一千五百萬支,每支作價七十文。”
“.”
“兵帳一萬座,每座作價七十貫九百文。”
“戰車兩千九百餘輛,每輛作價一百一十貫。”
“戰鼓七百面,每面作價七貫二百文。”
“.”
“以上,共摺合銀錢七百一十七萬兩千八百餘貫。”
皇帝重重點頭,看着御案前坐着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衆臣工,緩緩道:“好,諸位愛卿論一論,該如何賞賜他們吧!”
“吏部,李尚書,你們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