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後來,吾,洛兒,天師,柳夫人四人之間達成了環環相扣的約定。
洛兒要殺吾,天師卻護着吾。吾要救阿炘,需要柳夫人手裡的青鸞鑑,柳夫人卻要洛兒充當法器拂塵的柳枝來交換。
兜兜轉轉下來,年輕的女冠最後瞭然地將柳枝交了出去,天師也從柳夫人手裡拿來了青鸞鑑。她說,吾欠了她的一條命,她會親自來取。
來不及思量,萬事具備,吾同天師,前太醫令大人連夜趕回了鄴城。
天師說,青鸞鑑確實可以醫死人,肉白骨,可這是一命抵一命。
衆人都在忙着佈置祈祭南斗的法陣,沒人注意到昏沉沉的軒轅炘時夢時醒,偏巧卻聽得了這句。
誰也沒有想到,最後一步,緊要關頭,阿炘將青鸞鑑調轉了方向。
她將命元幾乎悉數渡於了那毫無生機的腹中塊肉。那個與她緣薄的孩子,居然漸漸有了生息。
雖是訝異於意外之變,可阿炘身上毒性卻全然未消,無可奈何下,前太醫令與石樨生師徒二人只好施針,將烈毒逼迫停留在了她的左臂上,成了一塊好似梅花的紅記。
隨着胎兒一天天在她腹中安穩的長大,這梅花便會順着左臂一點點朝上游走,先至左肩,再下行,直至心脈。
而她,更是要忍受着那烈毒所在,每日對她筋骨的侵蝕。
吾問她,這值得嗎?
她卻反問了吾一句,如果是你,這樣能換回活生生的青梨,你又會如何做?
答案心照不宣。
局勢初安,微瀾未息,阿炘又出了這般狀況,爲公爲私,吾到底還是又做回了“袁琅”。
長安三年冬,鄴城下了一場好大的雪,上次下這般大的雪的時候,吾還是個幼童。
寢殿裡,阿炘聲嘶力竭,痛苦掙扎了整整一日,聽宮人講,她十根指頭,幾乎都要把身下御榻抓出十道溝來。
“哇……哇!!!”
在雪霽出月之時,拼盡所有氣力,阿炘終於誕下了一位王女。
這邊呱呱墜地,阿炘的梅花紅記也遊走至了心口。
她死期已至了。
吾從穩婆手裡接過了孩子,抱去給阿炘看。
雖然渾身還是紅彤彤的,但她顯然是結合了阿炘和那個人的長相,將來定是一個大美人。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母體影響,雖然石樨生在她身上診不出有劇毒,可一出生,這孩子的左肩頭便生有一塊紅色的梅花印記,只不過,邊影模糊,看起來,與其說是梅花,不如說更像貓爪印。
“呵,阿爔,阿爔,你說,該給吾與你的女兒取什麼名字好?”
命燭飄搖,吾不知是她的錯覺,還是故意將吾認作軒轅爔來看,她只喚吾一聲“阿爔”。
“像吾,更像你。不如……不如,就取名‘少玄’可好?”
“好……”
氣若游絲,阿炘的眼皮不住地開始打架,她皺着眉頭,嘴巴一張一合,嘟囔着。
吾將少玄小心遞給了一旁的穩婆,俯下身子來,聽她講。
“吾看到了,是蓬萊,仙音繚繞,飛鶴盤旋,和南皇陵的一模一樣……是長寧,母后,父皇,還有……還有阿爔,他們來接吾了……等吾啊……”
阿炘闔上了眼,穩婆懷裡的少玄似知道母親的故去,也開始嚎啕大哭。
長安三年冬,帝炘產厄崩逝,遺命太子少玄爲繼,君後袁琅輔政。
番外
不知不覺,這是袁琅被困在這宮中的第十四個年頭。
這擔子委實太重了,也不知少玄什麼時候才親政,真到那時,吾也可以回清河了吧……
輔政之後,宮人們常常聽到袁琅這樣抱怨。
石樨生被他的師父揪着耳朵帶回了清河當藥童,但每年他都會從老師傅那兒帶回來厚厚的一卷書信。
袁琅記得,沒有一卷是老師傅沒有將他罵得狗血淋頭的。
除了罵他在宮裡躲清閒,留他一個,既要釀酒,又要顧酒肆,還要幫他看宅子,給院子裡的梨樹澆水施肥捉蟲……
每一卷的最後一句,他也總是會問上一句,問袁琅何時回去?
“哈,吾也想,天下的擔子,壓吾壓得脖頸痠痛,頭痛眼痛,渾身都痛。”
“阿爹!”
“都說了,叫吾‘三叔’……”
“哎呀……反正石太醫說了,說你同吾的阿爹是生得一模一樣!”
半大不小的少玄,每日還是和個猴子似的在宮裡亂竄,摸魚打鳥,太傅幾乎每日都要找袁琅告上一狀。
可少玄還是我行我素,袁琅也就隨了她去,只要不掀翻了皇宮的屋頂,一切好說。
眼前的少玄正頂着一張灰撲撲的臉,拉扯着還在看摺子的袁琅,非要帶他去她住的掩雲殿。
袁琅想,或許她的脾氣和阿炘是與生俱來的如出一轍,思索間,他也任由少玄拉扯着去了掩雲殿。
“父親,三叔!你看!蘭花開了,開了,開了!”
少玄又蹦又跳,一邊指向那多年寸草不生的掩雲殿的花圃。
花圃中,有一抹初出的嫩黃。
“真好……真好……”
看着眼前的日漸長大的少玄,袁琅欣慰地笑了。
或許,再過不久,他就可以安心地回去清河故居了。
他還欠着那女冠洛兒的一條命。
長安三年冬,重雪覆城,天地皆白。這邊送走了軒轅炘,一襲白衣道袍,將身影幾乎隱於紛紛雪影的女冠洛兒便上門討命了。
似有所感,袁琅一早就等在了當年絳雪女帝罹難所在—未央殿。他面前燃香奉着一隻廢劍,劍身尚有餘光在,可這餘光卻被深埋在了重重疊疊的乾涸血跡下。雖是鋒芒未弱,可也因着當年斬殺女帝而被軒轅炘的父皇給封在了佛堂。
當年,也正是用這隻劍,他毫不留情地斬下了尚是幼童的王女的一臂。
“袁琅……”白光疾影,女冠已然將劍拿在手中,走向了跪在殿中的袁琅。
然而,一劍在喉,女冠洛兒反手卻只是削去了他多半數的頭髮。
“稚子尚幼,待她成人,我再來向你討回這條命。”
廢劍鏗然落地而碎,神行百步,白渺渺的仙人身影早在聲響前就化光而出,人卻未走遠,而是來到了南皇陵。
“阿孃,阿爹,洛兒要遠行了,去尋自己的道了。”
淺淺一拜,女冠好似一切釋然,爲何到頭來,她卻下不去手?或許,是似曾相識。女冠搖搖頭,方纔她是想起了那還尚在襁褓裡的少玄王女。
女冠緩緩步出了南皇陵,她想,不如先回去清河,去尋那隻知道躺着喝酒的某人。
清河故居,諸事安寧。藥童石樨生每日都要繼續忍受着自家師父的“摧殘”,除了畫像和衣食小事,剩下的前太醫令大人統統都推給了他。每日,他還要去老師傅那裡取一罈酒給那兩個酒鬼。
“好友,你家小洛兒可是又釀了好酒來孝敬你了。”
柳夫人說着,從石樨生手裡接過了酒,一個飛身便躍上了竹海頂峰。天師正一成不變的斜躺在竹梢處,他正看着手裡的青鸞鑑看得出神。
柳夫人知曉他在想什麼,當初軒轅炘腹中骨肉尚未成形便已夭亡,沒有魂魄,何談復生?南鬥祈壽後活下來的,會是哪方的未名遊魂,她與天師都看不出。
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柳夫人想着,故意在天師面前晃了晃一罈子酒。
“嗯,好友這可是羨慕,羨慕的話就自己收個徒兒吧?”天師說着,一手有意無意指了指被柳夫人栽種在了後院中的“死生勿念”。清風徐來,石樨生聽到那幼柳旁似有陣陣幼童笑聲,一個小小的,手裡拿着一卷書簡的青衫影子也一晃而過。
“本來我以爲我這修行得道後的長生之命是和那人一樣孤獨的詛咒,現在看來,餘生漫長,能有所期的去等待是一件幸事。”
柳夫人說着,和天師不約而同看向了離開的石樨生。
或許,就連太醫令也沒注意到她筆下那人的畫像越來越像石樨生,石樨生也越來越像那畫像上的人。也許,他們二人本就是同一人。
“是啊,心中能有所等待,實乃幸事……”天師看向了手裡的青鸞鑑。
彼世三千,終有一隅是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