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面對丈夫的情人
蘇曦回到家裡,又給自己做了不健康的方便麪條。她把方便麪稀裡糊塗地吃了下去,吃完之後,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她在沙發上坐了幾分鐘,突然覺得胃非常不舒服,便立刻跑到廁所。她吐出了胃裡的全部東西,最後是膽汁。她沖掉了池子裡的嘔吐物,坐到地上,她覺得渾身能產生力量的器官都壞了,她軟得像一攤肉蘇。
她這樣坐了一會兒之後,伸手扯下一塊手紙擦了擦嘴。當她把手紙又丟進便池,看着水洇溼了手紙,接着又沒入水中時,她想起了洛陽停止呼吸之後蒼白但卻平靜的臉龐。
蘇曦受不了了,她又想嘔吐,可她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她跌坐到地上,手捂着臉大哭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到最後,她沒有力量再哭下去,也不再有眼淚。她忽然就停止了哭泣,然後坐在地上反應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有些搖晃地回到客廳。身體裡面依舊空空的,十分虛弱,但同時她也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清楚。面對洛陽的死亡,她意識到的惟一結結實實的東西是,她並不比洛陽多一條命。如果她現在這樣下去,那麼最後她面對自己的死亡時,就永遠不可能安靜。她覺得自己直到現在還沒開始真正的生活。
她要試試。
這是一個晴和的好天兒,陽光耐心溫和地照耀着,因爲不熱烈而顯得不匆忙,彷彿今天下午它要滯留很久,即使到了傍晚也不會離去。
王蕾坐在自己家的陽臺上,覺得自己已經融入了這片陽光的如意中。她的心境祥和,但卻有點憂傷。她不知道這種憂傷的來源,於是便把它當做自己的某種特質,不加理會了。她看着窗外所能看到的一切,絲毫不阻攔尚還新鮮的往事突然返回,置換一下眼前的景緻。焦凱,蘇曦,有一次她也能想到那個撓過她的女人,她的臉在王蕾臉前第一次清晰起來。但這些都沒有引起王蕾特別的激動,她宛如一個觀衆,總是在事情發生過後平靜下來。她甚至那麼肯定,不會再有什麼事或是什麼人能輕易打破她眼下擁有的平靜,她覺得自己已經是個衰老的人了。
焦凱寫給她的信已經到了好多天,她讀過一遍就放到一邊去了。她覺得這封信是他們這段感情最好的一個句號,割斷了最後斬不斷的情絲,它已柔弱得承受不了任何重物。
而今天又是這麼好的天氣,陽光讓人產生美好的願望:爲那些你所喜歡的人送一份祝福,像廣播裡的觀衆那樣(“你好,主持人,我要送一份祝福給我姐和姐夫,祝他們……”);原諒你還記恨的那些舊日朋友或熟人;打了電話問候一下異地的老父老母,他們是否還有足夠的錢下頓飯館兒……王蕾的思緒在這個午後就這樣翻飛着,她忽然想,是不是給焦凱寫一張卡片,祝福他和那個在酒吧裡偶遇的女人,她相信他們有一天會成眷屬,儘管現在他們有的還是彼此的同情。
“算了吧。”王蕾轉念一想便打消了這個忽然飄來的想法,“他們並不需要我的祝福,而我也不是必須祝福他們,幹嗎還讓自己那麼虛僞啊!”想到這兒,王蕾發現自己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焦凱,不管他是誰的丈夫,誰的父親,誰的爺爺。在讀這封信的時候,王蕾的確被感動了。但現在她爲自己的感動而尷尬,她從沒像現在這樣渴望結實的東西——結實的感情,結實的話,結實的生活……
王蕾的父親提前下班了。他在快走近女兒時故意咳嗽一下,因爲他知道女兒有愛被驚嚇的毛病。
“怎麼這麼早?”王蕾回頭問。
王蕾的父親沒有回答她,而是坐到了旁邊的椅子裡。
“在我印象裡,這好像是第一次,我女兒王蕾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陽臺上,沐浴着陽光,冥想着自己的未來。”王父故意轉了幾句。
“得了,爸,平時這地方老讓你和我媽佔着,我沒機會啊。”
“以後就更沒機會了。”王父小聲說。
王蕾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看着窗外。過了一會兒,她才轉頭看着父親。
“捨不得了?”王蕾儘量不讓自己的話透出尖銳,“這不是你們一直希望的嗎?”
“護照辦完了,簽證是那邊返籤,所以現在等着就行了,一切都沒有問題了。”王父彷彿沒聽見女兒的話,向女兒解釋着。
“謝謝你了,爸。”
“要是……要是你現在不想走了,也行。”王蕾的父親把手捂到女兒的肩上,“在家裡你是自由的,而且這是你的生活,你該自己選擇。”
“放心吧,我沒改變主意。”王蕾安慰地對父親笑笑,“開始辦手續的時候,我是不太想走,但是又看不到別的出路,就是想逃開,現在我平靜了,在哪兒都能很好地生活了,所以我倒很想出去了。其實在哪兒都一樣活着,美國,中國,又有什麼差別呢?!”
“跟我一塊兒去接你媽媽,然後我們三個人出去吃飯,慶祝慶祝。”王父想把女兒從灰色的情緒下引開。
“慶祝什麼呢,爸爸?”王蕾說,“慶祝我離開家庭嗎?”
“王蕾,你……”
“好了,爸爸,你和媽媽出去吃飯吧,反正我走後,應該你們兩個人互相照顧。”說這話的時候,王蕾已經知道自己要在這個下午幹什麼,她被這個念頭鼓動着,因此對老爸很不耐煩,“我要去看一個人。”
“誰?”王父下意識地問。
“爸爸!”王蕾不滿地喊道。
“好了,對不起,不問了,不問了。”王父把頭靠在椅背上,慨嘆地說,“女兒爲什麼要長大呢?!”
王蕾來到蘇曦醫院門前的街上,她想不好直接進去找蘇曦,還是在這兒等她出來,反正她被一種強烈的想見蘇曦的念頭激勵着。她猶豫着,左右看看,突然意識到自己此時站的地方,正是她被另一個女人抓傷的地方。
一個頭被打破的小夥子,在另一個小夥子的攙扶下,用手指捂着傷口,從王蕾面前急匆匆地走過去。王蕾產生了一種童名其妙的感覺,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懷疑自己真的想見蘇曦。
她等待着自己,於是就那樣靜靜地站着。街上的行人都不緊不慢地往各自的方向去,賣水果的小販們也喪失了吆喝的熱情,他們只是用目光搜尋那些去探望病人的人,有一個已經注意到王蕾,不時地瞥她幾眼。
漸漸地,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遙遠,好像這裡只是她夢中到過的地方,曾經發生過的事也有些不真實了。王蕾離開自己站立的地方,徑直朝醫院走去。她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恨蘇曦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她才那麼想見蘇曦。許多事情吸引人,是因爲人還沒搞清楚。
王蕾一路打聽到了病房,正好是探視時間,所以她沒費勁就找到了蘇曦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敞着,王蕾沒有敲門就看見蘇曦正在換下白大褂。當蘇曦轉身看見王蕾時,動作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樣緩慢下來。護士小周看看蘇曦又看看王蕾,然後又看蘇曦。這提醒了蘇曦,她對王蕾笑笑:
“進來吧。”蘇曦替王蕾拉過一把椅子。
王蕾走了進來,但沒有坐下。她扶着椅背轉眼先看看護士小周,小周立刻懂事地跟蘇曦打個招呼,離去了。
“找我有事嗎?”蘇曦態度和藹地問。
“我想跟你談談,”王蕾說,“現在下班了嗎?”
“啊,對,下班了。”蘇曦沒想到王蕾會主動找她談話,顯得有些慌亂。
“那我們先離開這兒?”王蕾老道地試探蘇曦,好像這已經是她第五十次拜訪丈夫與她有染的妻子們。
在蘇曦與王蕾一同離開醫院的時候,蘇曦留意到了王蕾臉上和脖子上的疤痕,心裡爲王蕾感到深深的難過,非常後悔自己促使了這麼多事情發生。
她們又來到醫院前的大街上,王蕾左右看看,想找個能坐下來的地方。
“這兒好像沒有什麼安靜的地方。”蘇曦抱歉地說,“我也不知道附近有什麼地方能去聊聊。”
“要是‘激爽’還在就好了。”王蕾輕
聲說。這時有行人經過她們,不免回頭再望一眼王蕾。蘇曦看在眼裡,有些不安,王蕾卻對蘇曦淡然一笑,彷彿在說:“我已經習慣了。”
蘇曦突然下了決心,把王蕾帶回家去。她怕這條街道勾起王蕾的回憶,也怕有多事的人以那樣的目光打量王蕾。
“去我家吧。”蘇曦說。
“行嗎?”王蕾有些意外。
“沒問題。”
蘇曦爲王蕾打開了房門,王蕾走進去,小心地站到一旁。蘇曦將一雙黑色繡花拖鞋放到王蕾的腳前。對這雙繡花拖鞋王蕾並不陌生,儘管她只來過一次。爾後她隨蘇曦走進客廳,心裡在考慮,要不要把自己來過這兒的事告訴蘇曦。
王蕾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蘇曦便去廚房張羅泡茶。王蕾四處打量着客廳的擺設,彷彿一個迎面的大浪衝向了她發熱的頭腦:即使她對這個客廳的全部記憶都被沖刷掉,她也能對眼前所見做出判斷——這是一個被嚴重破壞過的客廳。地板上被重物砸出的坑;牆上還留着掛畫的釘子,但沒有畫框了;沒有電視,只有一個音箱還帶着傷痕……
王蕾閉上了眼睛,內疚扭結着在她心裡翻騰:
——這是焦凱乾的,毫無疑問的,焦凱是爲我乾的,也許是間接的……
——焦凱從我這兒得到的回報是吵架,懷疑,甚至根本不相信他還愛我……
——因爲他那麼軟弱!現在我不能再這麼說,可是即使我誤會了他,我現在又能做什麼彌補呢?!一切都結束了,不是嗎?焦凱……
——自己寫來了信;我又是怎麼對待他的信的,我曾經鄙視他那樣表白自己,他永遠都會爲我做他能做的一切,這叫什麼話呢?爲二十年後也表了決心,現在我該怎麼說?我太殘酷了吧?我至少應該相信他寫這封信的時候心懷真誠,我幹嗎要提前二十年來嘲諷他吶?!
——王蕾,你太殘酷了吧……
想到這兒的王蕾,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蘇曦看見了這一切,並沒有馬上發問。她先把茶水擺到王蕾面前,然後又替她取來乾淨的毛巾。
王蕾用毛巾捂住臉哭了一陣,然後擦乾眼淚,看着安詳坐在自己對面的蘇曦,她又想起第一次在酒吧裡看見蘇曦爲她撿大衣的情形。
“對不起,我有點兒難過。”王蕾說。
“沒關係,我有時也童名其妙地哭。”
王蕾變成了一條魚,剛剛鑽出自己良心爲焦凱織成的內疚之網,又扎進另一個爲蘇曦的內疚中。蘇曦被另一個女人搶了丈夫,丈夫回來又砸了她的家,王蕾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覺得坐在這間殘損客廳裡的蘇曦,就像一聲淒厲的哀訴。她平和的樣子,讓王蕾更難受,讓她猜不到,婚變對蘇曦的傷害到底有多大。
王蕾喝了一口茶,兩個人已經好半天沒說話。王蕾好像覺到了蘇曦對她的期待,她應該說點兒什麼,是她先找上門來的。
“我們能互相信任地談談嗎?”王蕾問。
蘇曦微笑着點頭,態度是大姐對小妹妹的。
“你不恨我嗎?”王蕾問。
蘇曦立刻就搖頭了。
“其實我也想這麼問你的。”蘇曦老實地說。
“因爲我的臉嗎?”王蕾直率地問。
“我真的很對不起你,王蕾,這些事不是必須發生的。我真的恨我自己,完全喪失了理智。”蘇曦看着王蕾說這些話,表現出極大的勇氣。而這勇氣來自於對王蕾的新印象。蘇曦無法把眼前這個懂事善解人意的姑娘和電話裡怒罵她的那個姑娘吻合起來。她覺得眼前這個可憐的姑娘像一個需要保護的小妹妹。
“別想它就完了,醫生說過幾年就看不出來了。”王蕾安慰蘇曦說。
“謝謝你,王蕾。我知道你是讓我好過些,但我不會這麼容易原諒自己的。”
“可是我也傷害過你,要是……”
“好了,我們先不談這個。你怎麼樣?”蘇曦打斷了王蕾,像大姐姐老朋友一樣詢問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