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寧馨驚訝得合不攏嘴,愣了半晌,才自言自語地道: 蘇夫人不是趙老夫人的遠房親戚嗎?—— 怎麼變成丫鬟了……”
簡飛揚有些意外地看了賀寧馨一眼,問她:“你和蘇夫人很熟?還是和趙家很熟?”又在心裡嘀咕,沒聽說岳父大人同首輔有交情啊?
賀寧馨發覺自己有些失態,忙定了定神,掩飾着道:“哦,我跟他們不熟。不過夏夫人,就是益兒和謙謙的外祖母,跟他們很熟。一夏夫人的二女兒,從小就同趙大人的庶長子定了親,後來嫁給他了,聽說過得很不錯,生了三個兒子了。”
簡飛揚恍然,知道賀寧馨因爲益兒和謙謙的關係,同裴家走得很近,便問道:“夏夫人是不是隻有一個嫡長女?”
賀寧馨有些恍惚地點點頭,低聲道:“只有一個親生女兒。
一其餘的三個,都是庶女。嫁給趙大人兒子的,是老二,裴舒蘭。”
裴舒蘭這門親事定的早,賀寧馨還是知道一些的。她記得聽見那時的爹爹裴立省說過,趙大人的正室多年纏綿病榻,未有所出。所以趙大人的孃親趙老夫人,便將自己一個投親而來的遠房親戚給了趙大人做妾,也算是良妾,便是蘇夫人。這位蘇夫人確實好生養,到了趙大人身邊,不到一年就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便是趙振邦。
趙大人愛若珍寶,從他生下來就開始給他尋親事,後來看中了裴家,便跟裴家的二姑娘定了親。那時候,裴立省還是首輔,趙之慶只是翰林院大學士,論門第,還是趙家高攀了。
想起這些往事,賀寧馨嘆了口氣,道:“妾室扶正,其實已經很不成體統。不過趙大人家裡並非書香世家,早年家裡是商家出身,不如大家子有規矩,也情有可原。只是用賤妾裝良妾扶正不說,還討了誥命,這可是欺君之罪。
一他怎麼能這樣膽大妄爲呢?”又納悶,趙之慶這事,過去了這麼多年,蘇夫人就算是丫鬟,肯定也已經除了奴籍的。那當年的賣身契和官府上的檔子,不知是何時被有心人藏起來的。
簡飛揚笑了笑,道:“其實這種事,都是民不告,官不究。
一不過趙大人的情況又不一樣,如今捅到聖上那裡,他的首輔之位肯定保不住了。”
賀寧馨黯然。這件事,恐怕不會這樣簡單。首輔之位肯定是保不住了,如果嚴重些,甚至可能有性命之憂,還有趙家所有人,日子都不會那麼好過……
首輔趙之慶的倒臺,似乎只是一夜之間的事。
那位出面舉告首輔趙之慶的吏部給事中,在趙之慶被罷了首輔之位後,被人發現死在京城外的護城河裡。
死者的家屬怒不可遏,將趙家告上了刑部,說他們惡意報復,買兇殺人。
已經卷了包袱,帶了家小離京回祖籍的趙之慶,在半路上被刑部的官差追回,帶到刑部審訊。
趙之慶的兒子趙振邦本來是翰林院的翰林,也因爲老子的關係,被罷了官,發回原籍務農。裴舒蘭雖然難過,可是她是趙家人,不再是裴家人,也只回了孃家一次,便收拾包袱,要跟着趙振邦回趙家祖籍。
蘇夫人是賤籍出身,無法扶正,便又打回原形,做回了妾室。而趙之慶在二度被追回,關到刑部大牢之後,蘇夫人一根繩子在客棧上了吊。趙振邦和裴舒蘭只來得及趕來給她收殮。
賀寧馨在首輔趙之慶被罷官的時候,就上了心。
欺君之罪,放在哪裡都是重罪。他只是被罷官,已經是宏宣帝網開一面了。
後來出面舉告趙之慶的吏部給事中意外身死,給事中的家人又出頭告趙之慶買兇殺人,賀寧馨才確信,設局的人,要的是趙之慶的命,不是罷官這樣簡單。
看來這幕後的人,本來算定趙之慶有欺君之罪,一定難逃一死,誰知宏宣帝只是罷了他的首輔一職。幕後的黑手大概擔心趙之慶會東山再起,便一不做,二不休,將明面上的棋子索性拋了出來,一來斬斷線索,不認別人追查到自己身上。二來給趙之慶背上人命官司,關入刑部大牢,不死也得脫層皮。~
到底是誰跟趙之慶有深仇大恨,要除之而後快?
賀寧馨在家裡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過了幾天,宏宣帝又下旨申斥定南侯井,說他們“交結內臣”罰了三年傣祿。賀寧馨才明白過來,原來整跨首輔趙之慶,不過是針對定南侯府的繼後人選。沒了首輔的大力支持,定南侯府的嫡女,入宮爲後的機會便很渺茫。
看來,有人很不願意定南侯府的嫡女做繼後。
賀寧馨對趙之慶也很是惋惜。之前她怎麼也想不通,作爲首輔的趙之慶,爲何會捲到請立繼後的風波里去。以他的能力和心性,對這種事應該是敬而遠之纔是。後來才明白,原來他是被人拿住了短處,爲人所迫,纔不得不攪和進去。真是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不過賀寧馨並不同情趙之慶。做到這樣高位的人,本來就是衆矢之的,他扶了賤籍出身的妾室爲正不說,居然還請封誥命。這就是自己把刀子往外人手上遞,等着別人來捅自己刀呢。 —— 凡事都有前因後果。他既然存了僥倖,得到這樣的下場,也是活該。
只是誰做繼後都無所謂。賀寧馨想來想去,都覺得同自家無關,便將此事放下,一心爲裴家的大少爺裴書仁,她前世的大哥高興。
首輔趙之慶罷官之後,裴書仁便順理成章地成了首輔。裴家滿門的榮耀,在朝堂裡的那些官兒看來,甚至超過了皇后的外家寧遠侯府。
賀寧馨既高興,又感傷也跟着衆人去裴家道喜。
裴家賓客盈門,各路人等絡繹不絕。
夏夫人在欣喜中,又有幾分感傷。她的兒子算是有大出息了。可是裴家這樣喜慶的日子裡,裴家的女兒,卻一個都沒有到場。
大女兒裴舒凡不用說幾年前就沒了。
二女兒裴舒蘭受了池魚之殃,已經跟着自己的夫婿回了祖籍做了一名農婦。不過宏宣帝並沒有說不許趙家子弟永遠不許出仕,所以過幾年,等這事涼了下來,趙振邦還是有可能重新起復的。
三女兒裴舒芳帶着羅家的商船去了外洋,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而四女兒裴舒芬不說也罷,就當沒這個女兒。
夏夫人對裴舒芬已經深惡痛絕,只是礙着裴立省的面子,從不在人前說她的不是。
裴立省拿定了主意娶將裴舒芬除族,只是時機未到,不便張揚而已。
賀寧馨親自道賀,夏夫人便拉着她不放,問長問短。兩人談得十分投機,是日盡歡而散。
宮裡的皇貴妃,最近也十分感慨。
她記得上一世首輔趙之慶也是因爲這事倒臺,也是被那位吏部給事中揭發。不同的是,上一世,皇后並沒有早早薨逝,所以趙之慶倒臺的原因不是因爲立繼後,而是因爲歐陽詢麼爭首輔之位。
還有這一世,歐陽詢似乎並沒有出手,而是另外有人因爲不想首輔趙之慶支持定南侯府,才佈下了這個大手筆。
另外上一世裡,趙之慶帶着家小全身而退回祖籍做了富家翁。
舉報他的給事中,後來也跟着歐陽詢飛黃騰達。
而這一世,趙之慶銀鐺入獄,不知還有沒有活着出來的機會。那位舉報他的給事中,更是已經魂飛天外,送了命了。
這種種的陰差陽錯,已經讓皇貴妃有些心力交瘁,覺得有些自顧不暇了。
裴家的大少爺裴書仁做了首輔,裴家的高興自然不用說。寧遠侯府裡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歡喜的自然是寧遠侯夫人裴舒芬,愁得便是齊姨娘。還有楚華謹和太夫人,都有些訕訕的。他們沒有想到,本來以爲板上釘釘的事居然以一個首輔的倒臺爲結局,化爲泡影。
這一次裴舒芬真正信了柳夢寒的能力。既然柳夢寒說到做到,裴舒芬也開始幫柳夢寒籌謀起來。
楚華謹這幾日對裴舒芬分外殷勤。一則是補償前些天擡舉齊姨娘,給裴舒芬這個正室造成的難堪。二則便是因爲裴舒芬的孃家大哥做了首輔,裴舒芬的地位當然也跟着水漲船高。
雖然單先生對此不以爲然,不認爲裴家還對裴舒芬有什麼情分可言,可是楚華謹總覺得裴家不會做得那麼絕。
所以裴家大宴賓客的那一天,楚華謹也以女婿的身份上門道賀。
只是裴舒芬那天說身上不爽快,起不來牀,便沒有跟去。
裴家人對寧遠侯楚華謹還是以禮相待,面子情尼都做足了。
楚華謹回到寧遠侯府,得意地跟單先生道:“這一次,先生可看走眼了。”
單先生笑了笑,取了只犀角杯出來,給楚華謹滿斟了一杯梅子酒,捧着送到楚華謹面前,道:“侯爺大才,小人望塵莫及。
請滿飲此杯。”
楚華謹笑着接過犀角杯,一飲而盡,又問單先生:“上次那種糖漬的梅子還有沒有?
甜中帶酸,還有絲藥味,很合我的胃口。”
單先生瞟了楚華謹一眼,給自己的小廝吩咐道:“將上次淹的梅子拿幾顆過來。”
那小廝會意地點頭應是,出去了一會兒,便捧了一個小小的水晶玻璃碗進來,送到楚華謹和單先生面前。
單先生從碗裡揀了顆小小的梅子,放入自己嘴裡,細嚼慢嚥起來。
楚華謹也拿了一顆出來,單先生卻抓住他的手,從他手裡將那顆梅子取了出來,放回碗裡面,又另外挑了顆個大飽滿的,送到楚華謹嘴邊。
楚華謹鬼使神差地張嘴含了,慢慢咀嚼起來,只覺得五味俱全。
等楚華謹失魂落魄地從單先生的院子裡出去,單先生趕緊回到自己屋裡拿了水盆裡的水拼命洗手。
他的小廝悄悄走進來,問單先生:“可是都吃了?”
單先生點點頭,道:“已經吃了兩粒了,還有一粒,我就完事了。”又問那小廝:“我這個月的解藥呢?”
小廝笑嘻嘻地取了個小小的藥瓶交到單先生手裡道:“主子說了,單先生做得好還需要單先生多留一年。”
單先生皺了皺眉,問小廝:“我有什麼好處?”
小廝收了笑容,淡淡地道單先生不想多留也行,我去回了主子,若是主子不高興,我也沒法子。”對單先生軟硬兼施。
單先生瞪了那小廝半天,見她毫不畏懼,睜着一雙清亮的眼睛看着自己,忍不住伸手出去,摸了摸她的臉,惋惜地道:“可惜了,這樣漂亮的一張臉,怎麼會是女人?”
那小廝發現自己居然被自己監視的人輕薄了一把,氣得一拳頭打過去,將單先生打翻在地,還不解恨,又跨坐在他身上,將他狠揍了一通。
只是爲了防備被別人瞧出端倪,那小廝只揀了單先生身上打,並未打臉。
單先生知道自己一時半回走不了了,只好又暫且留下,聽命行事。
首輔趙之慶倒臺之後,宮裡頭消停了一陣子。外面也無人再敢提立繼後之事。
轉眼又到了年底,快到除夕了。宮裡頭沒有皇后,年節祭祀就成了問題。
進了臘月的頭一天,宏宣帝親自宣了皇貴妃過來,帶着她一起去了宮城北面的祭壇,給祖宗燒臘月裡的第一柱香。
一應掃壇、插香、點火和拜祭,都是宏宣帝親力親爲,不假他人之手。
皇貴妃沉默地站在後頭,看着宏宣帝的一舉一動。
燒完了香,宏宣帝起身走到外頭去了。
皇貴妃低着頭,跟在化後面走出去。
“儀貞,皇后薨了。臣下都在議論繼後人選,朕想來想去,還是立你爲後算了。一來,你本來就是朕的…
結髮妻子。二來,你爲朕做了這麼多。朕從來沒有爲你做過什麼,這一次,就算是朕補償你吧。”宏宣帝揹着手站在高高的祭壇上,看向了遠處廣袤的天邊。
反正是要立後,立沒有孃家的皇貴妃,肯定比迎娶一個新的繼後要強。
皇貴妃想起之前倒臺的首輔趙之慶,和匆匆出嫁的定南侯府二房的嫡女,先前最熱門的繼後人選,心裡有幾絲異樣,低着頭,一言不發。
宏宣帝回頭看了皇貴妃一眼,見她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便溫言問道:“你意下如何?”
皇貴妃擡起頭,髮髻上一支沉香木嵌藍寶huā鳥點翠步搖也跟着搖晃起來。一前一後,晃得宏宣帝有些眼huā。
“陛下,若是臣妾不願意呢?”皇貴妃肅然問道。
宏宣帝面色未變,仔細打量了皇貴妃一眼,似乎在盤算她說得話裡面,有幾分真,幾分假。
皇貴妃看見宏宣帝狐疑的目光,心裡更是黯然。
“別賭氣了。朕知道對不住你。你也給朕一個補償你的機會吧。”宏宣帝轉身看着遠方,背對着皇貴妃道。
皇貴妃輕嘆一聲,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宏宣帝身後,聲如清泉,不帶半點塵埃:“陛下,臣妾懇請陛下,從此將後位虛暴,詔告天下,終身不再立後!”
什麼?宏宣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轉身,看向跪在地上的皇貴妃“你說什麼?
再說一遍!”
皇貴妃擡頭,一點也不畏懼地看進宏宣帝深沉如海的黑眸裡:“陛下,皇后是陛下的患難之妻,可以說沒有皇后,就沒有陛下和臣妾如今的位置。皇后又爲皇上育有三位皇子,一位公主,有功於社稷,有功於範氏皇族。這樣的妻子,值得陛下終身不再立後,以安衆臣百姓之心,也安宮裡宮外,各方人士之心。
特別是大皇子。大皇子文韜武略,無一不精,又孝順仁善,乃是太子的不二人選。若是再立後,陛下將置大皇子於何地?置祖宗江山社稷於何地?!”
一個是患難之妻,一個是結髮之妻。
宏宣帝心裡翻騰不已。他這一輩子,命途坎坷,多疑的性子已經深入骨髓。
這番話,皇貴妃沒有兩輩子的腥風血雨,是絕對說不出來的。可是如今,她覺得心裡從來沒有這樣通透明白過。這樣的豁達和仁心睿智,雖然來之不易,可是到底還是來了。皇貴妃的每一個字,都是發自內心深處。
“你真的如此想?”宏宣帝的眼裡透出驚異激賞的神采。
皇貴妃微微笑了笑,道出了宏宣帝說不出口的話,道:“陛下,臣妾不是以退爲進,更不是投聖上所好,故意邀寵。臣妾可以用四皇子發誓,臣妾說得每一句話,都是出自真心,發自肺腑。”
宏宣帝看着皇責妃,連微翹的嘴角都慢慢平復了下去。
他慢慢走了過來,鄭重地將皇貴妃扶了起來“儀貞,你真的不願,不想?”宏宣帝似悲似喜,看着皇貴妃,平和的聲音如同幕鼓晨鐘,帶着些許安寧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