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章
廖書意只送了口信回府便離京而去,一走便是十數日,雖有送平安信回來,可廖老太君又豈能不憂心,聽聞通報面上便露了笑意。她快步進了屋,見錦瑟半靠着大引枕用着驅寒湯藥,又細細問過哪裡可受了傷,是否還覺發冷頭暈等事,見錦瑟一一答了,精神也尚可,蒼白的臉色也漸漸恢復了光彩,這才放下心來。
錦瑟自也聽到了方纔郝嬤嬤的稟聲,便道:“哥哥出京這許久,如今一回來便說有要事稟告,想來是極重要的事,微微已好多了,外祖母莫擔憂我,哥哥的事要緊。”
廖老太君這才站起身來,囑咐二夫人好生照顧,這才扶着尤嬤嬤的手離開。而屋中,海氏見廖老太君離去,這才扯着彥哥兒上前,推了彥哥兒一把,道:“方纔母親和彥哥兒是怎麼說的,還不快給你表姐道歉。”
彥哥兒見母親督促,踱着小步上前在腳蹬上跪下,擡頭瞄了錦瑟一眼,見她正笑意盈盈地瞧來,便又如受驚般低了頭,紅着臉悶頭道:“彥哥兒不該往表姐的湯中尿尿,不該騙表姐說彥哥兒落水了……以後再也不會對錶姐做壞事了……”
錦瑟見彥哥兒垂着頭,小模樣極是可愛,便笑了起來。雖是因彥哥兒之故害的她險些喪命,可彥哥兒不過是個四歲孩童,被人教唆兩句會做錯事再正常不過了,便如一把刀,傷了人自該恨那持刀之人,卻沒於刀過不去的道理。
錦瑟原還有些心中不舒服,可瞧見小彥哥兒顯然也受了驚嚇,面上還掛着淚水,兩眼紅紅腫腫地跪在那裡她如何還能與他置氣,忙令白芷將他扶起來。誰知白芷剛過去便驚地彥哥兒自己跳了起來,錦瑟衝彥哥兒招手,待他到了近前,才問道:“彥哥兒還討厭姐姐嗎?”
彥哥兒聞言瞧着錦瑟,悶了半天卻道:“不討厭了……可也不喜歡。”
錦瑟見小男孩一本正經地說着,不覺莞爾失笑,敲了敲他的額頭,也歪着頭沉思了下,這才道:“彥哥兒之前討厭姐姐,如今卻不討厭了,彥哥兒如今不喜歡姐姐,來日卻一定會喜歡姐姐。看來姐姐還得加把勁,叫彥哥兒早日喜歡上姐姐才成啊。”
彥哥兒被錦瑟幾句話繞的揪起眉頭來,倒引得廖書敏和二夫人幾個都笑了,二夫人見海氏上前,衝廖書敏幾人使了眼色,幾人便都悄然地退了出去,廖書晴走在最後,衝彥哥兒招手,彥哥兒便也隨着她們出去了。
海氏在牀邊坐下,瞧着笑意盈盈的錦瑟卻有些難以張口,倒是錦瑟率先拉了海氏的手,道:“大舅母可是不怪微微了?”
海氏聞言眼眶便又紅了,握住錦瑟的手,道:“之前是舅母不好,是舅母想不開,這才害的你和茂哥兒在江州受了這幾年的苦。也是舅母不好,將你大舅的死無端加諸在你和茂哥兒身上,若不是舅母,今日彥哥兒也不會被人利用險些就害了你……你若真有個三長兩短,我真是無顏活着了,便是死了也沒臉去見夫君和華姐兒……舅母做了很多錯事,微微可還願原諒我?”
錦瑟聽罷水潤的眸子越發清亮,似墨玉上滴了雨珠兒,閃動兩下,拉着海氏的手撫上心口,道:“大舅母,微微這裡好疼啊……大舅母一定還未原諒微微,這才說出這種話來……一定還在怪微微和弟弟,將我們當成姚家人來憎恨,要不然舅母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見海氏情急,便又道:“大舅母一定忘記微微小時候您和微微說過的話了。那次微微和二姐姐不小心將墨汁灑在了大舅舅最愛的古畫上,我們嚇得將那畫藏起來,怎麼都不敢告訴大舅舅,大舅母尋到我和二姐姐,聽我們說了畫的事,微微記得大舅母說,做錯了事也不必害怕,因爲大舅舅是微微和二姐姐的親人,親人便是在你有難的時候能站在你的身旁握住你的手,在你犯了錯時能原諒你,包容你的人……大舅母和彥哥兒都是微微的親人,微微親人不多,不想也不要再失去任何一個。”
海氏聞言一陣動容,將錦瑟攬進懷中,到底沒忍住,兩人都落了淚。
松鶴院的花廳中,廖老太君放下茶盞,驚怒道:“你這些日竟是跑到了陲州去?那陲州已是邊關苦寒之地,這些年邊境又常常有蠻夷滋擾,你不聲不響身旁就帶着兩個長隨怎這麼沒輕重自涉險境,若然你有個好歹,可叫祖父祖母和你母親如何是好,你的孝心當真被狗叼了嗎!”
廖書意風塵僕僕地站在廳中,聞言又見廖老太君着實惱怒,便忙跪下,一徑地認錯。一旁尤嬤嬤勸了兩句,廖老太君才令廖書意起身,又吩咐丫鬟給他盛碗熱湯,這才道:“說吧,到底是何等要緊的事叫你這般不顧一切跑到陲州去。”
廖書意聞言又放下手中茶盞,起了身再度跪下,這才道:“祖母容稟,當年父親路過九雲山遇山匪才致英年早逝,後朝廷剿滅了九雲山匪亂,據那些山匪交代當年殺害父親的確實是他們,故而這些年我們才未曾疑心父親之死另有乾坤。可自微微和茂哥兒進京,孫兒知曉這些年他們在姚家吃的苦頭,得知姚家人竟皆乃豺狼猛虎,孫兒便越發覺着父親之死事有蹊蹺。當年九雲山的匪賊多半都流放到了陲州,孫兒這次前往陲州尋到了幾個原九雲山的匪賊,細細問過父親遇害前後的事,到底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廖老太君自知定然是有極重要的事才叫廖書意離京跑到邊疆去的,如今聞言卻還是微驚,舒了一口氣,這才勉強穩住跳動的心臟,繼續傾聽。
卻聞廖書意又道:“孫兒查明,父親遇害當日,原本那些山匪已安歇了,是二當家馬大栓突然令衆人前往劫掠的。九雲山的匪賊一向只搶錢財,不害人命,可當夜一亂起來也不知誰竟砍殺了父親。那些匪賊見父親被殺,原是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將小廝等人一併殺死滅口的,誰知馬大栓卻發現了父親的官印等物。那些匪賊不過是生計困難的百姓被逼無奈上山爲匪,並非窮兇惡煞之輩,一聽父親竟是官身心知闖了大禍,當即就沒了主意。那二當家竟也慌了,當下就吆喝着帶了衆人撤了,這才放下尾隨父親的全叔等人。”
廖書意言罷,廖老太君已聽出了蹊蹺來,捏着扶手的手微微顫抖,廖書意便又道:“孫兒又細細問了父親遇害前幾日可有人上山尋過你二當家,倒真有兩人回想起來,說卻有一三十左右的男子找過馬大栓。還說這男子帶着兩個小廝,瞧着倒似生意人,聽說話口音正是江州人士。這人走後,大當家曾問起此事來,馬大栓只說是他家中老孃病倒,他那弟弟和弟媳恐老孃不好,這才託了熟識的跑商人來給他送個信兒。這馬大栓因犯了事才逃到了山上爲匪,卻是出了名的孝順,衆人聽了他的話不曾有疑,如今想來卻覺不妥。馬大栓平日聽說老母有個頭疼腦漲便要不懼兇險的下山回去探看,那次他非但未下山探母,反倒連着兩日心情極好,還和山上兄弟們一處吃酒喜樂。後來朝廷派兵圍剿九雲山,馬大栓也似早聽聞了消息般,一早便偷着跑了,到最後也未被官府捉到。”
這種種跡象,分明就是有人在大兒子經過九雲山前,便上山收買了馬大栓令其殺害大兒子,而這指使馬大栓殺人的除了姚家人又能是誰。只要使廖家和姚家結怨,微微和茂哥兒失去了外祖父一家的依仗,兩個孩子才能任由他們姚家人擺佈。便是最後茂哥兒蹊蹺的死去,引地廖家人懷疑,彼時廖家人也已沒了插手此事的立場。
廖老太君面色發青,廖書意已從懷中摸出幾張紙來,雙手捧上,道:“這是那些人畫押的供狀,還有馬大栓的影圖像。”
尤嬤嬤忙接過呈給廖老太君,廖老太君雙手顫抖着接過,一張張看過,眼眶已燒的通紅。想到死狀悽慘的長子竟是被人處心積慮害死,她豈能不恨。尤嬤嬤見廖老太君不大好,忙給她順了順氣,廖老太君才緩過來,令尤嬤嬤叫人去官衙尋廖老太爺回來。
尤嬤嬤去了,廖老太君又問了幾句,這纔將錦瑟落水一事告之廖書意,叫他回院子換身衣裳,梳洗一番好到碧波院去瞧錦瑟。
半個時辰後,錦瑟和海氏等人也都知曉了廖書意帶回的消息。錦瑟依在牀上,見海氏在廖書意的安撫下緩緩平靜下來,這才撫着海氏的手,道:“大舅母,這世上惡人終有惡報的,那些人害了舅舅早晚都要真相大白,到時候必叫他們生不如死!只是大舅舅已然去了,大舅母便是痛恨也莫傷了自己身子,爲了哥哥和彥哥兒大舅母也要想開些啊。”
她言罷,海氏已握緊了她的手,道:“這樣的惡人,他們不是人,好孩子,這些年舅母真不知你和茂哥兒在那樣的虎狼窩中是怎麼熬過來的!是大舅母糊塗啊,若非大舅母,父親母親定然早便接了你和茂哥兒回家來……”
錦瑟聞言笑着搖頭,又勸了兩句,海氏方纔不再自責,錦瑟卻令白芷取了多寶格上的一隻紅木盒子,從中取出一張紙來衝廖書意,道:“哥哥說已叫人畫出了那馬大栓的影圖像以供官府繼續通緝那人?哥哥且瞧瞧這上頭所畫之人。”
錦瑟言罷示意白芷將那紙拿給廖書意,廖書意展開紙張一瞧,登時便雙眸一眯,銳光四射,冷聲道:“此人和我予祖母那張馬大栓的影圖像倒有七八分貌似!”
他言罷擡起頭來盯着錦瑟,道:“微微這畫像是打哪裡來的?”
衆人聞言皆驚詫不已,瞧向錦瑟。錦瑟拿給廖書意的那張畫像正是之前她憑春暉的口述畫出的鄧三雙的畫像,她原也只是憑藉直覺拿給廖書意看,倒不想這殺害白狗兒妻兒,後又對白狗兒滅口的人竟然真是失蹤已久的馬大栓。
這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九雲山離江州極近,想來當年朝廷圍剿之時,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便最安全,那馬大栓必定是得了姚家人的消息早早逃至江州隱藏了起來,如今瞧着風聲過了,便又出來爲人辦事。
錦瑟將鄧三雙殺害白狗兒一事說了,這才道:“我也沒想到這鄧三雙便是隱姓埋名的馬大栓,只是覺着這個鄧三雙手段殘忍,當日以白狗兒妻兒之命要挾白狗兒放冷箭加害我和茂哥兒,後白狗兒被抓他便毫不猶豫地殺了其妻兒,這樣一個殺人如麻的人,倒像是亡命之徒,所以才叫哥哥一認,倒不想此人真是馬大栓。”
海氏聞言當即便抓了廖書意的手,道:“意兒快到江州去,不能叫這殺千刀的賊人再跑了,他殺你爹,便是碎屍萬段也難解母親心頭之恨!”
二夫人見海氏神情激動,端了茶水給她,勸了兩聲,道:“微微既然說已着妥善之人將那賊子盯緊了,便定然不會叫他跑了的,大嫂先喝口水平平心氣,此事還是報知了老太爺,老太爺自不會叫大伯冤死的。再說,這人受命姚家某位主子,若貿然抓了他反倒壞事。”
海氏聞言這才平靜下來,廖書意卻道:“依兒看,只怕這次微微落水也脫不開姚家人使壞,微微若出事,茂哥兒定然會和廖家再度鬧翻,這和四年前父親遇難可真是異曲同工,分明是一人的手筆。只要茂哥兒和廖家鬧翻,再對付他一個孩子卻容易得多。兒子這便去尋二叔,看是否查出端倪了。”
廖書意言罷衝海氏稍稍一禮便自去了,到了晚膳時,廖家幾位老爺才聚在一處聽廖二老爺說了今日追查之事。
那替周婆子的兒子周強償還賭債的人早已沒了去向,不過廖二老爺卻也根據周強描述畫了那威逼之人的影圖像,而且他自賭場拿到了當日那人還債的銀票,尋到銀票所出的萬通錢莊叫掌櫃的認了那影圖像,掌櫃的指出那畫像上的人確實是錢莊的老主顧,乃前門街上十全糕點鋪的花掌櫃。
廖二老爺尋至十全糕點鋪,已叫周強隱在暗處認出了花掌櫃正是當日威逼周婆子母子的人。而他又拿了帖子到官府查了糕點鋪的東家,卻發現這間糕點鋪竟是姚家三老爺在京城的產業。
而廖老太爺下午被喚回來聽了府中所出的兩件事,已吩咐管家去查,近日姚家可有人進京一事,管家回報也說姚三老爺三日前進了京,說是要處理些私事,如今正住在光源客棧中。
錦瑟聽聞這些事,神思微浮,難道這一重重一幕幕都是三老爺姚禮明從中作梗?
是不是姚禮明如今已找到了當年殺害大舅舅的兇手馬大栓,錦瑟相信真相很快便會暴露出來,故而她只聞過此事便不再想,也知這事如今已輪不到她再操心。
碧波院是二夫人的院子,錦瑟萬沒一直呆在碧波院養病的道理。她用了晚膳,雖覺精神不濟,可還是打着精神說自己已無礙了,堅持要回夕華院去。
二夫人無法,這才稟了廖老太君,由王嬤嬤等人伺候着錦瑟坐了暖轎回了夕華院,因累了一日故而旁晚時用了藥便早早躺下了,誰知天剛剛黑,錦瑟便突然發起燒來,顯是寒氣入體,竟有些一發不可收拾,沒一個時辰便大汗淋漓,燒的神志不清,說起胡話來,直將全府都驚動了。
廖老太君放心不下,也到了夕華院,親自瞧着大夫給錦瑟紮了針,又瞧着海氏給錦瑟餵了藥,見她安寧下來,不再說胡話,熱也稍稍退了些,這纔在衆人的勸說下回了松鶴院。
而夕華院中,廖老太君一走,海氏便勸二夫人等人也都回去歇着,她又親自照看了錦瑟小半個時辰,月已中天,也累的渾身發軟,王嬤嬤收拾了廂房,海氏見錦瑟睡得沉,已有退燒跡象,這才囑咐了白芷和王嬤嬤幾句移步到廂房中安歇。
閨房中,白芷取下錦瑟額頭帕子丟進水盆中涮了涮,擰乾水剛欲轉身便覺眼前一黑,雙腿發軟地癱倒在了腳踏上,就她這低頭功夫屋中已多了一人,自是白日便和錦瑟約好要來的完顏宗澤。
他早便到了,可夕華院人影憧憧,光火通明,雖擔憂錦瑟卻又不能現身,早已急的上火,好容易等人散了,哪裡還顧得上白芷,當即便令影七守好院子摸了進來。
他進了屋,將白芷輕易放倒,見其倒在牀邊腳踏上,自嫌其礙事,將白芷拖至窗邊兒的羅漢牀上放下,這才抽了白芷手中帕子快步走至牀前。
見燈影下錦瑟滿頭大汗,他伸手探了探,觸手錦瑟的額頭火熱一片,他不覺蹙着眉來將那帕子覆了上去,眼見錦瑟一張小臉燒得通紅,不覺恨聲罵道。
“笨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