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九章 求票
這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江淮王府的二公子閆銳,他的神情極爲激憤,態度異常倨傲,說罷更是微微昂着頭不屑地盯着完顏宗澤,全然一副天朝上國瞧見蠻夷之人的高高在上之態。
錦瑟聽有閆銳口口聲聲地喊着,以德服人,禮儀之鄉,不覺微勾脣角,暗罵一聲迂腐書生,又聞他說什麼四海歸心,天朝上邦,便更低頭掩飾眸中譏嘲。
如今大錦偏安一隅,天災不斷,朝政**,內爭不止,賦稅如山,百姓早便苦不堪言,身在水深火熱之中。而北燕自入關以來,兩代英主,勤於朝政,嘔心瀝血,使得北燕已然休養生息多年,養兵蓄銳,勵兵秣馬,虎視眈眈地只待時機到來,便一舉南攻。
可笑的是,大錦已然岌岌可危,官員們和貴族們卻一直還做着黃粱美夢,以天朝上國而自居,只將北燕看做蠻夷之邦,不足爲懼,依舊過着醉生夢死的生活。
會如此,錦瑟想有幾個緣由,一來是大錦幾代君王皆平庸,雖已偏居一隅,卻仍舊不思進取,貪圖享樂,使得官員上行下效,引得朝廷上下形成了一股浮華享受之風。再來也是大錦立朝數代,早已不復建朝時的清明,朝政早已**,貪官污吏成風,百姓們雖早已水深火熱,然官員和貴族們生活的卻極爲富足安逸,使得他們早已迷了雙眼。更有,漢人的優越性,也使得大錦從貴族到百姓皆瞧不起北燕。
完顏宗澤的高祖父,北燕如今奉爲開國皇帝的燕高祖當年起兵時,不過是大周邊陲小郡一名不入流的末吏家的奴隸,即便今日北燕雄踞一方,令得大錦步步退讓,可是在天朝上國子民的眼中,他們依舊還將北燕人看成是蠻夷,而蠻夷是不配和他們平起平坐,是永遠無法和天朝作比的,更是不懈一擊的。
在這些人眼中,不是北燕日漸強盛已然壓了大錦一頭,而是天朝上國氣度大,不願於蠻夷之邦計較罷了。
若然沒有前世的經歷,錦瑟身在閨閣許是也會如此認爲,然而前世時,金州之亂,一場農民起義,瞬間席捲了大半個大錦,各地百姓對義軍的期盼,對官府之家的憎恨,逃難路上那兵荒馬亂,浮漂遍野的景象,那些都叫錦瑟徹底看到了大錦的處境。
金州之亂,當時朝廷幾乎出動了所有軍隊才壓下了義軍,卻使得金州,江州等五州六郡一片狼煙,赤地萬里。大錦也元氣大傷,國庫愈發空虛,她自戕之時,大錦正於北燕開戰,戰況極爲不好……
當然也有些人早就看到了大錦的現狀,也瞧到了大錦的未來,可這些人真正爲國所用,爲國所憂的卻不多,倒有不少人奉行起享樂來,以爲身在亂世,便該及時行樂,誰知明日會如何?
閆銳的說辭全完是書生意氣,如今的大錦哪裡還有什麼天朝上國之勢,四海歸一的貌,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不過顯然,今日完顏宗澤是要受到在此的所有人一同攻擊了,這傢伙也太是囂張,怎就在此公然拉攏起柳克庸來,而且他的話也着實囂張,只說柳克庸原在京魯書院講學,便是在示威,因爲那京魯書院所在的州郡原先可皆是大錦疆土。
“不錯,以德服人,方能使天下安定,聽聞北燕皇帝崇尚武力,講求以武治國,國庫庫銀每有半數皆用做軍費,百姓怨聲載道卻皆不敢言,如此只知以暴制暴豈是治國之策?即便成爲一時之霸主也無法稱霸天下,令萬邦臣服!”
“寬厚仁慈方是上邦之風,興辦書院,教化百姓,使之明理,方可消貪婪之心,天下萬民皆一心向善,人人皆懂道理,何懼天下不穩,何怕外邦不服?”
……
錦瑟所料沒錯,閆銳聲罷,衆公子們紛紛聲討,個個大義凜然,義憤填膺。
這些年大錦國庫空虛,國家積貧積弱,軍隊自然也相應削減,大錦號稱以德治國,禮儀上邦。而北燕卻剛好相反,北燕建朝便在養兵蓄銳,擴充軍隊,勵兵秣馬,因燕人入關後遭受反抗,故而早年燕國皇帝確實奉行的是鐵血政策,以暴制暴,殺戮不少漢人。
如今北燕皇室雖也尊儒教,行仁政,尊重漢人的所有風俗和文化,使得民心安定,百姓富足,可在大錦人的眼中,北燕卻是以武治國的,這和大錦德政背道而馳,如今北燕和大錦相對太平,隔河而治,衆人不能明着攻擊完顏宗澤,所以便將這德治,武治一事搬上臺前,辯駁了起來。
而且衆公子們顯然也是有意在西柳先生面前露個臉,像方纔挑起爭端的大皇子和閆銳,他們便未必是在真心爲大錦國體而爭論,兩人可都有意拜西柳先生爲師呢。
完顏宗澤被一衆公子圍攻,面上卻依舊掛着一縷笑意,仿似衆人攻殲的非他,甚至他的眉梢眼角尚有認真之色,聽的饒有興趣一般。
他一直不吭聲,也不羞惱,衆人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陣便就停了下來。完顏宗澤這才環視了下四周,他眸中分明含笑,目光也未曾在任何人面上停留,然而衆人卻覺他那視線帶着一股威逼之勢,清冷之色,分明便落在了自己身上,這種氣勢不覺便叫人斂聲屏氣,有些懊悔方纔所言。
他們可沒有忘記,眼前這位主兒,可是連南郡王和趙尚書都敢拳打腳踢的,囂張跋扈的連皇上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會子可別爲了討好大皇子和西柳先生撞在這位的槍口上,那倒時候可真是要自認倒黴,連告狀的地方都沒有。
衆人方纔說的歡,此刻卻皆沒了聲音,而完顏宗澤目光四掃,最後卻落在了一個穿鴉青色長袍,系豆綠色腰帶的公子身上,這位公子一副書生打扮,方纔就屬他的聲音最大,表情最爲倨傲。
完顏宗澤目光落定,便那麼眯着眼盯着那公子,仿似他的臉上生出了一朵花般。今兒能得大皇子相邀的自然都是家世了得的公子們,這被完顏宗澤盯着的程公子,其祖父乃是如今的文英閣大學士,位居一品。
可這程公子卻只是庶出,故而今兒他才特別賣力的表現,希望能得到一個出頭露面的機會,如今他被完顏宗澤單挑了出來,登時便面色大變,心中發虛,雙腿沒片刻也軟了,額頭更是冒出了冷汗來。他吞嚥了幾下唾沫,到底面上神情堅持不住,露出怯色來,而完顏宗澤卻也在此時擡起了手來。
那程公子嚇得腿一顫,本能地退後了兩三步,完顏宗澤卻勾起一絲笑來,擡起的手順勢落在了右肩披着的玄色滾金毛的賈哈上,屈指彈了彈上頭的皮毛,挑眉道:“你說話噴出的穢物弄髒本王的衣裳了……滿口禮儀,行至粗野,令人作嘔。”
他說着已是摸出一方帕子擦拭了手指,接着卻將那帕子丟擲在地,擡腳隨意卻又極用力地踩了兩下,動作間目光卻一刻也未曾離開那程公子,神情似笑非笑,直又嚇得那程公子面色發白,好不可憐。
錦瑟瞧在眼中,不覺抿脣,挑起一抹笑來,暗道完顏宗澤這廝果真是最會裝模作樣,也太懂如何攻心了。
她這邊想着,那邊完顏宗澤卻又悠忽一笑,突然回頭,竟直勾勾地盯向錦瑟,道:“姚姑娘,若然本王沒有記錯,這太平記一曲所講述的乃是齊末明初明太宗皇帝帶領羣雄共抗暴政,推翻舊朝,創立新朝,終創太平盛世的故事吧?”
錦瑟哪裡會想到完顏宗澤突然問話於她,她原正噙着一縷笑意瞧熱鬧,聞言氣一茬,險些沒咳嗽出來,低着頭半響平了氣兒,這才福了福身,道:“正是。”
完顏宗澤眸中光彩微瀾,這才點頭,道:“若然本王沒有記錯,這明太宗皇帝的生母卻系胡人,明宗室子弟的身上可都流着一半異族血脈呢!今日世人歌頌明太宗之聖明,創盛世之功德,然這明太宗卻也崇尚武力,太宗初年亦是以武治國。史上數位明君,漢之武帝,齊之高祖,周之代宗哪個不是崇尚武力,窮兵黷武之輩?若然沒有強大的武力,何以確保國之安定,何以成爲天下霸主,又何以有今日華夏之廣闊疆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雖遠必誅!”
完顏宗澤說罷,目光落在閆銳面上,卻是又道:“閆公子口口聲聲說什麼仁政,要教化百姓,令百姓皆知理明義,然本王卻知早在肅帝時大錦便嚴令禁止百姓議論朝政,若有違者,處以斬首!僅因此令,大錦便多次大興冤獄,爲之喪命者無數,難道這便是閆公子口中的仁政,德治?!百姓皆得以教化本王不曾看到,若說官府是如何愚民,欺民,令得百姓皆不知朝政爲何物,本王倒是瞧的分明。儀禮之邦,四海歸一?本王當真是大開眼界!”
閆銳被堵的面紅耳赤,啞口無言,只能指着完顏宗澤喘息,而完顏宗澤卻又挑眉一笑,道:“閆公子何必氣惱,天下事,非一人之私議,願公平心以聽之。”
完顏宗澤將閆銳堵的滿臉漲紅,啞口無言,卻又笑着叫他莫要生氣,說天下事,不是他完顏宗澤一個人能夠私議的,願意心平氣和地聽閆銳再辯,這不是當衆在打閆銳的臉是什麼。
閆銳何曾受過這樣的氣,丟過這樣的人,當下差點沒背過氣兒去,而就在此時,蕭蘊開口了。
“趙時武帝當政,以武治國,四徵漠北使得百姓廢業,屯集城堡,無以自給。然所在倉庫,卻猶大充牣,只因吏皆懼法,莫肯賑救,由是益困。百姓初皆剝樹皮以食之,漸及於葉,皮葉皆盡,乃煮土或搗藁爲末而食之。其後,人乃相食,再其後,四方起義,萬民呼應,致使趙亡,武帝自戕。敢問武英王,此何也?”
蕭蘊的聲音極舒緩清朗,如同一道清風拂過,並不帶一絲火氣,然卻是極具攻擊性的,因他此話問的機妙,他不和完顏宗澤爭論是德治好,還是武治好,卻只問完顏宗澤,趙之武帝時便是以武治國,法度森嚴,武帝四處征戰,使得當時百姓生活困難,然而國庫卻極充盈,可就是因爲武帝崇尚武力,趙之刑法嚴明,使得下面的官吏皆不敢開放糧倉賑濟百姓。百姓一開始用樹皮來填飽肚子,到後來只能吃土,最後甚至到了人吃人的地步,至最後忍無可忍,四方起義,推翻了趙國,他問完顏宗澤趙之滅亡是爲何故。
蕭蘊狡猾啊,他這是在逼着完顏宗澤承認光有武治是不行的,必須加以仁政德政方可,然倘使完顏宗澤承認這點,他便是自打了嘴巴。錦瑟聞言不覺擡眸瞧了眼完顏宗澤,卻見他正眯着眼盯着蕭蘊看,兩人一個長身玉立,如蘭芝玉樹,一個淵渟嶽峙,如青松挺拔,倒是針鋒相對,誰也不讓。
衆公子們聞言皆眼前一亮,紛紛附和,完顏宗澤神情凝然半響,這才又勾脣一笑,道:“趙滅乃是因爲武帝之暴政,武帝喜大好功,不體民之苦,只一味追求遼闊疆域,對百姓施以暴政,才至滅國。以武治國又怎能於以暴治國相提並論,混爲一談?!我北燕以武力西震西域,東擊東瀛,使得其再不敢犯境,令得百姓安居樂業,此爲武治,而趙之武帝防民之口,任用酷吏,殘害無辜,只因一首歌謠,便要動用軍隊坑殺幾縣百姓,這便是暴政,百姓雖敢怒而不敢言,愚不可及,但再堅固的堤防也阻擋不住洶涌的洪水,暴政換來滅國本便是必然的!”
完顏宗澤這話有些強詞奪理,也是窮圖匕現了。那趙武帝確實曾用軍隊壓制流言,可大錦如今也有此舉,完顏宗澤這明着是在說趙亡國乃是暴政所致,其實卻在說大錦如今實行的也是暴政,早晚都將滅亡。他囂張至此,錦瑟不僅眉骨微跳。
“姚家小姑娘,你來說,是德治好,還是武治好?”
卻在此時響起了柳克庸略顯蒼老的聲音,錦瑟聞言望去正見柳克庸坐在水榭中的青花桌前,撫着須望着自己,她察覺到衆人再次盯過來的目光,不由心頭苦笑,卻也明白此時柳克庸將她推出來是爲了平息事端。
她心中腹誹柳克庸拿她當槍使,卻不得不揚起清麗的臉蛋兒來,沉靜的目光如黑曜石般閃爍出灼人的光亮,緩聲道:“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而力不贍,唯以德服人,方心悅而誠服。更何況,德高者,衆望所歸,民心齊而天下安,天下安而國強盛。小女雖不通史書,可卻也知道,賢明之君無不憑藉自己的道德,推行仁政,讓天下的人歸順自己。治理國家,有用武力強制老百姓歸順的,可這叫做霸道,只有以德服人,讓百姓心悅誠服地歸順,纔是王道。霸道者不是真正的君主所爲,百姓即使暫時歸順,也不會長久……”
錦瑟的聲音極輕緩,帶着一股恭謹,言罷已然有不少人附和起來,她似察覺到了完顏宗澤盯過來的清冷目光,這才語風一轉,道:“可如果沒有強大武力,無法抵禦外敵,又何談治國?然而依小女看,德武兼治,相輔相成,方是好的。”
錦瑟言罷面露忐忑,接着又福了福身,笑道:“我只是個頭髮成見識短的小女子,不懂什麼治國的大道理,卻只知道一點,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不管是側重以武治國,還是側重以德治國,都得叫老百姓吃得飽飯,性命得保,纔會使老百姓心嚮往之,使國家長治久安。”
錦瑟言罷,衆人便皆不言語了。其實這個道理在此的衆人心中皆是清楚的,不過是他們兩方互不相讓,非要爭個長短罷了,方纔完顏宗澤的話已露機鋒,再爭執下去便不妥了,只怕事情要鬧大,柳克庸這纔將她給推了出來。她非男子,不過是個小丫頭罷了,這些話她說最爲合適。
而且完顏宗澤一直在說大錦愚民,說大錦未曾施行德政,而行的是暴政。柳克庸令錦瑟說這一番話,也是在表明,大錦即便弱齡女子也是胸有溝壑,知理明義的,這便是德政教化百姓的結果。錦瑟雖將兩邊意見中和了下,可她能侃侃而談的行爲原便是在掌完顏宗澤的嘴。
錦瑟又如何不知此點,可此番鬧成這樣,由她一個小姑娘來攪局,結束此次爭執是最好的結局。而且,西柳先生既推了她出來,作爲一個大錦人,她便只能如此。
“姚姑娘果不愧是養在姚閣老身邊的,見識不凡啊。”
大皇子突然出聲,領頭贊起錦瑟來,衆公子紛紛附和,錦瑟有些頭皮發麻,瞥了眼完顏宗澤,見他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盯着她,不覺捏了捏手,睫羽忽閃了幾下。
其實她心中是更堅持以武治國的,雖說是德治武治要相輔相成,不能不講道理,可是拳頭纔是最大的道理,若然沒有武力支持,何保國家安定,德行同武力便如同人的兩隻拳頭,你總得先將番邦打服了,才能緩緩地以德行教之吧。所以在錦瑟看來,如今北燕以武治國爲主,以德治國爲輔,倒是極合乎其國情的。
她想着這些,感受到完顏宗澤移開了視線,又察覺到衆人移開停駐在她面上的目光轉而去瞧完顏宗澤,錦瑟才忽而擡頭,笑着盯着完顏宗澤,率先發難,道:“小女聽聞北燕人皆擅弓馬,北燕鐵騎所向無敵,想來王爺的箭術一定也極爲了得,小女卻又聽聞,楊世子箭術超羣,其訓練的江寧鐵騎更是以一當百,甚爲勇猛。小女一直好奇,到底是北燕鐵騎無敵呢,還是我大錦的江寧鐵騎更爲英勇,今日剛巧王爺和鎮國公世子皆在,不若兩位在此比試一下箭術,也好叫小女一解心中之惑,開開眼界?”
錦瑟的目光亦帶着一絲清冷,直逼完顏宗澤,完顏宗澤和她隔着衆人相望,在衆人完顏宗澤一身凜冽,而錦瑟卻腰板挺直,毫無懼色,兩人分明是在交鋒,然錦瑟和完顏宗澤四目相對,卻似四周之物皆已消弭,唯有視線傳遞着只他們彼此方明的一些情潮。
今日錦瑟穿着一件淺黃色繡青竹花紋的緊身小襖,外罩着一件滾火紅狐狸腋毛的立領比甲,下套一件素色起遍地海棠的燈籠裙,其外又披着件雪白的鶴氅。
那火紅的狐狸毛將她的小臉映的如花嬌美,素淡的衣衫卻又將她輕靈出塵氣質昭顯無疑,梳着簡單的雙螺髻,只插着幾隻白玉華勝,眉心垂着一顆碧玉滴水珠,色彩鮮明,憑添了一股朝氣,亭亭玉立,已有風華嶄露之姿。
完顏宗澤盯着錦瑟,目光微瀾,雙手再度握起,見衆公子皆目光灼灼地盯着錦瑟看,他一是惱錦瑟自作主張,更惱自己無法走過去,明目張膽地將她扯入他的羽翼下,叫他人再難窺探半分。
而衆公子見完顏宗澤雙手緊握,卻只當他是因錦瑟的提議而氣恨。偏此時,大皇子自以爲是,竟然想英雄救美,錯身一步,擋在了錦瑟和完顏宗澤中間。完顏宗澤目光銳了下,復又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來,轉開了目光。
衆人皆知,楊松之自幼便苦練騎射,楊建親自教導,他每日晨起箭發三百,風雨無阻,未曾有一日懈怠,休說是在大錦,便是整個天下,只怕楊松之的箭術在同齡人中也是獨佔鰲頭的,無人能敵的。
即便北燕人從會拿東西起,便會拉弦射箭,都皆擅弓馬,可完顏宗澤的年紀放在那裡,他足足比楊松之年幼五歲,這便註定他的箭術不可能勝得過楊松之。
故而這場比試原便是不公平的,原便註定了完顏宗澤必定會輸,可此比試由一個小姑娘提出來,誰也不覺着有什麼不妥當,而且只要完顏宗澤拒絕,他便是露了怯,今兒便沒有任何氣勢可言。
所以錦瑟提出這比試來,衆公子們皆覺着錦瑟是在爲大錦揚威,見完顏宗澤沉默着不語,便紛紛譏笑激將了起來。
“武英王不會是怕了吧?”
“聽說武英王最擅長的是憐香惜玉,摟個美人不在話下,至於這弓弦拉不拉的開只怕還做另談。”
……
顯然沒有一人覺着這場比試完顏宗澤會勝出,故而衆人七嘴八舌皆極力促成這場比試。楊松之從進園子到現在一言未發,此刻他雖覺這比試有些不公,可如今情景根本由不得他不比。
他依舊不語,任由事態發展,心中卻在想着旁的事。他那日在廖府碰到完顏宗澤,自然清楚完顏宗澤對錦瑟的一份心,可他卻一直鬧不明白錦瑟是如何想的,如今觀錦瑟的態度,難道她心中對完顏宗澤的糾纏是煩不勝煩的?還是,令有他不明之處……
完顏宗澤被衆人圍攻倒也面色不變,半響才轉眸再度盯向錦瑟,道:“既然這位程公子都說本王是最憐香惜玉的,本王豈敢不應姚姑娘此請,只是這既要比試總得有個彩頭方纔有趣啊。”
完顏宗澤言罷,錦瑟便笑了,道:“是要有個彩頭,不若這樣,若然王爺輸了便自行離開柳府,並且答允以後再不前來打攪柳先生清靜。”
若然完顏宗澤當真如此灰溜溜地離開柳府,那可當真是顏面盡失了,衆人不覺嗤笑出聲,已然一副瞧熱鬧的神情。而完顏宗澤聞言卻兀自挑眉,冷聲道:“倘若本王贏了又當如何?!”
錦瑟聞言做出詫色,接着才低頭一思,再擡頭時眸光流轉,明媚一轉,笑着瞧向西柳先生,道:“此處到底是柳宅,既是要比,小女斗膽想請柳老先生允個彩頭,武英王若然贏了,柳老先生可否答允他的拜訪,這樣這彩頭也算公平。”
柳老先生聽罷抿了一口茶,瞧了錦瑟一眼,錦瑟只覺他的眸子帶着一股直透人心的力量,引得她心一跳,籠在袖中的手指抖了下,這才勉強掛着天真無害的笑意。
好在柳老先生很快便收了目光,只笑着衝柳老太君道:“夫人瞧瞧,這丫頭連老朽都敢拿來當彩頭,果真還是廖老太君最爲了解她這外孫女啊。”
柳老先生自然指的是廖老太君方纔說錦瑟蹬鼻子上臉的話,柳老太君聞言一笑,瞧向錦瑟的目光卻極溫和,道:“難得孩子們都有興致,老爺應下便是,柳府倒許久未曾這般熱鬧了,今日也叫我和廖老太君一起開個眼界。”
柳老先生這才又瞧向錦瑟,點頭應道:“今日老朽便賣小丫頭這個面子。”
錦瑟莞爾一笑,忙屈膝福了福,衆公子見柳克庸夫妻待錦瑟似極爲親切,不覺一詫,而錦瑟已是笑着道:“這怎麼比方好,小女卻是不懂的,便只等着瞧兩位大展身手了。”
衆人商議一番,便由柳府下人前去準備弓箭等物,決定用比射銅錢的法子來分個勝負。大錦歷來有射銅錢方孔而比箭術的法子,很快柳府的下人們便用紅繩繫着一枚枚銅錢,掛了二十枚銅錢在一顆梅樹上。
待銅錢繫好,下人又拿給完顏宗澤和楊松之一人一把同樣的弓箭,和箭囊,大皇子便道:“這規矩很簡單,樹上如今繫着二十枚銅錢,王爺和世子分別持有十隻箭羽於兩百步外,將銅錢釘在梅樹上爲準,射中最多者爲勝,若然兩人皆全中,則用時最短者爲勝。用時短,但卻射中少,自然也是要算輸的。”
這規矩雖簡單,可銅錢的方孔極小,又被細線繫着,那線隨風而動,這便增加了射中的機率,況且一般人射箭,射程不過是百步,能射一百五十步者已是了得,大皇子令楊松之和完顏宗澤站在兩百步外射這銅錢,只射中還不夠,還要將銅錢用箭釘在梅樹上,這難度便可想而知了。
衆人聞言譁然,連廖書敏幾個也自水榭中走了出來,興奮地盯着那隨風飄蕩的銅錢嘰嘰喳喳個不停,文青近來正貪騎射,自然也湊到了前頭去。錦瑟和廖老太君站在一處,面上倒是一片宛然之色。
而那邊完顏宗澤和楊松之已同時應聲表現接受這規則,大皇子這才發號施令道:“開始!”
他一言一落,楊松之和完顏宗澤同時擡手,兩人動作幾乎行同一人,自箭囊中取箭,搭箭,扣弦,左臂下沉,肘內旋,用左手虎口推弓,手挽勁弓,瞄準,嗖地一聲破空之音傳出,兩箭同時射出,如兩道流星飛逝而出,只聞鏘的一聲響,兩支羽箭竟然同時射中銅錢,當得一下,又同時將射中的銅錢訂在了梅花樹幹上。
衆人不由驚呼一聲,而楊松之和完顏宗澤的動作卻毫不停頓,行雲流水般已然開始第二波射擊,這回兩人的動作卻不再一致。
楊松之自箭囊中取出的分明是兩支箭羽,搭弓,扣弦,他竟是兩箭齊發!隨着破空之音響起,錦瑟只覺箭影激射,噹噹兩聲響,那箭再次滿中銅錢,再次將兩枚銅錢射在了梅樹上。
而完顏宗澤卻也絲毫不驚,已然也加快了動作,可颼颼兩聲響,接着已是噹噹兩聲,命中銅錢。他的動作雖快,可到底比楊松之兩箭齊射要慢了一步,而楊松之第三次取箭,竟一下取出了三箭,待他三箭齊發,再次三箭皆中時,這比試幾乎已有了結果,衆人紛紛驚歎歡呼了起來。
完顏宗澤卻似全然未察覺這一切般,依舊一箭箭如流星般飛射,轉瞬也已命中六箭,而此時楊松之已將僅剩的四箭同時搭在了弦上。
不管完顏宗澤的動作有多快,他此刻還有四箭要射,又怎能比得過楊松之四箭齊發?!而且楊松之既敢如此,那便定然有十足的把握全中,故而衆人已斂神屏息只待最後一刻到來。
可也正在楊松之瞄準之際,完顏宗澤卻突然轉身,搭箭拉弓,一箭竟是對準了盈盈而立的錦瑟,他手指輕動,那箭帶着一股流光飛掠而去,衆人皆被此景驚住,瞪大了眼睛,抽氣聲一片。
然那箭飛出卻射在錦瑟身側的一顆梅枝上,噶擦一聲,一支梅花自枝頭墜落,流光再至,又一箭飛掠而至,恰便打在那飄蕩在空中的梅枝上,梅枝竟便猛然轉了方向,被擊的衝錦瑟斜飛而去,接着便在衆人的驚呼聲中,那梅枝力道正好地無聲無息地打進了錦瑟的髮髻中。
梅枝上的三朵紅豔豔的梅花剛巧並列開在她的烏髮上,爭奇鬥豔,於她立領上火紅的狐狸毛交相呼應,當真是香腮染赤,雲鬢浸墨,其豔若何人比花嬌。
衆人瞠目結舌,而楊松之也被這一幕震的心一顫,眼前淨是錦瑟頭上的兩三朵梅花和她盈盈而立的模樣,指尖一顫,那四指羽箭已然飛了出去,隨着噹噹兩聲響,兩隻箭羽射中銅錢,兩支卻落了空,墜在了地上。
完顏宗澤盯着依舊亭亭而立的錦瑟半響,這才勾脣而笑,道:“此花甚配姑娘。”
言罷,這才瞟了面色鐵青的楊松之一眼,自箭囊中摸出一隻羽箭來,閃電般射出,嗖的一聲,他命中了。再次搭弓,出箭,這最後一支箭噗的一聲射過一枚銅錢,在衆人的盯視下竟再度穿過一枚輕蕩的銅錢,這才咚的一下釘在了梅花樹幹上。
完顏宗澤勾脣垂下手臂,衆人已然面色皆變,這樣的話,楊松之便是射中了八枚銅錢,而完顏宗澤卻射中的九枚,很顯然,按規則完顏宗澤竟勝出了!
衆人齊齊愣住,半響那閆銳才怒喝一聲,道:“武英王怎可如此!”
完顏宗澤卻笑了,道:“兵不厭詐,有何不可?”
衆人還欲再言,楊松之卻沉聲道:“王爺說的對,兵不厭詐,願者服輸,我輸了。”
錦瑟卻低了頭,那梅花枝飛入雲鬢帶的她髮髻微鬆,她手撫了下發髻,手指觸到那梅花花瓣,眸中明光微閃。
這人啊……怎就一刻也不忘戲弄於她呢,這樣的情景,這麼些人瞧着,他竟也敢如此胡爲。
只是,他想來是隻惱了,也是用此舉在告訴她,她是屬於他的吧。在大錦,只有夫君方能爲妻子插簪,而女子若然收下男子所贈髮簪,也等同私定終身,他這算是當衆爲她插簪了嗎?
錦瑟這廂正低頭好笑,卻突聞一聲驚呼。
“武英王,這是作何?!”
錦瑟聞聲擡頭,卻見完顏宗澤竟不知何時又手挽勁弓,正藍眸微縮,猿臂拉弓,用箭指着大皇子,方纔那聲大呼顯然正出自大皇子,而衆人皆已被此景嚇呆,四周死寂一片,似風聲都被凍結在了半空,園子中瞬時被一股濃重的殺氣籠罩。
錦瑟秀眉一跳,只見完顏宗澤刀削般的脣角輕輕一勾,嗖的一聲,那箭應聲而出,發出一道灼目的寒光呼嘯着衝大皇子直直飛去!衆人的驚譁聲驟然而起,而大皇子已然被嚇得面色劇變,他可不是美人,當然明白完顏宗澤不會是在爲他插花,而且完顏宗澤身上的凌冽之氣太盛了,大皇子竟嚇得本能抱住了頭,雙腿也軟了下去,可他尚未倒下,那箭支卻帶着一道凌厲的寒氣自他身側飛掠而過,接着無聲地落入了水榭外的小湖中,掠起一陣波光來。
衆人方纔見完顏宗澤一腳踢起地上方纔楊松之射偏的羽箭來,隨即便直直瞄準了大皇子,已被他的舉動驚住,哪裡能想到他這不過是隨手空射而已,待那箭無聲落地,大皇子才知自己被耍了,氣得一張臉紅白交接,而完顏宗澤卻哈哈大笑,甩手扔了烏木長弓,只回身隨意地衝西柳先生拱了拱手,道:“本王來日再登門拜訪,告辭。”
言罷又行了一禮,方轉身,竟是揚長而去了,待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園子中,大皇子才冷哼一聲,直覺顏面盡失,衝西柳先生和柳老太君說了幾句,便也告辭而去了。
經此一鬧,衆人只當完顏宗澤最後嚇大皇子那一下是故意在掃大錦的臉面,錦瑟卻知他這是爲何,一來爲着他的飛醋心中好笑,再來也未他的細心和保護而微微感動,心裡暖意融融的。
是的,他這是保護。方纔他也曾對着她射來一箭,而她未曾躲開,大皇子的那一躲,使得他丟盡了顏面。她瞧見了大皇子的醜態,便也成了大皇子厭惡之人,任何男子都不會執意一個見證了自己丑態的女子,只怕今後大皇子只會對她姚錦瑟避之而唯恐不及。
錦瑟心裡清楚,完顏宗澤,他是瞧出了大皇子今日的不妥方如此防範未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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