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下午時間,外面的太陽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變暗下去。
原本斜斜映照進來的陽光漸漸隨着密佈的烏雲遮日也漸漸消失。
他的那一句話剛落下,屋內的三個人沒有了動靜。
李嫂有些害怕,她覺得自己觸摸到了一個不可能的事實。什麼叫“再給一次機會?”蕭然說的話和自家小姐剛剛的反應,就宛若他們曾經在一起過!可,自她照顧小姐這麼多年來,她從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連遠在上海的祁湛,她都一清二楚,同樣身在北京城,自家小姐就算保密的功夫再到位,也不至於,連她能瞞得紋絲不漏。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有些陌生得可怕。
蕭然望着云溪,卻動都沒動,彷彿李嫂站在一邊那焦躁不安的樣子完全都只是空氣。
他就這樣直直地看着云溪,彷彿整個人的心都陷落在這一角。方寸之間,所有天生的霸氣、傲氣都被遙如天際,此刻,他只想聽到她回答一個字。不論是什麼樣的條件都好,只要她肯點頭,哪怕讓他跌入阿鼻地獄他也欣然前往!
這樣專注的目光,這樣視若無人的執着,云溪忽然想起那次在百年講堂。同樣的對視,學校所有人都在欷歔,一個大一新生竟然敢不自量力地挑戰蕭家的蕭然,那一刻,這個英俊到讓學校那羣人都讚歎到天怒神怨的人,是那樣神態自若地高高俯視着她。而如今,又一次四目相對,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顛覆。
他忽然從神壇一下子墜落,成了普普通通的一個人。少了那狂縱的氣場,他似乎只是一個最正常不過的男人,在乞求最後一根浮萍。
云溪和他都知道,此刻,他在幹什麼。
他在求她!
那個從來至高無上,將她的一切付出都當成理所當然的帝都商業王者如今如同一個乞求者,用一種無以言說的姿態,卑微地乞求她的愛情。
愛情……。
云溪驀然一笑,似乎他剛剛的那番話在她耳邊無異於一則花樣新鮮的笑話。
“你想要重新開始?”她一下子上前兩步,整個手心攀上他的頸側,分明沒有用一分勁道,他卻極爲熟稔地低頭在她脣邊,形成一種極爲親暱的姿態,仿若等着她在他耳邊說出那一個字。
這是,曾經那麼多日夜,他們已經習慣到自然的動作,如同刻在骨子裡,這麼久了,明明已經許久沒有過這般的親近,卻是在剎那間,身體就自然做出了迴應。
云溪耳邊又響起李嫂的一聲抽氣聲,她卻連頭都沒回。
外面的烏雲越發厚重,最後一絲光從房間裡消失了。那種烏雲壓城城欲摧的壓迫感忽然凝固在兩人之間。
他們的距離分明只要一個擡頭,就可以吻上,芳華滿室,可云溪的眼太黑,也太安靜,沒有一絲動盪。
沒有人去開燈,房間裡,像是一下子被一塊偌大的石頭給堵住,連空氣都凝固在那兩人中間。
那空靈的五官此刻在略顯黑暗的房間內,竟顯得有幾分危險不明。挺翹的鼻樑下,那雙脣微微張着,像是答案已然就在脣邊,纖長的睫毛下那如水晶般的雙眸裡閃動着什麼,就這樣目光毫無遮攔地望着蕭然,眉目越發驚魂,豔絕斐然,就像是深夜裡穿梭在茫茫沙漠上的那一道幽靈,極廣袤無邊,卻又無時不在無時不有,讓人甚至不知道,她眼下,到底是喜是怒。
蕭然從沒想過,竟然有一天,自己會被一個人的美色蠱惑到忘了身在何處,彷彿整個靈魂都一下子跌進了對方的懷裡,捨不得動,更捨不得說話。只想着,一輩子,就這樣一輩子,哪怕滄海桑田,哪怕她是在騙他,只要她肯說一個“好”字,他這蒼白慘淡的人生再絕望又何妨。
“我愛你,”他輕輕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呢喃。這眼、這眉、這紅脣,即便都陌生,但,他知道,住在這身體裡的靈魂是他的另一半,是那個被自己狠心傷害了卻又堅強重新站起來的女人!這一刻,他對上天充滿了敬畏和感激,一輩子都不相信鬼神之說的人竟然恨不得跪拜在地,因爲,老天肯再給“她”活過來的機會。
可,這份感激沒有維持太久,漸漸變成可怕的壓抑。
因爲,云溪始終沒有說話。哪怕,他們保持的距離那麼近,她的呼吸幾乎就在他的耳邊,她卻始終沒有說一個字。只是拿着那雙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眼睛看着他。
他忽然覺得心底多出一個無邊的懸崖。那裡太黑,太寂靜,太深,也太絕望,讓他連看一眼都覺得害怕。
害怕?他突然渾身一震。
眼裡顯出一種震撼莫名的情緒。
從小到大,他從未有過這種情緒。被人傷害,哪怕是被自己唯一相信的爺爺傷害,也只是覺得心灰意冷,卻從來沒有過這種近似於驚懼的情緒。
他望着她那低眉順目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個只要自己輕輕伸出手,便能觸得的懷抱,那麼遠,那麼遠。遠到,他無論如何都追趕不上。
可他不能動,更不能死死摟住她。
他知道,她正在審視他,就如同在實驗室準備做實驗前打量着那些實驗體的工作人員一般,她的目光專注,卻沒有一絲溫度……。
風,不知不覺從打開的窗戶間躥了進來,吹在身上,兩個人都冰冷。
“蕭然。”她卻在這時,忽然開了口。
他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現在是什麼感覺?”她的聲音平靜,而淡薄,就像是在和他討論一件最平常的工作,如同他剛剛那句話,不過是一場生意場上的合作。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極致英俊的面目上閃過一道死灰,良久,他退開兩步,垂首看着她,眼底有着幾乎悲涼的愴然:“我害怕。”
曾幾何時,讓整個帝都商業都仰視敬畏的男人,竟然真的在她面前坦白到這種地步。
“你知道,我以前在你身邊是什麼感覺嗎?”她看着他退開,看着他卑微,看着他一步一步地絕望,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
可她的話卻像是極厲的刀,刀刀割在他的心口上。
他笑,目無焦點,慘白無力。
“就和我現在一樣?”如同滾在刀尖上被人用油潑,用鹽撒。
“明明站得那麼近,明明靠得那麼緊,但是,永遠都是止步於此,咫尺天涯。”她擡頭,脣邊忽然勾起一個葳蕤的笑靨,明明清澈如水,卻致命入骨,絲絲扣魂:“我在你身邊那一千多個日夜,就是這樣熬過來了,沒有一天不是這樣。”前一步是天堂,退一步是地獄。可她只能眼睜睜地望着他,凝視着他,將自己所有的身心都賭上,卻始終只得近不得,退不得,被這夾縫活活地逼到最慘烈的地步!
“你只體驗了一分鐘,就覺得受不了了?那我呢?你有想過,我當初是什麼感受?”她輕飄飄地望着窗外那越發陰暗的烏雲,優雅地走到窗邊,“我在牀邊看着你和別的人滾在上面的時候,只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然後剁碎了喂狗!”
蕭然渾身一僵,望着她的背影,踉蹌地倒在沙發上,像是渾身都被人剝了筋一樣,臉色白得像鬼一樣。
“可是,那是因爲我愛你。所以,愛之深責之切,我覺得,你那麼對我,我就算殺了你,也是你活該。”她忽然回身,映着背後那烏雲密佈的窗外景色,她的眼波竟有幾分微妙,分明帶着一種逗弄似得笑意:“可現在,我沒有這種想法了。你猜猜,如今,我想怎麼做?”
蕭然不說話,他的所有情緒,似乎都被她剛剛那極爲直白的話給摔得支離破碎。
“我只想讓你滾!一輩子都滾!我看着你就覺得噁心!”她笑得越發娉婷,姿態美妙,每一個說出來的字都像是在唱歌一般優雅,可到了他的耳邊,卻像是荊棘,像是刀槍,轟得他血肉盡碎!
云溪漠然地看着他。
她年少無知過,即便跟着一個心懷叵測,從未真心想要娶她的人,最後那樣慘淡下場,就像當初說的那樣“縱被無情棄,足風流,不能羞。”只怪自己眼瞎,只怪自己沒眼色,但他不該把她的外公都牽扯進來!
她就只有那麼一個親人了。這世上,她少的可憐的情感,除了給了他,也就只有外公一個。
他憑什麼,憑什麼,竟然敢這樣對她!
愛他時,他自是天上神明,萬中無一,可如今她已經不愛了,他就真的,什麼也不是了。
望着云溪那棄若敝履的眼神,他死死地閉着嘴,臉上一片陰沉,再也沒有吭聲。他知道,他對她的背叛不是她最耿耿於懷的事情,而是她外公的死。就像是一把虛浮在他腦門上的砍刀,隨時都能落下!
但,他不能說。明知道當初他外公被人陷害,明知道這是她的一塊心病,他卻絕不可以說。
說了,她就是死。
看着他這副閉口不談,死不鬆嘴的樣子,云溪無動於衷。
“我出國前說過,你可以不說,一輩子都不用說!”云溪看着他,冷冷地鋒芒像是可以將人切開一樣:“你儘管等着,看我怎麼把那些害過他的人一個一個送進地獄!”
說完,像是再也懶得看他一眼,云溪拉着呆愣的李嫂就往門外走。
李嫂木楞地提着行李,如遊魂一樣跟在她身後,表情一片空白。
富麗堂皇的酒店裡人來人往,大家都在討論着門外烏雲密佈,不知道什麼時候暴風雨就要來了,眼見這樣一對人從樓上下來,一個個都噤聲,表情有些奇怪。
云溪的腳步剛開始還有些快,後來察覺到李嫂幾乎被地上的地毯絆倒,才幽幽地嘆了口氣,放緩了步子:“別放在心上,以後我會和你解釋。”
“到底是誰死了?”李嫂卻還陷在一片泥潭裡,只覺得比蕭然和小姐談過戀愛更不可思議的事,竟然有人死了?是誰?聽樣子,似乎是對小姐格外重要的人?爲什麼,她都聽不懂?難道是……。
“老爺和老太爺?”她忽然嘶啞地叫了出來。
云溪知道,她是誤會了,雙手緊緊地摟住她,極爲平靜地搖頭:“不是他們,冷家絕不會倒,我向你保證!”
李嫂一呆,忽然回神了一樣,這才感覺到自己竟然像是個半大的孩子一樣被小姐摟在懷裡。忽而臉上一紅,幾乎羞愧地不敢看人。望着四周投來的目光,越發地低着頭,不敢看人。
“李嫂。”她卻忽然擡起她頭,對着她承諾道:“明天,最遲明天,爺爺他們都能平安無事。”
李嫂渾身一抖,幾乎是激動得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她就知道,就知道,小姐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了這麼久。她一定是有辦法救老爺他們出來,一定是!
分明兩個人年紀差別那麼大,一個人都能做另一個人的媽的年紀了,此刻哭的竟然卻像個小孩。
所有坐在大廳的客人都有些驚訝地看着這一幕。
嶠子墨走進四季酒店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冷云溪摟着一個哭的不能自已的老人在那輕聲安慰。
在歐洲同行了三個月,從來都是疏離冷淡的眉目,此刻溫溫柔柔的,一邊輕聲細語地寬慰着懷裡的老人,一邊眉眼敏感地朝他看來。
那眼神,極通透,像是能刺穿黑夜,直達天際。
他忽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
就像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
冷家老宅,幽深寂靜的院子,她自月光中走來,錦衣夜行,神色空靈,隻眼中一抹深色忽影忽現,宛若天空中藏在黑暗裡的一顆星,遙遠而神秘,讓人移不開視線。
“嘩嘩譁——”
門外的暴雨鋪天蓋地而來,像是一下子將那漫天的烏雲裡藏着的雨水都要散盡一般,傾盆之勢,勢如破竹。
他自雨幕走來,身後人影紛亂,他卻安步當車,徐徐而來。璀璨的大廳中央擺放着極奢侈極精貴的水晶落地燈,此刻,映在他的眉目間,竟吸魂奪魄,那清貴濯華的身影讓一干人等目瞪口呆,目視着他一步一步地走進她的身邊。
自第一次見面,云溪就知這人長相出衆,堪稱完人,此刻,卻只得四個字來形容此人。
“天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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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了六千字,明天補不上後天補,一點不會忘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