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西區陽平街。一處破舊窄小的民居院子裡。
“臭婆娘,你把銀子藏到哪裡去了?”男人眼窩深陷,眼圈發黑,身體十分消瘦,顯得顴骨更爲突出,在屋裡翻箱倒櫃了一陣,毫無所獲之後,雙目猩紅,厲聲粗啞的咆哮着,“你再不拿出來,看老子不打死你們!”
地上跪着一個穿土灰色粗麻布衣裳的女人,滿身的補丁打得已經再無處可補了,眼角青紫,她將一個大約十來歲的男孩,還有個七、八歲瘦弱的女孩緊緊護在懷裡,苦苦哀求道:“家裡真的一文錢也沒有了,孩子他爹,你就收手吧!”
“你這臭娘們懂什麼,再給我一點本錢,老子立馬就能翻本了!哭什麼哭,你這個煞星的婆娘。要是把老子發財的手氣哭沒了,我叫你好看!”男人絲毫不理會女人那悽楚的哭聲與哀求,一邊恐嚇着,一邊繼續在屋子裡瘋狂的翻騰着。
其實也沒什麼好找的,整間屋子一目瞭然,一張土炕,凌亂的堆着些破舊不堪的衣裳和被單,牆角豎着個落了漆的鬥櫃,被男人這麼一折騰,晃晃悠悠彷彿隨時會倒下的樣子,再就是一張原木釘起的小矮桌,四隻腳長短不一,墊着些石子。屋裡的土坯地面還有些水坑,時不時有水滴從屋頂落下,嘀嗒聲卻顯得尤爲沉重,彷彿催人的魔音。
不一會兒,男人已將屋裡翻了個遍,連鬥櫃的腳底也沒放過,弄得四處一片狼藉。他轉頭看向跪在地上的女人和孩子,眼裡充滿了憤怒,完全不是一個丈夫看妻子和兒女應有的眼神,倒像是亡命之徒,被逼上了絕路,已經殺紅了眼睛,六親不認。
女人看上去年齡不大,卻滿臉的滄桑,佈滿淚痕。還在不自主的嗚咽着,身體微微發抖,眼裡充滿了恐懼,但還在努力的剋制,儘量不發出什麼聲響。兩個孩子被母親緊緊摟在懷裡,很是平靜,似乎這場景已經習以爲常,神色漠然的看着眼前這個男人,清澈的瞳仁裡有種叫做憎恨的東西。
男人卻突然換上了一副慈愛溫和的表情,耐着性子,對那個小女孩招手,輕聲說道:“紅綢乖,過來,爹爹帶你去買糖吃!”只是故意壓低、放慢的那嘶啞的嗓音,一點也無親暱,反而顯得更陰森可怖。
小女孩就害怕的往母親懷裡一鑽,臉埋在母親胸前,男人見了,那原有的一點子耐性也消耗全無,伸手就要過去拉,“你過不過來?臭丫頭。和你母親一個德行!就會壞老子的事!”
“你這是要幹什麼,綢兒這麼小,你要把她帶到哪裡去啊!”女人抱着孩子四處躲閃。
男人抓了幾次,都撲了空,惱羞成怒,擡起腿就準備往女人身上招呼過去,可卻被什麼東西攀住,撇頭一看,是自己的兒子正死死抱住他的腿,“你放不放,還反了天了,你們幾個,老子纔是這屋裡當家做主的!”
“生兒,你別管,快過來!”女人對着兒子擔心的叫道。
“我不放,放了他又要打孃親和妹妹!”男孩咬着牙說道,稚嫩的小身軀異常堅毅。
男人用力蹬了幾下,還是沒能擺脫,“你這畜生,還管起老子來了!”說完,一巴掌就扇了過去,又手腳並用的將兒子擒住,使勁的往邊上一甩。
男孩嘴角立馬就沁出鮮紅的血來,被親生父親狠狠摔在地上一悶哼。
女人見狀立馬跑過去,從地上扶起兒子,“兒啊,你怎麼了,別嚇娘啊!”將兒子抱在懷裡,嚎啕大哭起來。“你這殺千刀的,怎麼下得了手啊!乾脆把我也打死得了,我的命,怎麼這樣的苦啊,唔……”
“孃親,你……你,咳咳,別哭,我沒……沒事!咳咳……”男孩捂着胸前,掙扎着說道。
男人見了就有那麼一瞬的遲疑,但還是抓起躲在桌後的女兒,就往屋外快步走去。
“嗚嗚……娘,娘,嗚嗚……救我……”小女孩被父親粗魯的動作嚇得哇哇直哭。
女人放下兒子,又立馬衝了上去,“你放下綢兒,你要幹什麼,她是你的親閨女啊!”說着,就動手過去搶女兒。
男人一手擋住女人,一手扛起女兒,就往門外跑,“我們又養不活她,幹什麼讓她跟着我們吃苦。送到繡莊去,還能換幾兩銀子,以後指不着就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姨奶奶了,我可是爲她好,你別管!”
兩人爭搶着,就來到了院門處,男人利索的把門踹開,卻見一個十六、七歲,揹着包袱的少年立在門口,少年的表情很是驚詫。
“你是誰,站在我家門口鬼鬼祟祟的幹什麼?”男人像是被撞破了什麼。色厲內荏。
“姑父,您這是要幹什麼?”來人很快看出不對勁,神色嚴肅的說道。
女人聽這稱呼,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是……是傳賢嗎?還是……傳傑,你怎麼突然來京裡了?”女人打量半天,努力搜尋記憶裡的模樣,不確定的問道。
“姑母,我是傳賢啊,給您去了好幾封信,卻都沒有迴音。原來你們搬家了,我好不容易纔找到這裡來!”又指了指眼前的場景,故作疑惑道:“姑父和姑母這是怎麼了?哦,是不是妹妹不乖?姑父生這麼大的氣!”說着,很自然的從夏四泉肩上接過女孩,手勁不小。
這突來的變故讓夏四泉措手不及,神色訕訕道:“原來是傳賢啊!你先裡面坐,我去街上給你買些吃的回來!”夏四泉見勢不妙,他現在這身板對付女人孩子還可以,可若是奔二十的壯小子,那可是隻有吃虧的份兒。便話一說完,就一溜煙的跑了。
顧迎春見狀大鬆了口氣,“賢兒都長成男子漢了,快進來!”又看着滿院凌亂破敗的景象,不好意思道:“讓你見笑了!”
顧傳賢見這破舊的院子,滿屋的狼藉,家徒四壁,心下詫異,姑母怎麼過得這樣清貧?他還記得前些年姑母一家四口曾回蜀中省親,可是風光得很,村裡人都羨慕她嫁了個好人家,祖母也爲此自豪不已。現在怎麼……看這情形,姑母肯定沒有去找過二叔!
“姑母,我去請個大夫給你們瞧瞧吧!”顧傳賢見三人身上都好像有傷的樣子。
顧迎春一邊收拾屋子,一邊無所謂的說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何必花那個冤枉錢!”又給兩個孩子上了些草木灰,接着道:“賢兒。你是一個人來的嗎?是不是家裡出什麼事兒了?”
“沒有,姑母不用擔心,家裡一切都挺好的!”顧傳賢琢磨着如何開口,見表弟表妹都是乖乖的任母親上藥,一點也不哭鬧,只是好奇的看着他,心下有了主意,“只是這幾年都沒有姑母的音信,祖母挺擔心的,讓我上京裡來看看!”
“啊!讓她老人家掛心了!”夏迎春明顯一頓,表情很不自然起來,“那……那,賢兒要不,在京裡多待些日子,難得來一趟!”
夏迎春心裡矛盾極了,侄兒的到來讓她很是驚喜,至少解了當務之急,孩子他爹暫時也不敢胡作非爲了。可是一想到現在的處境,卻要她在孃家人面前情何以堪,曾經她可是村子裡所有姑娘羨慕的對象,嫁了個好男人,衣食無憂,兒女雙全,還出了蜀中,來到京城天子腳下過生活。可是現在……
“嗯,姑母,那個,恕侄兒無禮,只是家裡……現在怎麼這番田地了?”顧傳賢掏出身上剩下的乾糧,遞給表弟妹,他們顯見是餓極了,但還是努力剋制住,儘量吃得斯文些。
“孃親,給!”大些的那個男孩,見母親沒有吃,就將自己的分了一大半遞過去,小的那個見狀,也照哥哥的做法,將自己手裡的烙餅掰些給母親。
顧迎春看兩個孩子吃得狼吞虎嚥,心酸不已,又見兩孩子不一而同的分給自己,欣慰之餘,更加難受。“乖!你們吃,孃親不餓!”
“生兒和綢兒放心吃,沒關係,哥哥這裡還有!”顧傳賢心下納悶,過得這樣艱難了,姑母怎麼不去找二叔呢?都在東京城裡,二叔現在可當大官了呀!
他這次來,就是準備投奔二叔的!都是一個孃胎肚子裡出來的,憑什麼三弟現在就是官家少爺,而他還要辛辛苦苦的,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看老天爺吃飯,一輩子也就那麼點出息!所以,他才一個人不遠千里來到京城,不管怎麼樣,也都是一家人,二叔總不會視而不見吧!
說起來,都怪娘做事糊塗,得罪了二叔,否則他們一家子不老早也跟着來京裡享福了!自從那次大哥的婚宴上,二嬸難產血崩以後,二叔就基本和他們家斷了往來。就是這次中狀元,娶郡主,也沒和他們家捎個信兒,村裡的人,一開始還使勁的巴結着,後來見是這樣,那些嘲笑、諷刺、冷眼的,別提話說得多難聽。
“生兒帶妹妹到竈間找些水喝,別噎着了!”顧迎春想着實在瞞不下去了,唉!看着兩個孩子……
而京城的另一邊,太液池湖畔,郡馬府裡,接到皇帝聖旨的顧家人,卻是各自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