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高速,已經是中午了,人坐在車子裡,感覺不到外面的炎熱,在市中心找了一家賓館住下,爲防止意外,又將記事本影印了一份,連同照片的膠捲交給小叔保管,讓他到鄰居的賓館住下,然後纔將賓館房間的電話告訴周富民。
要等到九六年,手機纔開通城市間的漫遊通話,此時在異地,大哥大沒有用處。
九四年,徐學平是省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兩千年任滿退休,九九年丁向山案發之後,還是徐學平要求檢察機關徹查清楚的,雖然不知道這其中周富明出了多少力,但是徐學平應該是靠得住的。
電話遲遲不來,雖然房間也沒有給人突然踢開、涌進一大批便衣來,但是在賓館裡乾等着,讓人焦慮不安。
張知行始終放心不下妻子,不敢主動給妻子單位打電話。一直到晚上六點鐘,樑格珍纔打來電話,是周富明告訴她賓館房間的電話。
中午時,樑格珍在信訪局直接給叫到西城賓館接受省檢查組的調查,之後又到市局接受調查,家裡已經給搜過了。樑格珍沒有回家,家裡被搜查的事情,是她人在市局時被通知的。還是周富明打來電話詢問,市局纔沒有強制要求拘滿二十四個小時,她現在住同事家。
張恪看着爸爸放下電話,心想唐學謙家應該也已經被搜查過了,估計唐學謙夫婦現在正在西城賓館解釋三十七萬家庭存款的事情吧。不曉得唐婧怎麼樣了,腦海裡浮起那張清麗的面容,張恪擔心得很,心想讓爸爸與小叔來省城就可以了,自己留在海州,至少可以照顧唐婧,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一直到七點鐘,周富明纔打開電話:“徐書記家最近出了些事情,我才聯繫上他,徐書記可能對海州的幹部沒什麼好的印象,你直接去徐書記家把問題說清楚就可以了…”
張恪不曉得周富明話裡還隱藏着什麼意思,心想徐學平可能對海州的官員幹部比較嚴厲,在他的印象裡,徐學平好像很少到海州去,也沒有放在心上。
張恪與爸爸出了賓館,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城南的新梅苑,時值酷夏,梅樹都沒有什麼模樣,枝椏在月影下婆娑生姿,卻有幾分韻味,新梅苑是省委省政府高級官員的住宅區,張恪與爸爸在門崗等了一會兒,裡面出來一個秘書模樣的青年,將他們接了進去。
那人短袖襯衫的袖管上彆着白線花,張恪心裡奇怪:徐學平傢什麼人去世了?見那人臉上擺着生人勿近的冷漠表情,覺得自己還是不多嘴的好。
夜色朦朧,看不出新梅苑有多深,經過了幾幢別墅,都十分的幽靜,鐵藝柵欄裡外都植滿薔薇科灌木,長得十分茂盛,擋住繼續往裡探視的目光。
隨秘書模樣的青年進了徐學平家,從擺滿花草的庭院裡穿過,直接到客廳等候。徐學平的個子很高,六十歲左右,臉上分佈了一些老人斑,厚嘴脣、顴骨很高,眼神深邃,神情很嚴肅,給別人很大的壓力。
張恪注意到徐學平腳上的布鞋上縫着小塊麻布,趕上他家死了人來煩他?
“徐書記……”張知行欠起身體。
“周富明給我打來電話,說你們手裡有關於唐學謙案子的材料,”徐學平的聲音很沉,給人感覺很冷,“省裡從檢察院、法院、公安廳等單位抽調精英組成檢查組到海州去,就是爲了把問題查清楚,你們有什麼材料爲什麼不能直接交給檢查組?”
“我們手裡的材料,不僅僅是有關唐市長的,還涉及到海州市委書記丁向山……”
“什麼材料……”徐學平的臉色緩了緩,坐回沙發,又指着側面的沙發請張知行父子坐。
張知行將張恪在紅磚別墅前拍了照片以及曾建華的記事本遞給徐學平。
徐學平翻了翻照片,又把曾建華的記事本翻了翻,沒有細看,靠着沙發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新豐集團可能存在着一些問題,你們市裡不是也有覺察嗎,不是派了幾次檢查組嗎?問題能不能查清楚,那是需要時間的,不要隨隨便便就懷疑市裡的一把手。這些照片能說明什麼問題?就算有疑問可以向相關部門反應,不要隨隨便便就捅到上面來,什麼工作都要有程序……”徐學平的語氣讓人禁不住心裡一沉,他卻轉身對那個秘書模樣的青年說,“小李,你打電話,看省檢察院的同志有沒有人夜裡值班,將人跟材料交給檢察院的同志去處理。”
“徐書記,”張知行見徐學平置之不理,心裡又是惶恐又是焦急,“我跟唐市長在一起工作十多年,對他的爲人是清楚的……”
徐學平甚不耐煩聽他將話說完,揮一手,做出一個有力的果斷姿勢,將他的話打斷:“唐學謙有沒有犯錯誤,不是你決定的,省檢查組還在調查,還沒有得出結論,有錯誤,國法難容,沒有錯誤,會給他公正待遇的。新豐集團的問題,到底需不需要省裡直接介入,需要時間來討論,不是你說介入就介入的……還有,在唐學謙主持新豐集團改制之前,新豐集團還算平靜,等他主持改制工作,新豐集團就接二連三的搞出事情來,相信你,還是相信羣衆的眼睛?”要說徐學平前面那段完全公式化的官僚語氣,讓失望的話,後面的話表明他對唐學謙有着很壞的印象,則讓人心沉到底。
徐學平說完這些話,就起身離開,那個秘書模樣的人打過電話,坐回那裡,監視不讓張知行父子偷偷離開。
這些證據,要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去推動整個案子的調查,而要依賴官僚化的工作程序,要等到驢年馬月才能徹底查清楚?
既然徐學平說將他們與材料交給省檢察院,那還不能脫身再去找別的省領導,張恪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搞到現在進退兩難。
“小李叔叔,徐書記家誰去世了?”張恪記得徐學平叫這青年小李,仗着嘴甜問他。
李義江只把張知行、張恪當成從下面到省裡來反應問題的普通幹部,之前又有海州市市長周富明打過招呼,倒也沒有特別的敵視,見張恪問起自己,就回答他說:“徐書記的兒子前些天剛出車禍去世了,車禍就發生在你們海州市裡,海州的官員是怎麼管交通的!”
難怪徐學平脾氣這麼差,原來他兒子在海州出車禍死掉了,張恪此時到覺得徐學平的臭脾氣不難理解,要是給他足夠的權力,他只怕會讓海州市的政府官員都他媽的捲鋪蓋趕回家去。爸爸在市政府沒有聽到一點關於這個消息,要麼是市裡本就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事,要麼就是爸爸完全給市政府裡的同事孤立了。
看到這種局面,張恪都有些束手無策了,只有坐在那裡等省檢察院的人來過來,希望走正常的調查程序也能很快的查清問題。
張恪陪爸爸在沙發上枯坐,保姆端了三杯茶進來,剛將茶杯放下,就聽見樓上有小孩子驚哭的聲音,哭聲一陣長、一陣短,接着像是人從牀上滾到地板。
徐學平箭步如飛的從書房跳出來,看見保姆在往桌上放茶杯,嚴厲的說:“不是跟你說過,不要讓芷彤一個人在房間裡?”
保姆一臉尷尬,讓徐學平訓得不知所措;徐學平冷哼了一聲,甩手要上樓梯。
“客人來到家,不管是海州的,還是哪裡的,倒茶總是應該的,我讓小周給客人倒茶的,”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抱着一個小女孩子從樓梯上下來,讓小女孩的頭靠在她的肩膀上,那女人對保姆說,“小周,你徐叔叔這幾天脾氣不好,你不要往心裡去。”
小女孩的臉伏在那女人的肩膀上抽泣,身子在微微的驚顫,徐學平沒有反駁,伸手從那女人懷裡接過小女孩,剛纔還冷冰冰的聲音立即變得柔婉可親:“芷彤,來,讓爺爺抱着你……”
小女孩離開那女人懷抱時,臉側向張恪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