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姨娘,這玉佩哪裡來的?”桑玥疑惑地問道,她當然不會認爲是慕容拓千辛萬苦將恬郡主的玉佩塞進了五姨娘的箱子。
五姨娘垂眸冥思了片刻,彷彿要在地板上看出一朵花來,良久,看向桑玥,鄭重其事道:“是我的祖傳玉佩,從今天起,我就把它傳給你了,你要好好地保管。”
桑玥摸着玉佩上的紋路,笑着點點頭。
五姨娘又道:“別讓人看見,更不能丟失。”
桑玥覺得五姨娘有些小題大做了,一塊羊脂美玉雖然珍貴,倒也不至於誰見了都垂涎三尺。但她尊重五姨娘,自然不會反駁她的話。“我將它天天戴在脖子上、藏在領口下,這樣你放心了吧?”
五姨娘笑了,桑玥將玉佩高高舉起,迎着陽光,邊看邊問若有所思道:“對了,娘,我上次去宮裡赴宴,看到恬郡主的玉佩跟它長得一模一樣。不過,又好像有點差別,我手裡這塊玉佩有一道極淡的血絲。”
“你見過恬郡主了?”五姨娘的聲線陡然一高,手不自覺地握緊,隨即笑道,“還真是巧啊,同一個工匠能做出一塊,自然也能做出另一塊,倒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傳言恬郡主刁蠻任性,她沒爲難你吧?”
桑玥頓覺好笑,亮晶晶的眸子眨了眨:“娘,我又不是惹禍精,哪來那麼多人爲難我?”恬郡主這個禍可不是她惹的!
“對了,娘,你上次說要帶九姨娘去一趟普陀寺,不如我們下午一起去寺裡上香,順便散散心。”
五姨娘拿着紅線打起了絡子,道:“你很關心九姨娘?”
桑玥餵了塊糕點入口,吞嚥後,道:“談不上關心,只是我不習慣欠着別人的情,上次多虧她告訴我七姨娘的異樣,我才能搶佔先機,不然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可能會是我,而非桑麗了。”
一會兒的功夫,五姨娘已打好一個絡子,她將繡籃收好,用布帛蓋上,道:“好,待會兒我去叫她,餓了吧,我去小廚房做你愛吃的魚。”
五姨娘說着就出去,桑玥輕輕拉住她,將她按坐在椅子上,小手摸上她硬邦邦的小腹,軟語道:“娘,有身子的人了,別什麼事都親歷其爲,薰到了弟弟,他出生就該揮着拳頭找我算賬了!”
五姨娘抿脣笑出了聲:“你啥時候變得這般伶牙俐齒?尋常百姓家的婦人,懷着身子還下地幹活兒呢,我就做頓飯而已,不礙事。”
丁香打了簾子進來,深吸一口氣,壓住眼底的慌張,靜氣道:“二小姐,您在這兒啊!大夫人叫您去長樂軒一趟。”
桑玥對丁香使了個眼色,丁香會意,忙擠出一個笑臉:“聽說要去走親戚什麼的,早上就來了話,奴婢給忘了,這會子畫心過來催,奴婢纔想起。”
五姨娘握住桑玥的手,眸含憂色:“大夫人是不是又要想法子對付你了?”她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日除非大夫人叫她前去立規矩,否則她不踏出院子半步,可這不代表她不清楚府裡的動向。玥兒如今與大夫人鬥得越發激烈了,她很怕玥兒稍有不慎踏入雷池、形神俱滅。
桑玥露出一個令人安心的笑,像一縷和暖的陽光撫平了五姨娘心底的忐忑:“真是活到一百歲,憂兒九十九,我沒事的,你放心!”
出了五姨娘的院子,丁香纔將事情的始末和盤托出:“二小姐,丞相府的孫夫人來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大夫人宣您去長樂軒。”
孫氏,丞相府長子韓正齊的結髮妻子,她來了?
桑玥舉眸望天,天空碧澄,纖雲不染,獨一輪驕陽耀目。她喜歡這樣的天色,乾淨而通透。她沒立即趕往長樂軒之前,而是先去了九姨娘的院子。
九姨娘穿着素色煙羅裙,腰繫綾羅帶,抹胸的邊緣繡了幾朵淡雅的蘭花。她梳着巾幗髮式,用紫色絲帶和一根玉簪固定。整個人清麗脫俗,美得像從瑤池走來的仙子,周身仿若浮動着幾朵祥雲。
她正拿着剪刀在修剪前院的盆栽,當真是閉月羞花,那一朵朵明豔的花束在她面前彷彿開不起勁兒似的,全都耷拉着腦袋。
“九姨娘。”桑玥在門口輕聲喚了句。
九姨娘循聲側目,發現來者是桑玥,忙放下剪刀,上前行了一禮:“婢子見過二小姐。”
桑玥的眸光掃過她憂鬱的眼眸,將她扶起來,語重心長道:“逝者已矣,生者節哀,莫讓親者痛、仇者快。”
九姨娘垂下幾滴淚,在桑玥面前,她似乎永遠無法掩飾內心的情緒。“這些道理婢子都懂,婢子好多了,二小姐來找婢子,可是有話要說?”
倒是個心思剔透之人。桑玥正色道:“我有個不情之請。”
“二小姐請講。”
“今日我可能會出門一趟,想請你帶着子歸去五姨娘的院子陪陪她,直到我回來。”
這是變相地請子歸保護五姨娘了。見過子歸的身手後,桑玥揣測,子歸的武功極高,便是與慕容拓也能打成平手。
九姨娘勉力一笑,雲淡風輕道:“婢子閒來無事,正好去找五姨娘講幾句體己話,二小姐放心前去吧。”
“如此我便多謝九姨娘了。”桑玥真誠道了聲謝,轉身欲要離去,九姨娘叫住了桑玥,感嘆道:“你……對五姨娘真好。”
桑玥回眸一笑,道:“孝敬父母天經地義,九姨娘不必傷懷,你還年輕,往後會再有孩子的。”
九姨娘還想說什麼,桑玥已踏出了院子,消失在她迷朦的視線裡。鳳蘭,二小姐這般爲你着想,你何其有幸?
桑玥到長樂軒,孫氏已離去。
大夫人一臉嚴肅地端坐於主位上,她身穿絹紗金絲繡花長裙、緞面蝙紋對襟華服,頭頂瑤臺髻,簪綵鳳步搖,黃燦燦的流蘇垂順而下,似幾道金輝泄地,襯得她雍容華貴、美麗大方。
她的眼裡透着一股想要將桑玥射穿的恨意,桑玥從進門開始就感受到了,她裝作不察,屈膝行了一禮,道:“見過母親。”
大夫人冷哼一聲:“桑玥,這兒沒有第三個人,你還裝什麼恭順?你心裡巴不得一刀子殺了我才解恨吧?”
桑玥脣角勾起一個優美的弧度,聲輕若柳絮,彷彿風兒一吹便散了:“母親說的什麼話?玥兒希望母親洪福齊天、長命百歲呢,哪裡會那樣的想法?”一刀子殺了你豈不太便宜你了?
大夫人忽而斂起怒意,揚眉笑得溫婉:“就算你真這麼想,怕也沒機會了。我竟不知你的手段這麼高明,將魔爪伸進了丞相府。”
桑玥微笑不語,靜靜地看着大夫人。這讓大夫人惱火,死到臨頭桑玥怎麼還可以如此鎮定?她氣得拍桌厲喝:“去換身衣衫,隨我去丞相府。”
“是,母親。”桑玥神色淡淡,笑容淺淺,倒顯得大夫人像個跳樑小醜,十分沉不住氣了。
桑玥換了件碧水束腰羅裙,腰間掛着金玉禁步,風兒一吹,叮噹作響。她不施粉黛,頭梳垂掛髻,簪兩朵翡翠珠花,隨着風兒飛舞的不只是禁步,還有臉頰兩側的秀髮。
她抱起小慕兒:“我帶你出去溜溜。”
丞相府位於京城以西,遠離繁華,偏於一偶,偌長的街道上只有幾戶人家,但都是非富即貴。
與定國公府的大氣奢華不同,丞相府的建築風格偏江南特色。疊石理水、水石輝映,一路上的奇花異草不知凡幾。道路兩旁的樹高大喬木以廕庇烈日,植古樸或秀麗樹形樹姿,再輔以花、果、葉的顏色和香味。即便冬季飛雪之時,亦讓人感覺春意盎然。
聽聞這座宅子是韓丞相請了江南最好的風水師,專門爲羅氏建造的。可見他對羅氏有多麼用心了。
花廳內,衆女雲集。
羅氏一襲青色寬袍,身掛佛珠,端坐於主位上。她慈眉善目,面色和藹,但眼眸裡噙了幾滴淚花,看樣子,方纔哭過一場。
羅氏的左下首處,是長媳孫氏和韓玲萱。韓玲萱的右手戴了一個皮套,隱於寬袖中,臉色白得嚇人,想必終日爲狂犬病所累,身心疲憊。而她得病的消息不脛而走,原本已到婚齡的她如今想覓得一個佳婿,簡直比登天還難。如此,心裡哪還能開心得起來?
羅氏的右下首處是二媳婦蕭氏,她整個人病怏怏的,在藕色裙衫的包裹中越發顯得氣色萎靡。
孫氏不着痕跡地掃了蕭氏一眼,忙用帕子掩住嘴角的笑意。難得看到蕭氏這般落魄的一面,她不開心纔怪?
蕭氏的右側,依次是二小姐韓玲清、三小姐韓玲秀和年僅十歲的二少爺韓天宇。
韓玲清與韓玲秀是同胞姐妹,樣貌相似得很,此刻正襟危坐,面露憂色,反觀韓天宇,氣定神閒、從容不迫,瞧不出悲喜。
大夫人恭順道:“女兒見過母親和二位嫂嫂。”
“桑玥見過外祖母、大舅母、二舅母和衆位姐姐。”桑玥屈膝行了一禮。
衆人見到桑玥,像見了仇人似的怒目而視。
羅氏的眼瞼彷彿很難掀開,擡眸看了一眼復又垂下,淡淡地道:“坐吧。”
大夫人坐在了韓玲萱與孫氏的中間,婢女青瑤則上前給桑玥擺了凳子。
所有人都分列兩旁,唯獨讓她坐在大廳中央,呵,要審犯人麼?桑玥優雅落座,面上帶着恰如其分的微笑。
其實,這還算羅氏心善,換成滕氏,哪裡還會給她看座?不先打上幾板子算好的了。
羅氏看着桑玥,實難相信她會做出那樣的惡事,抿脣半天都未開口。
孫氏打破了壓抑的平靜,嘆道:“玥兒,我真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心腸竟這麼狠毒,藉着給你外祖母送畫的名義毒害她!你外祖母一生吃齋唸佛,積德行善,到頭來差點遭了外孫女的毒手,說出去,真叫人心寒!”
桑玥偏過頭,瞪大亮晶晶的眸子,無辜道:“大舅母說我害了外祖母,我瞧着外祖母除了傷心過度並無大恙,還請大舅母把話說明白些。”
孫氏起身從丫鬟手裡拿過一幅觀音送子圖,質問道:“你可認得這幅圖?”
桑玥定睛一看,心底閃過一絲愕然。這幅字畫好像是她的,她探出手摸了摸,連紙張都沒絲毫差別。難道畫有問題?她四下看了看,眸光透過軒窗,落在不遠處微波粼粼的湖面上,忽而笑了:“認得。”
“承認就好!就是這幅圖害得你二舅母滑胎!”
再聽“滑胎”二字,蕭氏好不容易平息了一些的情緒再次劇烈地波動起來,她一抽一抽,淚如泉涌,那痛徹心扉的模樣,看得羅氏和幾個兒女心疼不已。
“琴音,你當心點兒身子,天宇,勸勸你母親。”羅氏吩咐了一句,轉而自己也抽出帕子抹起了淚。
韓天宇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走到蕭氏身旁,拉過她的手,脆生生道:“母親不哭。”
蕭氏心裡越發傷感,卻礙於羅氏的話,只得堪堪忍住淚意。她拍了拍韓天宇的手,哽咽道:“我沒事,你回位子上坐好。”
桑玥看着羅氏哭,蕭氏哭,蕭氏的一雙女兒也哭,只覺得今日掉進了淚眼了。羅氏的江南柔情算是完全遺傳給了二房。
孫氏安慰了一句:“二弟妹莫傷心,今日由婆母做主,定將那害你和小侄兒的人繩之以法,給小侄兒討回公道!”
給羅氏施壓呢!桑玥心裡冷笑,面上坦蕩無匹,幽幽冉冉道:“大舅母說我用這幅畫害了二舅母,請問我是怎麼害的?”
孫氏將畫遞迴丫鬟的手上,語氣寒涼道:“這幅畫的墨汁裡摻了夾竹桃的汁液,聞久了能令人精神不振,食慾漸小,噁心嗜睡,最後,則毒氣攻心而亡。你原本打算送給婆母,但婆母心念二弟妹有孕在身,便贈與她觀賞,好沾粘菩薩的祥瑞之氣,爲韓家再添男孫。你敢說你不是想害婆母,卻陰差陽錯之下害了二弟妹?”
桑玥並不爲孫氏的疾言厲色所懾,她起身,含韻而立,淡雅一笑,似一方水蓮開在喧囂的塵世間,靜謐得美好。
“大舅母說我陷害外祖母,請問我爲什麼要這麼做?”
孫氏的眉毛都要豎起來了,桑玥卻不氣不惱,還面含微笑。她的睫毛飛速眨動,深吸一口氣,冷道:“爲什麼?你同嫡母的事鬧得人盡皆知,以爲別人都不知道嗎?你這麼做,一來,是因爲你恨嫡母,卻又奈何不了她,只能將氣撒在了外祖母的身上。二來,害了你外祖母,便削弱了嫡母的外援勢力,不正好逞了你的心?”
桑玥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般,如冷月般漾着清輝的眸子眯成兩道月牙兒,脣紅齒白,煞是迷人。
“大舅母,我的分析跟你的恰恰相反。我只有三個問題:一,二舅母滑胎了誰最開心?二,外祖母橫遭變故後,中饋大權將落於誰手?三,我年幼不懂事,母親教訓我天經地義,是誰以訛傳訛說母親與我勢同水火?”說着,她看向大夫人,“母親,莫不是您心裡恨我,在外面發話說你我不和?”
大夫人端着茶杯的手就是一滯,桑玥真是狡猾。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她哪裡敢承認她恨桑玥?豈不是讓人笑她這個做母親的沒有容人之量?她唯有否認:“怎麼會?你是我女兒,天底下哪有母親恨自女兒的?”
桑玥甜甜地笑道:“看吧,母親都承認同我的關係好,那麼大舅母你的話就不攻自破了,我沒理由陷害外祖母。”
大夫人差點被茶噎死!敢情桑玥是挖了個坑讓她往裡跳,無論她怎麼回答,都是桑玥贏。
羅氏覺得桑玥講得很有道理。再者,她認爲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還未及笄,哪裡就懂得害人了?
蕭氏逐漸止住了哭泣,看了看暴跳如雷的孫氏和作壁上觀的韓珍,隱約覺得孫氏激動得有些過度、而韓珍又太平靜了。孫氏向來討厭她,她滑胎了孫氏高興都來不及,怎會大費周章爲她伸冤?而韓珍與桑玥的關係她從丈夫那兒也聽了些,的確水火不容,如今擺在眼前有個陷害桑玥的機會,她卻白白放着不用,跟沒事人一樣的!
蕭氏的手摸上平坦的平坦的小腹,眸光忽而犀利了。
“巧舌如簧!”孫氏氣急敗壞道,“你別淨扯些有的沒的,太醫出了診斷結果,二弟妹的確是身中夾竹桃的毒纔會導致滑胎,而這幅畫中被查出摻了夾竹桃!你縱然舌綻蓮花,也不能顛倒是非曲直!”
桑玥眨巴着亮晶晶的眸子:“我並沒說這幅字畫是我的呀!”
“你剛剛明明說認得!現在想抵賴?”
桑玥笑得莞爾:“我的意思是我認得這是觀音送子圖,而不是八仙過海圖。”
“撲哧——”韓天宇笑了,衆人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韓玲萱左手摸上空拉拉的手套,恨得咬牙切齒。桑玥,你也有今天?證據確鑿你耍賴也沒用!等你落到我母親的手上,我會將我的痛苦百倍千倍地還給你!
大夫人給孫氏使了個眼色,埋在寬袖下的手悄悄往上指了指,孫氏瞭然,話鋒一轉,對羅氏恭敬道:“婆母,這畫是您親自帶回來的,你瞧瞧,到底是不是當初那幅?羅家位列江南三大儒家之一,婆母你更是家中百年難遇的書法奇才,你看看,這題的字可與之前的有出入?”
這世上,有許多人愛臨摹名家的字畫,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不在少數,但與真跡一般無二的,恐怕走不出一手之數。
羅氏自恃辨認真品和贗品的能力還是有的。她從孫氏手裡接過字畫,仔細端詳了一番。只見其畫濃淡合宜、點染有度,其字筆鋒犀利、力透紙背。無論是畫還是字,收尾處都幹練飄逸,如行雲流水,不顯半分拖沓,看得出是一氣呵成。
她嘆了口氣:“不是臨摹之品。”
此話一出,孫氏和大夫人俱是一喜。大夫人狀似無比爲難道:“母親,您再瞧瞧吧,別冤枉了玥兒。”
桑玥接過大夫人的話柄,殷殷切切道:“我就知道母親是真心疼我。”
經歷方纔那麼一茬,大夫人可不敢再隨意接她的話。
桑玥抿脣一笑,娓娓道來:“這幅字畫的紙張是定國公府慣用的揚州宣紙,墨汁是我一貫青睞的雲陽濃墨,字體是我擅長的簪花小楷……”
孫氏打斷桑玥,得意一笑:“婆母,她自己承認了!”
韓天宇的目光從頭到尾就沒離開過桑玥,他很好奇,一個年齡比韓玲秀還小的人,怎麼會有一種穩如泰山的氣勢?面對長輩的咄咄逼人、衆人的異樣眼神,她笑得那麼淡雅秀美,彷彿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根本不是她。
桑玥將方纔的話說完:“可它並非出自我手。”
“你還想抵賴?”
桑玥頗覺好笑地搖搖頭,她環視一週,視線落在軒窗旁的一幅山水畫上,用手指過去,道:“請問那幅畫是多久前買回丞相府的?”
“是三月初三,我隨母親去逛街,買回來孝敬祖母的。”
衆人側目,發現回話之人竟是韓天宇,都在心裡驚詫了一把。這個韓天宇,天資聰穎、才華橫溢,一歲認字,三歲作詩,七歲博通古今,九歲與狀元郎辯論“商農孰輕孰重”,竟打成了平手。
他雖是庶孫,卻深得韓丞相器重。因此他的心性也頗有些孤傲,鮮與人搭話。可方纔,他竟然主動回答了桑玥的提問。
桑玥面向羅氏,道:“外祖母,可否請人將畫取下來?”
桑玥話音剛落,韓天宇就搬了個凳子放在牆邊,親自將畫取了下來,行至桑玥身旁,道:“玥姐姐,給。”
桑玥摸了摸他的頭,笑道:“真乖。”
她從韓天宇拿過畫,遞到羅氏的面前,道:“外祖母,丞相府是仿造江南園林建造的,湖泊、深潭、池塘不知凡幾,幾乎佔了大半個府邸,所以丞相府的溼氣極重。”
“您瞧,花廳內光線充足,又十分通風,這幅畫摸起來都有些潮意。那麼,光線不如花廳充足、通風又欠佳的閨房,裡面的字畫又怎會那般乾燥呢?就算閨房內的環境與花廳一樣,我送畫給您的日子是二月底,觀音送子圖也該比這幅山水畫更潮纔是。”
“所以,這幅畫,不管是不是出自我的手,都是最近幾日才進的丞相府。請問二舅母是何時滑胎的?”
蕭氏頓了頓,道:“三日前。”
“夾竹桃花香馥郁,爲了不讓墨汁被它的香味所奪,所以分量下得極輕。如此輕的分量,不聞個十數天,根本無礙。何況,二舅母懷胎四月有餘,胎兒早已坐穩。不下狠藥,這胎……墮不下來!”
桑玥的話如一道平地驚雷,炸得衆人心口一顫。桑玥什麼意思?她是說毒害蕭氏的另有其人?
韓天宇望進桑玥幽靜深邃的眸,那裡清冷、潔淨,似一片雪域高原,透着俯瞰天下、睥睨萬象的孤傲。他暮然得出一個結論:今日種種竟是半點沒入她的眼!
“祖母,如果大爺爺親自臨摹一幅字畫,您可辨得出真品和贗品?”
韓天宇口中的大爺爺便是江南的羅家家主、羅氏的大哥羅永,與陳遜、翁銘並稱南越三絕。他們在儒學上、文學上已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羅氏是斷然辨不出他們所臨摹的作品和原品的。
羅氏看向韓天宇,這個寶貝孫子向來幫理不幫親,難道說連他都瞧出端倪了?
桑玥雲淡風輕地扯了句:“聽聞幾日前翁銘老先生被攝政王請來京城,給當今聖上做老師去了。”
事情進展到這裡,已經沒有桑玥的什麼事。幕後黑手很明顯:有機會對蕭氏下手的是孫氏,但能請動翁旭臨摹字畫的只有大夫人。端看羅氏是要姑息養奸還是嚴懲不貸了。
不過,貌似羅氏想姑息養奸也沒機會了,因爲韓天宇已經氣呼呼地跑了出去。他明白羅氏心腸軟,唯有韓丞相能還蕭氏一個公道。
這項計劃原本天衣無縫,先是將畫偷出,請翁銘用混了夾竹桃汁液的墨汁臨摹一幅,再將畫換入蕭氏房內,最後給蕭氏吃了夾竹桃的汁液做成的糕點。這樣一來,既除掉了蕭氏腹中的孩子,又嫁禍給了桑玥。
原本大夫人想過要推遲幾日,但她從柔兒口中得知賞花宴上發生的種種後,覺得再也不能留着桑玥了,哪怕一天都不行!如果……如果她沉住氣,再多熬上一段時間,也不至於被桑玥發現紙張乾燥這一特點。
可惡!她在丞相府生活了那麼多年,居然忽略了這個細節!
韓丞相下朝回府後,韓天宇將此事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韓丞相二話不說,將韓珍和孫氏叫去了書房。
桑玥百無聊賴,在丞相府的小河畔散起了步。蓮珠抱着小慕兒跟在身後,小慕兒似乎很喜歡這種涼爽愜意的環境,一個翻身掙脫了蓮珠的禁錮,跳到地上摔了個嘴啃泥。它咕嚕一下站起,抖了抖身上的灰塵,開始蹦蹦跳跳,玩得不亦樂乎。
“嗷嗷嗷!”小慕兒驟然掉過頭,對着桑玥來時的方向叫了起來。
桑玥和蓮珠回頭,卻見韓天宇立在一顆柳樹下,面含微笑地看着她。千條萬條的柔柳,像極了一根根黃綠相間的髮帶,春風拂過,竟纏繞出幾分繾綣之美。
韓天宇見桑玥發現了他,便扒開柳條行至她面前,含了一分羞,道:“玥姐姐。”
韓天宇今年十歲,長得濃眉大眼、脣紅齒白,一笑還有兩個十分可愛的酒窩,桑玥忍不住探出手,又摸了摸他的頭,微笑道:“天宇個子挺高啊,都快趕上我的了。”
韓天宇笑得和煦,心裡卻誹謗,明明就比你高,好不好?
桑玥忽然俯下身將小慕兒抱了起來,遞給韓天宇:“給,準你玩一會兒。”
韓天宇神色一暗,道:“玥姐姐,我不喜歡寵物。”
不是因爲小慕兒纔跟來的?桑玥輕笑一聲:“這樣啊,我誤會了,還以爲你一直跟着我們呢。”
韓天宇的眸中似有輝光攢動,他攤開掌心,露出一個精緻的方塊:“玥姐姐,送給你。”
桑玥看了韓天宇一眼,拿過他的禮物,一看才知是一枚印章,刻着“桑玥親啓”四個字。瞧着周身的紋路嶄新、白而不滑,桑玥笑道:“剛做的?”
“嗯,我親手做的,謝謝你替我母親找到了兇手。”
一個十歲的孩子,親手刻印章?那麼他的手……桑玥一把拉出韓天宇負於身後的另一隻手,只見嬌嫩的掌面上佈滿了大小不一的血泡和創口,有的已經凝固,有的還在滲血。桑玥淡淡掃了他一眼,將印章塞回他的手裡,道:“我沒有幫你,我只是在給自己洗脫冤情。再者,你這種有負擔的感謝,我要不起。”
韓天宇似懂非懂,眸子裡快要流出淚來:“玥姐姐,不管你的初衷是什麼,替我母親抓獲真兇是事實,所以,我一定要謝你。”
桑玥抱起小慕兒,雲淡風輕道:“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能怎麼感謝我?你有的我都有;你沒有的,我不奢望有。啊,我想到了,你這麼博學多才,等你成爲狀元郎、入朝爲官的那天,或許我能用得着你吧。”
說完,桑玥抱着小慕兒,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沒想到的是,今日隨口丟出的一番話,竟然改變了韓天宇一生的命運。
守在遠處的奶孃見到韓天宇居然對一個名義上的表姐談笑風生,驚詫得目瞪口呆。要知道,除了至親的祖父、祖母和父母,韓天宇從不對府裡的任何人笑。真是……太奇怪了!
一直用過了午膳,韓丞相仍沒放孫氏和韓珍出來。倒是桑楚沐下朝回府後,聽說桑玥被大夫人帶去了丞相府,心裡疑惑,便尋上門來了。桑楚沐瞭解了事情的始末,氣得渾身發抖。他當然明白孫氏根本請不動翁銘,只有韓珍可以!
雖然韓丞相一再保證此事與韓珍無關,但桑楚沐不會信了。他沒想到韓珍在府裡動不了玥兒,便將玥兒騙來丞相府,想通過孫氏的手除去玥兒。真不敢想象,如果玥兒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她們那羣人將會怎樣嚴刑拷打玥兒?
臨行前,桑楚沐對韓丞相和羅氏說:“岳父、岳母,珍兒難得回趟門子,讓她多住幾日,在你們身邊盡孝吧。過段時間,我再來接她回府。”
韓丞相和羅氏互視一眼,心下了然,桑楚沐是真怒了。
桑玥心裡冷笑,一個月是一段時間,一年也是一段時間,呵,大夫人,好好享受孃家的溫馨吧,下次見你時也不知是一堆白骨還是一個瘋子?
回府後,桑玥直接去了五姨娘的院子,在門口看到子歸像座雕塑似的迎風而立,面無表情。子歸的五官小巧玲瓏,身姿曼妙。只是從來不笑,對誰都是冷冷的,桑玥有時候會想,把子歸和慕容歆放在一起,究竟誰更能消暑?
子歸對桑玥行了一禮:“奴婢見過二小姐。”
桑玥擡手示意她平身:“我不在的這些時辰,可有人試圖接近五姨娘或傳話給五姨娘?”
“有,王媽媽送了栗子糕過來,三小姐送了酥油茶過來,還有兩名長樂軒的下人在不遠處嚷嚷,不過都被奴婢打發了。”
大夫人的確留了後招。她原本打算讓王媽媽藉着送糕點的機會,繪聲繪色地闡述桑玥在丞相府如何出了事、如何命在旦夕。五姨娘救女心切,加上王媽媽從旁唆使,她一定會跑去丞相府求情。一旦踏出定國公府的門,路上的意外可多的是了,誰也查不到大夫人的頭上。
誰知桑玥提前一步嗅到了陰謀的味道,拜託九姨娘帶子歸守住院子,不讓任何風聲傳入。
春光明媚,碧草青青。一路上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桑玥得了桑楚沐的批准,帶着九姨娘和五姨娘去往了普陀寺。
普陀寺是城郊十里以東的一座大型寺廟,香火鼎盛、香客絡繹不絕,大部分人都是奔着靈慧大師的名頭而來,但並非誰都能見到那位傳說中的靈慧大師。
他有三不見:
名聲不好的,不見!
皇室之人,不見!
看不對眼的,不見!
當桑玥聽到第三條的時候,笑得幾乎嗆到了,有第三條,還要前面兩條幹嘛?
所以,每個去普陀寺的人都又憧憬又忐忑,憧憬的是,如果自己患有疑難雜症,這位大師一定能夠治好;忐忑的是,就怕人家根本不見自己!
當然,來普陀寺的也不一定全是尋醫問藥的,也有些年輕女子求姻緣。今日真是趕巧,寺裡就來了位貴人。
轎子在離寺廟約五里的地方被迫停了下來,車伕說道:“啓稟二小姐,前面的路被封了。”
“你且稍安勿躁,去打聽爲何封路,想必是位貴人,別衝撞了。”桑玥淡淡吩咐道。
“是!”
過了一會兒車伕回來了:“二小姐,恬郡主在寺裡面上香。”
“這個恬郡主,來頭似乎不小。”九姨娘笑着說了句。
桑玥挑開窗簾往外看,蜿蜒的小道上堵滿了馬車,看樣子,恬郡主去了不少時辰。她接過九姨娘的話柄:“畢竟是太后的養女,太后對她是極寵愛的,聽說過得比普通公主還要好,說是縱容也不爲過。”其實她有些不理解,不過是個養女而已,爲何要縱容成那般樣子?
九姨娘似乎對這個恬郡主很感興趣,若有所思道:“無事無非無煩惱,有因有果有菩提,縱容過度,未必是好事。太后存的什麼心思,誰又猜得到呢?”
桑玥微微側目,九姨娘話裡的意思,好像太后是爲了寵壞恬郡主而去縱容她,可一個寵壞了的養女兒對太后有什麼用?難不成像大夫人一樣,將她賣了謀得幾分利益?可若真打的那樣的主意,應該嚴格管教纔是。
“二小姐,是等着,還是打道回府?”車伕在外面問道。
桑玥看了眼五姨娘,她眸中滿是期待,於是對車伕說:“等着吧,恬郡主應該快出來了。”
五姨娘感激地看着桑玥,這個女兒是懂她的。確切地說玥兒極善於察言觀色,她總能十分輕易地猜中別人的心思。她同大夫人和大小姐的鬥爭,五姨娘看在眼裡、憂在心裡。五姨娘雖無計可施,但在必要的時候,便是拼了命也不會成爲女兒的累贅。
大約等了半個時辰,恬郡主終於離開了寺廟。當她豪華的馬車與定國公府的馬車擦身而過時,微風正好掀起了兩邊的簾子,桑玥順風望去,恬郡主正秀眉微蹙地抱怨着什麼。
“真是討厭,有什麼好看的?每年都要來!又抓壞我一條裙子!太后……”
轎子擦身而過,很快便消失在了桑玥的視線,而恬郡主的抱怨也隨風飄走了。
恬郡主實在生得太美,不笑已含情三分,不悲已傾憫幾許,哪怕發怒的樣子也美豔絕倫。
但此刻,桑玥回味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話,似乎每年太后都會讓來普陀寺見一個人,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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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時空和鄙人的對話,純屬個人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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