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暴露(一)
殷朝暮的眼神頓住了。他剛纔聽到了什麼?孫金如說也要收自己做弟子麼?
猛地擡起頭,映入眼中的是中年人隨意的神情,“怎樣?要不要跟顧疏一起來,也好搭個伴兒?”
一瞬間,滿腔的激動俱都平復。
甚至連自己的專業也沒有問,這樣輕慢的態度加上孫金如根本沒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殷朝暮明白了一個事實:孫金如看重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潛力,會有此一問完全是一時興起的想法,有可能是自己堅定不移的站到了顧疏身邊,也有可能僅僅是爲了給顧疏找個同伴兒。
殷朝暮想明白後,立刻感到一股濃烈的、難以抑制的屈辱在胸腔裡慢慢、慢慢擴散。清楚地意識到再次在同顧疏的比對中被人看低,雖然並非第一次,他還是覺得難受。
不能衝動、不能發脾氣……
他默默告訴自己,指甲掐進了細嫩的手掌。想起後世在自己手中破滅的殷氏、與顧疏打造的顧氏神話被各界評論家反覆作對比,不乏有口舌刻薄的寫文宣稱,原因之一就在於顧疏科班出身、擁有完備而強大的金融學知識。
殷朝暮嘴上不說,心底是有幾分贊同的。如果他也擁有孫金如這樣堅實的師承背景,再加上出身商賈見多聽多的籌碼,不至於敗得這樣慘烈。
他的心臟“砰砰”直跳,彷彿周身血液都燃燒起來一般。殷大少有個特點,越是緊張激動,就越是面無表情,明明還是一臉輕鬆,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刻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勉強剋制住不讓聲音泄露出一絲顫抖。眼角撇到旁邊一拳之隔的顧疏微微看過來的眼,他第一次真正認識到這是一個多麼大的變數,第一次清醒的看到了改變命運的可能。
只要給我機會!只要給我同顧疏一樣的機會!絕不會、也不能像上一世那樣傻傻浪費掉。
殷朝暮聽到自己牙關打顫的聲音,繼而從自己口中溜出一句貌似平靜的話:“我的榮幸。”
全部的意志都在說完這句話之後用盡,他就愣愣站在原地,連孫金如怎麼走的、馬成文怎麼過來“報以厚望”都朦朦朧朧。彷彿過了好一陣兒,才聽到耳邊陸維放大的呼喊,“殷少?殷少?這是怎麼了?”
“搞不好喜得發傻了?不是有篇課文兒叫什麼《范進中舉》的嗎?沒準兒殷少現在就這情況。”
“……”
“行了,我沒事。”殷朝暮吸口氣,要說之前的幾天雖然也想過替未來做準備,但直到今天,殷朝暮才第一次真正看到光明的未來,近的似乎只要跳起來夠一夠就唾手可得。從前他想了很多法子,但大多是如何提高阿禺戰鬥力讓他多纏住顧疏幾年、如何觀察敵情削減顧疏的狗屎運,最大膽也不過憋着口氣要與顧疏比一比鬥一鬥……而現在,殷朝暮有了個更大膽的想法,爲什麼,想來想去都是如何躲避悲劇或不敗呢?
其實,他完全可以仗着自己對顧疏的瞭解以及絕無僅有的料敵先機,來佔領上風,甚至全面壓倒顧疏的勢力!
這麼一想,殷朝暮覺得自己眼前就像亮了一束光。他雖然重生一回,可顧疏帶給他的陰影太重,讓他潛意識就把自己放在了弱勢,只想守不想攻。他每次面對顧疏的各種反應,都是因爲不自覺把眼前人當作了十幾年後幾乎無懈可擊的那個對手。
噩夢般的對手。
而現在的顧疏也不過是個十□□歲的美院學生,沒有受過系統訓練、也沒有經歷過娛樂圈你爭我搶的殘酷洗禮、身邊更沒有那些忠於他的強力的朋友與下屬……根本就是個只有自學來的金融學理論知識以及完全空想的野心而已。
只是個比較冷靜出色的毛頭小子。如果他願意,甚至可以通過顧禺給予這個禍胎一些打壓,將日後自己家破人亡的機會徹底扼死在萌芽狀態。
殷朝暮的血熱了起來。
此時教室裡除了他們三個,就還剩一些零星的人沒有走,顧疏就在他身後幾步外與韓之安說着話,素色的襯衫被他挽起一截,翻邊兒上兩顆釦子映着天花板上的燈光一閃一閃反射,之前這位站在黑板前固執的樣子莫名就竄進殷朝暮腦海中,讓他晃了晃神兒。
算了,沒必要這樣對付顧疏,殷大少告訴自己,還不成氣候呢,要他憑這種手段欺負未長成的對手,也不太甘心。
許多年後當殷大公子連人帶家族產業都被人拐走後,深深後悔狼崽子就是狼崽子,怎麼養也養不熟的。明明有孫仲謀“珠玉在前”,他這個驕傲的脾氣還是讓自己又重新演繹了一遍“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戲碼。
真真悔不當初。
當然現在的殷朝暮還處於一番自我開導後的釋然狀態,完全沒料想過所謂氣候,就得在沒成型之前狠狠打壓,若是成了還有什麼機會?他殷大少上輩子都被人家迫害成什麼樣子,這輩子分了點兒人家運道,盲目自大的性子就又蹦出來。就他那點兒水平,不過重生一次,又不是基因重組一次……
這時,韓之安那極有特色的聲音飄了過來:“矮油,顧大才子,恭喜恭喜啊,大學沒畢業,後路就有了,真正的前程遠大!”
“之安,別亂說!老師大概只是這麼一說,說不準能不能成呢。”接着是稍稍帶上喜意的較爲冷靜的嗓音。殷朝暮轉頭看過去,顧疏是半對着他這個方向的,正好清清楚楚看到他一向不喜形於色的臉上微微上挑的脣角。到底是真正的十九歲少年,就算平時再怎麼穩重老成,這樣大的驚喜砸下來也是按捺不住心思的。
老師?什麼“說不準”,死小人,你還不是一樣先叫上了?
殷朝暮更肯定了心裡的想法,毛頭小子,想不到啊想不到。曾經顧疏顧大爺在港島商界最出名的就是一個字“穩”,原來你還有這麼不穩的時候啊。
大概注意到他的目光,那邊兒兩人也停了談話走過來,顧疏眼中光芒大盛,連帶他臉部線條都溫柔了好些,竟對着殷朝暮笑了笑,“殷學弟,以後就要稱呼你殷師弟了。”
殷朝暮同樣淺淺地笑:“還不一定呢,顧學長先別亂說啊,孫院士大概只是這麼一說,說不準能不能成呢。”
顧疏這一天大概真是經歷了太多,竟連基本的掩飾也不裝了,直接就冷下臉,一動不動把那雙顏色分明的眼直直盯住殷朝暮。殷少內心得意洋洋,連連冷笑着帶上倆跟班兒,幾乎一路都昂着腦袋走出教室。
陸維一直不敢大喘氣兒,這時候瞧殷朝暮心情不錯,那點兒崇拜心理又佔了上風,“殷少,你剛剛怎麼這樣對副會說話啊?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殷朝暮渾身舒泰,被陸維這不懂眼色的一戳,曼聲道:“張口副會閉口副會,誰纔是你兄弟?你也別把他看得太高,顧疏,也不過如此。”
陸維腳步一頓,神色很是古怪,“殷少,你好像很不給副會面子啊,他不是你親戚麼?”
殷朝暮搖搖頭,要真是簡簡單單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也就罷了。
可惜,他們是死仇,顧疏欠着他一條命。
事實證明,即便是少年,顧疏那點兒心眼兒也實在不大。第二天殷朝暮被陸維喊醒的時候,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這一天是週末,他平常睡不踏實,陸維一般都是不會打擾他休息的,所以被喊起來的也沒廢話,直接丟了個詢問的眼神兒過去。
“不是昨天孫院士讓你今天去他家麼?怎麼副會沒聯繫你啊?”
殷朝暮用指尖按按太陽穴,看來是他那時候發呆漏聽的消息了,不過……
“這又跟顧疏有什麼關係?”
陸維比他還訝異,一雙眼瞪得大大,“不是說應該由副會今天接上你一起去的嗎?”
“……他來過了?”
“沒來。”陸維一秒搖頭。
“哦,那他一定是自己走了沒管我。”
殷朝暮至此已完全清醒,果然,小人就是小人,死記仇。
等殷朝暮倒了三趟車又步行二十分鐘來到某個位於紫竹院旁邊的小區裡,問過幾位阿婆才終於敲開孫金如家門時,距離陸維口中的“上午十點鐘”已經過去一個半小時,根本就可以直接吃午飯了。
開門的是顧疏,殷朝暮和他對視了兩秒,果斷推開擋住自己視線的肩膀,目不斜視走進屋裡。
屋子很舊,還是□□十年代建的那種帶玄關小客廳的小三室。殷朝暮退開木門,裡面也就二三十平米,一個三人連座沙發正對着門,孫金如掐着段兒煙眯縫着眼歪在上面,很有大佬的架勢。茶几上靠近單人沙發的那邊有杯沒有動過的茶,估計是用來招待顧疏的。
見他進來,孫金如也沒什麼反應,慢騰騰問了一句:“你不是生病了跟宿舍歇着麼?”
殷朝暮不動聲色在孫金如看不到的角度狠狠剜了某個罪魁禍首一眼,行,你丟下我自己跑路不算,還假傳軍情!都給你一一記下來,以後一塊兒算總賬。
“哪裡,是顧學長誤會了,只不過嗓子不舒服,學長這樣說,也太大驚小怪了。”
孫金如笑笑,招呼殷朝暮坐下,口氣似乎非常隨意,“小殷啊,剛你沒來的時候,我跟小顧隨便聊了聊,正好我這裡有幾支股,他就給了點兒建議。喏,你也來看看。有什麼想法就說出來,膽子放開些。”
他口中的煙嫋嫋升起來,模模糊糊將整間屋子的場景都弄得縹緲起來。殷朝暮交握的雙手微微收緊,這是……入門考驗?
孫金如緩緩吸口煙,又吐出一個虛幻的乳白色菸圈,“我也帶過不少理論搞得好的學生,現在有出息的……這麼多年才知道,有時候局外觀棋,纔有閒心思管那些什麼大局部大局的。小殷你沒受過那些個慣性思維的灌輸,也不必拘了路子,按自己想法隨便選選。還有這一摞,”短粗的手指在一疊A4打印紙上敲了敲,“都是公司調研,你也看看吧。”
這些話說得很有感觸,殷朝暮眼閃了閃,腦中驀然響起母親清冷的音調,斟酌許久纔開口:“大知閒閒,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在局者,往往瞬息而變,不是說上幾句空道理便成的。老師說的不錯。”
孫金如掐煙的手指一頓,看過來的眼神已有所變化,殷朝暮垂下頭,將手上還猶豫不決的兩隻股中的一支遞了過去,吸了口氣,恭敬開口,“老師,我選……這一支。”
孫金如臉上異色更重,也不看手上的股,先掃了殷朝暮兩眼,聲音裡有不小的驚詫。
“你倒是手腳快,不到一分鐘便看完了?小顧還磨嘰了一個多小時才動的手,你倒好,連公司背景與市場調研都不看……”
話音到此便打住,他掃了掃殷朝暮遞在他手上的A4紙,左邊的眉毛微微一動,再擡頭時已然面色如常,淡淡道:“把你剛剛猶豫的另一支也給我瞧瞧。”
孫金如給了他十來支股,其中有兩支股他一眼掃見便挑了出來,只是在這兩支之間做選擇又有些爲難,猶疑了一會兒才選定遞過去的。現在孫金如又要看他手上剩下的那支,殷朝暮想了下,還是乖乖送到孫金如手上。
旁邊顧疏瞧見導師異狀,也上了心。這次孫金如紙一到手就笑起來,擡眼看了看顧疏,意味不明地下了評語,
“有意思,呵,兩個小傢伙兒,有點兒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TLBB升級,看到了許嵩的古裝圖,真是讓我不知說神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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