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正平散了名片以後,在人羣中有些悠然自得。
研究員都是比較悶騷的人,因此,他們的情感接觸都是被動式的,許正平往常也是這樣的人,但今天,他迫於無奈的爆發了,卻是有變成一日風雲人物的架勢。
至於楊銳,以爲年紀的原因,依舊孤獨着。
年逾四十的大叔們,還是更喜歡許正平這樣的老叔。
許正平轉了一圈,回到楊銳身邊,壓低聲音,道:“我接了一個業務。”
“業務?什麼業務?”楊銳驚訝之極。
“南京生物化工研究所想委託我們拍幾個化合物的照片,要求掃描電鏡的放大倍數5萬倍以上,每個化合物的表面關係清晰可見……”許正平簡單的說了要求,又道:“每個化合物1000元以上的報酬,我沒有細談,怎麼樣,是不是挺好的?”
“科研外包?”楊銳失笑:“這都能讓你找到。”
許正平得意的笑了兩聲以後,道:“也不能算是我找的,國內有掃描電鏡的就那麼幾家,有的級別太高,有的太忙,根本不接他們的工作。”
“就是說,他們的人情不好用,不如花錢買?”
“大概吧,反正都是公家的錢。”許正平反而挺習慣這種科研外包的形式的。
如果是北大內部的實驗室,使用儀器可以不交錢,用人品和人情,北大以外的實驗室就不用想這樣的好事了。當然,如果是人面很廣的京城研究界人士,偶爾也能用人情付款,南京生物化工研究所自然沒有這樣的有利條件。
不過,幾個化合物幾千塊錢,相對於掃描電鏡的成本,不值一提,楊銳想到這裡,有點意興索然,道:“沒有市場化以前,想在國內靠科研賺錢,還是難了點。”
許正平很能理解的笑笑,又道:“有棗沒棗的打三竿,幾千塊錢,總夠給大家發工資了。”
“掃描電鏡的維護不要錢啊。”楊銳搖搖頭,目光重新落在了不遠處的丁成國等人身上,邱曄躲到了後面,已經看不到了。
擡手看了下表,發覺還有時間,楊銳又起了壞心思,道:“老許,我要幾個邱曄的論文副本,咱們看看?”
許正平一下子就猜到楊銳怎麼想了,問:“你從哪裡要?”
“從衛生部唄,我認識個老朋友,在衛生部做個什麼官,要出來應該不難。”楊銳說的老朋友是真的老,景存誠當年的室友張江,恢復工作以後,就到衛生部宣傳司做了個排名靠後的副司長,權利不大,養老第一。不過,再怎麼說都是個副司長,而且,像是論文副本這樣的東西,差不多認識一個人,都能拿出來。
當然,要是不認識人的話,那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看了論文副本,肯定是要給找麻煩的,許正平爲難的道:“要不算了吧,咱們也沒吃虧,都是意氣之爭。我和老洪也認識好些年了。”
楊銳呲牙,道:“就邱曄那脾氣,你家老洪和他在一個實驗室裡,受老罪了吧,你要不問問他,我估摸着老洪同志,十有八九要舉雙腳贊成。”
一個人的性格是很難改變的。邱曄的老師丁成國年紀大了,估計管不了太多,而以邱曄的脾氣和表現,顯然不會讓實驗室裡的其他人好過。
許正平一想,有點沉默,不過,還是息事寧人的態度佔了上風,道:“就是說幾句話的事,你看,邱曄都找不到人了,你再不依不饒的,別人會說閒話吧。”
“別人就會知道,楊銳這個年輕人不好惹。”楊銳撇撇嘴,道:“其實,我能理解邱曄的想法,他是沒把握當回事,順腳踩,就和墊腳石一樣。結果呢,邱曄同志踩歪了,這個不管怪我,那到我了,我順腳踩一下,也合情合理吧。”
許正平失笑:“你這不是把自己弄的和他一樣嗎?”
“搞科研的,不都是這個德性。”楊銳伸了個懶腰,道:“我踩了理查德,你看我再做新項目,大家是怎麼想的,肯定都是避開的。邱曄撞上來了……咱就順便吧,看看他的論文副本,他要是百毒不侵,我就當沒這回事,那要不是百毒不侵,也怪不得我了,你說是不是?”
許正平沉默不語。
“要不是時間緊,我一個人看不完,我真不找你。”楊銳瞄一眼許正平,笑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哦,等會,我去找副本。”
許正平嘆口氣:“你這麼着下去,可就真成學霸了。”
“我做學霸,也沒啥不好的。”楊銳自信一笑,起身去打電話了。
兩人此時說的學霸,就不再是學習好的學霸了。在科研界,學霸的表現方式多種多樣,但有一點是共通的,霸道。
霸道總裁承包的是魚塘,霸道研究員承包的就是科研領域了。就以楊銳目前的態勢,他如果再年長二十歲,再加一個教授或者研究員的頭銜,直接就要成爲細胞離子通道方面的大拿的,若是以學霸的姿態登臨這個位置,那首先在學術方面,就是說一不二的——甭管你做了多少實驗,甭管你看了多少文獻,我說不對就不對,這纔是初級學霸,差不多的學術大拿,其實都有這方面的毛病,這甚至不被視爲污點,比如至少三個犇的牛人朗道,只有一個牪但險些虐死一個犇的艾丁頓。
沒多長時間,收到電話的張江,就使人送了公文包過來,又幫楊銳安排了一個獨立的房子。
衆人等待面試的院子是挺大的,正面一棟三層樓,東邊還有一棟橫向的二層樓,然後纔是兩邊的小耳房。大家都坐在外面,一方面是方便交流,一方面是裡面的房間有點陰冷,在場的中老年幹部普遍表示不喜歡。不過,去不去是一回事,關起門來的獨立空間,那又是一回事了。
不一陣子,風雲人物許正平也被叫了進去,兩人關上門,打開燈,沒了聲息。
“楊銳後面也是有人的,看到了吧?”丁成國看到這一幕,首先想到教訓自己的關門弟子,對着邱曄痛心疾首的道:“好事還沒輪到呢,你就給自己豎了一個大敵,你這個性格呀,要不得!”
“我當時不是不知道嘛。”邱曄的語氣一軟,丁成國的面色也就軟了下來。
丁成國都是六十多歲了,硬是沒有退休,就是想把這最後一個弟子給帶出來。
他輕嘆一聲,道:“這樣吧,我在北大還有幾個老朋友,到時候,把楊銳約出來,你和他喝喝酒,道個歉,讓他別記在心裡,就行了。”
邱曄不願意道:“這事不是都過去了。”
“你怎麼知道楊銳心裡沒記着,對景的時候,他給你來一下,不管是你經費被扣下去,還是評獎評教授的時候,他扯你一把,你到哪裡哭去?”
邱曄還是不願意:“誰能記得那麼遠,我評教授,還不知道十年二十年以後的事呢。”
丁成國搖頭:“他當然不能一直記在心裡,但你要評教授了,是不是要公示?你要評獎了,要是名字放他面前呢?他看到名字,自然就想到今天的事了,到時候,手底下一個對一個叉,結果就全不同了。”
“憑什麼就是他給我評獎,不是我給他畫個叉?”邱曄咬牙切齒,心想:楊銳要是落在我手裡,我不把他整出屎來,我不信邱。
丁成國一聽邱曄的話,就道:“你看,這事兒,你記得,你說楊銳記得嗎?你說說,十年二十年以後,你再看到楊銳的名字,你能忘了今天?再過二十年,楊銳看到你的名字,他會不會想起今天的事?”
丁成國教訓着邱曄,繼而道:“你要給人評獎,你就要進各種委員會,你要在委員會裡拿主意,你要麼等我這個年紀,你要麼就發表cell,nature,你覺得,你快還是楊銳快?”
稍停,丁成國忍不住又道:“一步快則步步快,被擋了路,一輩子上不來的,我見過不知多少。你覺得自己強,我不說別的,就衛生部這次的經費,你要是拿不到,你再強有什麼用?能做實驗嗎?能開項目嗎?到時候,學校的配套經費也沒了,隔壁實驗室的小施走在你前面,你在學校裡都出不了頭了。”
“二十年以後的事,誰說得上來。”邱曄心裡發虛,嘴上還是很硬。
他清楚自己的水平,拿到衛生部的特別邀請函,這是老師費了牛勁給他爭取來的,甚至連拿特別邀請函的論文,都是老師費了牛勁幫他做的,而拿特別邀請函的目的,也就是多爭取一點經費,好做一個厲害的項目出來,可即使是這個厲害的項目,邱曄的目標也不是cell。
就現在的中國,沒有幾個中青年研究員的目標是cell的,這種東西,如今普遍被看做是國外一流科學家,或者國內頂級科學家才能得到的東西。
邱曄不知道楊銳當初是怎麼想的,可他現在想來,卻是背脊一片冰涼。
cell這樣的期刊太強了,強到一些院士都無法得到的程度——換個角度來想,如果楊銳現在有邱曄的老師丁成國的年紀,甚至就是有老洪的年紀,再有幾十一百篇的各種雜七雜八,程度不一的論文,再有一些老朋友和學生子弟幫襯,那他就有評選院士的資格。
這樣想,邱曄既是慶幸楊銳年紀還小,又是畏懼楊銳的年紀還小。
丁成國的年紀大了,早就沒有了捨我其誰的氣概,只是再勸道:“我也不擔心二十年以後的事,那時候我都翹辮子了。我擔心楊銳的老師,這要也是個護犢子的,怎麼辦?”
現實的威脅更可怕,邱曄頓時不吭聲了。
“等衛生部的錢下來,就請楊銳吃飯,去******!”丁成國見說服了關門弟子,直接幫他做了決定。
邱曄眉毛一簇:“******?真的假的?”
“楊銳是年輕人,******好吃又有面子,爲什麼不去?別的酒樓,他說不定就藉故不去了。”丁成國聲音穩的很。
******是榮毅仁去年創辦的酒樓,號稱北京粵菜第一家,地處故宮、景山和北海的中心點,皇家建築盡收眼底,各色食材自廣州空運而來,選派諸多名家大廚,人均消費四五十元,如果是吃席的話,一桌十人,省着點也要五六百元,非得邱曄從衛生部拿到經費以後,他才請得起。
不過,這麼花錢,邱曄也是肉疼的要命,不由看向楊銳和許正平消失的房間,暗道:算你們命好,有北大給的實驗室和錢,今天我給你們賠禮道歉,有朝一日,你們全得給我還回來,到時候,你們可別指望賠禮道歉就行了。
這麼想着,邱曄的心氣也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