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請坐好,王司長主持今天的會議。”一名工作人員匆匆走進來通知了一句就消失了。
對京西製藥總廠生死攸關的會議,對於衛生部來說,明顯並沒有那麼重要,會議的佈置也是簡簡單單的,比普通廠礦的大會還不如,做輔助的工作人員更是少之又少,楊銳粗略的數了一下,算上來來往往的,總共不超過五人。
五個人配一名司長或者副司長,或許,本身就預示着京西製藥總廠的命運灰暗。遙想當年,他們可是有副部級的幹部參觀的京城大廠。
秦翰池同樣想到了這個問題,他表情黯然的看一眼楊銳,道:“楊委員,拜託了。”
說過,秦翰池步伐遲緩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楊銳很同情的看着秦翰池的背影。他確實同情秦翰池,要說能力的話,秦翰池也是有的,如果當日他去美國帶回的不是律博定,而是其他什麼藥的話,結果大約會很不同,現在,說不定召開的就是部長副部長主持的慶功大會。
然而,初衷是好的,並不代表之後的處置就是正確的。
楊銳反對律博定,秦翰池是看到的,但他的應對措施,從來都是掩飾和抗拒,從工人罷工到強行生產,他也從來都沒有把人命當回事。
當然,其中大部分的原因,是他不相信律博定有問題,但不相信本身,就是一種錯誤的判斷。身爲工廠的廠長,尤其是醫藥工廠的廠長,他的工作職責就包括做出正確的判斷。
秦翰池錯了,不僅其本人要付出代價,京西製藥總廠也不可避免的要付出代價,至少楊銳本人是這樣看待的——京西製藥總廠的工人們爲了律博定投產而罷工,其目的是爲了利益,他們同樣做錯了,也必須因此而付出代價,就像是三木公司的員工一樣。
三木的裁員潮早就開始了,而中國國企是沒有裁員一說的,甚至不會有人丟掉公職,儘管如此,收入和待遇肯定會大受影響。
至於究竟受到怎麼樣的影響,就看衛生部的處置了。
楊銳並不是特別關心,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王司長讀稿子。
慶功會嘉獎會都是冗長的會議,這樣的處置會,就沒有人願意出風頭了。
王司長三言兩語的說完了話,道:“我們先討論一輪,然後再做決定。秦翰池同志,你先等一下,楊委員,您先說吧。”
處置會的目標就是“處置”,儘管理論上,處置是個中性詞,但實際上,這個處置會就是批評會,先說話的,自然不能是舉手的秦翰池。
秦翰池再次確定了自己的結局,黯然的放下手來,樣子可憐之極。
他的一生都是在京西製藥總廠度過的,從普通工人到工段長,從工段長到隊長,從隊長到車間主任,再到副廠長和廠長,按部就班,又對工廠充滿了感情。
秦翰池向楊銳露出期盼的眼神。
然而,楊銳的目光,根本沒有看向秦翰池的方向。
只見楊銳展開早已準備好的稿件,大略的看了一下,道:“各位領導,大家好,我是昨天收到要開這個‘律博定處置方案決定會’的,因此準備的比較倉促。在未取得gmp委員會全體會議的授權的情況下,我今天是以個人身份來的。”
這是參會前要說明的部分,做會議記錄的工作人員也是奮筆疾書。
王司長則是微微點頭,類似的套話他聽的太多了,不足爲奇。
楊銳說明白了,輕咳一聲,道:“關於律博定的問題,大家應該都比較瞭解了,今天說的是處置方案決定,我也就只談處置方面的問題。我認爲,在這件事情上,衛生部最終做出的決定,應該滿足以下三點目標。”
三點目標一說,包括王司長在內諸人,全都認真了起來。
別人的話可以不聽,楊銳的話不認真聽是不行的,尤其是目前在律博定的問題上。
秦翰池同樣看向楊銳,心裡祈禱的比什麼時候都認真。
楊銳稍停片刻,再次展開稿件看了一眼,道:“第一點目標,我認爲,衛生部的決定,應當維護gmp委員會的權威。gmp委員會是一所審批機構,如果它的審批是一家工廠能夠肆意無視,甚至反對的話,gmp委員會的存在就沒有意義了,而像是律博定這樣的事情,也會頻繁發生。”
衆人皆是一凜。
楊銳的話聽起來輕飄飄的,但對於相關人士來說,卻不啻於一顆炸彈。
這時候,楊銳纔再次看向秦翰池,道:“京西製藥總廠發生的事,需要我們非常重視,認真總結,這不是套話,我想提醒各位,如果不是美國正好爆出了律博定的問題,京西製藥總廠將會在中國正式銷售律博定,總量有多少?”
一名工作人員小聲道:“兩條生產線,最終庫存是兩百萬顆。”
京西製藥總廠是國企,問題出現以後,他們甚至連銷燬庫存都做不到。
楊銳微微點了點頭,道:“才兩個月左右的時間,京西製藥總廠就生產了兩百萬顆律博定,按照歐美的經驗,從投放市場到爆出問題,要兩三年的時間,等於說,京西製藥總廠能生產出至少6000萬顆藥,足以令上百萬人服用,對嗎?”
秦翰池再也忍不住了,道:“你這個是武斷猜測……”
王司長“啪”的一拍桌子,道:“秦翰池同志,請你端正態度,是不是武斷,是不是猜測,輪不到你來判斷。楊委員,您請繼續說。”
楊銳頷首,道:“6000萬顆藥,意味着可供兩百萬人服藥一個月的時間,當然,實際服藥的人數,可能多可能少,但造成的損傷總量都將是一個天文數字,我大膽的判斷,如果如此,死亡人數只會比美國多,不會比美國少。”
楊銳向四周看看,道:“美國最起碼死了四五千人,屍體堆起來的話,咱們今天說話的大廳,是放不下的。得堆滿一棟樓才行。”
衆人不寒而慄,又有些哭笑不得。
沒見過這樣比喻的啊。
楊銳不管這些,重新低下頭,語氣也放的平緩,道:“綜上所述,gmp委員會的存在,是爲了對人民的生命負責,而藐視gmp委員會的權威,而不做懲處,就是對人民生命的不負責,抱歉我戴一頂大帽子在這裡,但請各位慎重的對待自己手中的權力,不要學秦廠長和蔣所長這樣,視他人的生命爲兒戲。”
蔣同化對楊銳怒目而視,秦翰池垂着眼瞼,心裡希望楊銳能前緊後鬆,只要將京西製藥總廠放過即可。
王司長正襟危坐,對楊銳的話深表贊同,道:“楊委員說的很有道理,不僅是gmp委員會,包括我們衛生部在內,都是爲了人民的生命安全而工作的,我們要珍視人民給予我們的權力,保護人民的生命安全。”
“這是第一點目標。第二點目標……”楊銳微微擡頭,再道:“我認爲衛生部的最終決定,要能夠經得起國內外的考驗。律博定事件是一起國際性時間,到目前爲止,我們中國的處置都是近乎於完美的,希望衛生部能給我們一個圓滿的結尾。”
王司長頓時亞歷山大,看着楊銳就想開口詢問。
楊銳卻沒給他機會,接着又道:“第三點目標,我希望衛生部的最終決定,能令全國的藥廠和醫藥工作者引以爲戒,最好是刻骨銘心。以幾千上萬人的生命,換取獎金的工廠,應當受到應有的處理。”
第三點目標,將秦翰池僅存的希望葬送。
秦翰池猛的起身,聲音沙啞的道:“楊委員,我廠有錯,錯在我秦某人,與認真工作,****加班的工人何干?”
“與認真工作****加班的工人無關,但與以罷工脅迫政府,強迫gmp委員會的工人有關。”楊銳對罷工之事,記憶頗深,甚至可以說是終身難忘。
在中國,下至城管隊長,上至國家領導,倒在罷工問題上的不知凡幾,楊銳很懷疑再來一次,他還能不能全身而退。
這種深刻的記憶,楊銳是不會忘記的。
秦翰池的眼神無比後悔,咬咬牙,道:“罷工的事是有錯,但工人們也是受我鼓動,此事是我的錯。”
王司長的目光一亮,道:“秦翰池同志,你這是承認自己教唆罷工?”
如果是這樣的話,對他來說,工作就簡單多了。
秦翰池咬咬牙,道:“此事我擔了。”
“你擔不了。”楊銳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道:“秦廠長,一起如此嚴重的醫療事故,你一個人做不出來,你們京西製藥總廠的常委會的會議記錄,沒燒掉吧。”
秦翰池頓時是滿臉的冷汗。
蔣同化更是畏懼無比的看着楊銳,這種一路橫掃的攻擊,實在令人心生恐懼。楊銳現在說的話,每一句都將改變許多人的命運,也包括他自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