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兩天,張建勳主任覺得氣氛有些不對了。
前幾日,他的身邊還來來往往有不少人,熱情地與之討論新入賬的15萬美元的事情。
跨過週末以後,這麼做的人卻漸漸少了。
當然,少了也是正常,這個事情本就不是給多人去做的,最終能沾上嘴的,估計也就兩三人——至於怎麼沾上嘴,張建勳還在考慮。
這樣的機會可不是天天都有的,會計出身的張建勳見過老一輩人縱橫聯合的招數,他希望能選擇風險最小的手段。
而且,究竟選擇哪種方案,也要看合作者的能力。
但是,張建勳始終都沒有等到那個能與自己討論手段的人。
楊銳沒有找過來,讓張建勳既放心又好笑,連自己的錢都不積極,難道還指望別人就這麼給你入賬了?
雖然入賬的正常程序如此,但張建勳接受的教育,可是雁過拔毛的。
他在之前的單位這樣做,也不覺得北大有什麼例外。
看看來打問消息的,有領導也有教授,學歷高的,學歷低的,一樣一樣的。
只是知難而退的人也太多了,張建勳對此很是鄙視。
沒有點膽量,憑什麼拿人家的錢?
“小吳,有人找我嗎?”張建勳進門放下包,拿起辦公桌上的茶杯就喝,每天早上,他的杯子裡都要提前五分鐘泡好茶,他喜歡重口釅茶,又喜歡溫度剛剛好的。
辦公室裡的幾個人,琢磨了好幾天,才摸透他這個習慣。
茶水的味道剛剛好,張建勳一口喝乾,笑道:“賊老天,大早上的都不清爽。”
辦公室裡仍然沒人說話。
張主任皺眉看了看四周,道:“怎麼了,都修閉口禪了?”
“主任,您看報紙。”小吳小心翼翼的拿了一疊報紙,放在張建勳面前。
“啥事?和我打什麼啞謎?”
“您看報紙就知道了。”小吳低着頭回位置上去了。
張建勳重重的放下茶杯,發出“砰”的一聲。
辦公室諸人齊齊縮起了脖子。
張建勳這才低頭看起了報紙。
多份報紙都有一個或多個相似的主題:中美合作實驗室!
張建勳鼻子裡低哼一聲,道:都是噱頭,什麼中美合作實驗室,學校裡兩個院系合作起來都那麼麻煩,還兩個國家的實驗室合作?誰協調?又是誰聽誰的?
張建勳沒有看標題以下的正文,而是繼續往下看其他報紙。同時心裡又有些煩悶:有事說事,打的是他孃的什麼啞謎。
正這麼想着,一條文章的標題蹦了出來:
《美國駐華大使敦促北京大學專款專用》!
美國駐華大使!
北京大學!
專款專用!
三個詞連在一起,張建勳不及細看,腦袋裡先是“嗡”的一聲,響了起來。
“不會的,美國大使和我八竿子扯不上的關係。”張建勳一邊勸慰自己,一邊趕緊看文章的內容。
這是一篇非常簡短的文章,說是短訊也不爲過。
但是,文章是放在頭版下方的,算是頭版末條,就現在一份報紙兩大頁共四版的數量,頭版哪怕是豆腐塊大的文章,也一定會被人看到的。
Wωω.ttkan.¢ o
最重要的是文章內容,美國駐華大使幾個字,燙得張建勳眼睛直疼。
小吳輕聲道:“主任,您彆着急,先喝口熱水。”
張建勳將剩下的濃茶一飲而盡,指着報紙道:“這個消息,美國駐華大使怎麼知道的?”
小吳搖頭,他有猜測,不敢說。
辦公室其他人也腹誹不已:錢是美國人打過來的,中國這邊沒反應,人家美國人有反應了,你傻了吧。
雖然駐華大使是誇張了一點,不過,“敦促”這樣的用詞,還稱不上誇張。
“怪不得……”張建勳扶着桌子,緩緩的站穩了。
“怪不得?”小吳已經習慣了捧哏的位置。
“怪不得,這幾天找我的人少了,人家是早就收到消息了啊。”張建勳的嗓子裡發出乾澀的咕咕聲。
小吳低着頭不敢答話了。
“當領導就是不一樣,有點兒腥味就上,有點兒危險就撤。”
辦公室裡,只有張主任的聲音。
“羊城晚報!”張建勳的手指頭在報紙的刊頭上叩了兩下,罵了出聲:“這些南方人,顛不來輕重的東西,屁事都往報紙上放。”
張建勳放在報紙上的指頭沒有立即收回來,反而捻了捻下面的報紙,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問:“這些報紙也是說這個事的?”
“小吳,你說。”張建勳卻是不肯自己打開來看。
小吳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書面語:“並不盡然。”
張建勳冷笑兩聲,說:“幾個南方的報紙,說了又怎麼樣。”
一把將《羊城晚報》丟在地下,底下的赫然是一本雜誌:《人民教育》。
“半月刊都來得及?消息傳得真快。”張建勳哈哈一笑,拿起雜誌,直接在封面上找到了有關的文章標題:《來自美國可口可樂的合作》
張建勳的手抖了幾下,故作不在意的翻到了中頁,舊件楊銳的名字出現在了字裡行間。
作爲北大學生,多篇重量級文章的發表者,多個合作項目的負責人,楊銳的身份光榮的很,一點都不怕上媒體了。
張建勳卻是真的怕了。
《人民教育》沒多少名氣,卻是規規矩矩的政治大報,與《羊城晚報》截然不同。
放下《人民教育》,張建勳又往下翻,《北京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醫藥報》等等或中量級,或重量級的報刊出現在了張建勳的面前。
更令他害怕的是,這些報刊的發表時間不是昨天就是今天。
這怎麼可能!
除了******,誰有本事讓這些媒體集中發表一篇文章?
但是……******?至於嗎?
******何必這麼麻煩,他們派一名臨時工過來,甚至就讓臨時工打個電話,還不是要張建勳怎麼樣,他就得怎麼樣?
張建勳想破腦袋,也不會知道,楊銳不光花錢開了新聞發佈會,發佈會的時間地點和方式,還是香港請來的公關公司所決定的。
就像是美國的週五報紙是新聞垃圾掩埋場一樣,中國的週二,向來是媒體最活躍的時間。
本月的週二,更是多個半月刊和週刊的出版日。
楊銳在邀請媒體的時候,也是特別注意到了他們本身的信息。
這種細緻的做事方式,80年代的中國人還根本沒體驗過。
張建勳算是首當其衝的倒黴鬼。
“我……”張建勳站的搖搖欲墜。
“張主任,再喝杯熱水。”小吳擔心的端起杯子。
可惜沒有水了。剛纔喝完了,卻是沒人給續。
張建勳怒氣上涌,“啪”的一把,將茶杯重重的砸在了牆上。
“主任!”小吳輕喚了一聲。
“我沒事。”張建勳的手放在胸前,安撫着狂跳的心臟,勉力道:“先把錢打過去,不要拖了,你再找一下楊銳的課表,我去教室找他,實驗室人太少,咱的面子不夠,多送點。”
張建勳邊說邊笑了出來,笑的極苦。
小吳抿嘴說“是”。
張建勳一眼看出他的表情不對,厲聲道:“說,這時候還瞞什麼?”
“盧部長早上來了,賬本之類的,他都要走了。”
“你怎麼不早說?”張建勳眼睛裡瞬間已是血絲密佈。
“盧部長不讓說。”
“我去見他。”張主任舉步欲走。
小吳忙道:“盧部長去外交部了,說今天都不在。”
“不在?”張建勳呵呵的笑了起來,前兩天,他就是用這個理由搪塞來要錢的孫汝嶽的。
想到此處,張建勳的心裡又升起一絲希望:我什麼都沒做啊。沒錯,我是把錢壓在賬上,沒有撥過去,但我是有理由的,盤賬沒做完,晚兩天也正常啊!我何罪之有?”
絕處逢生的念頭一起來,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張建勳一把推開小吳,跌跌撞撞的就往外去。
他的直屬上司盧部長,就在走廊的盡頭。
張建勳重重的敲了兩下門,一把將門給推開了。
“盧部長!”張建勳大喝一聲,似有陣前叫將之意。
盧部長並不意外的擡頭看看張建勳,起身將門關好,又回到辦公桌後,道:“老張來了,坐,什麼事?”
張建勳涌到嘴邊的話,卻是吐不出來了。
“報紙的事。”張建勳說完,又道:“美國大使的事。”
“這個事情,對嘍,你今天要是不來,我還準備找你呢。”盧部長語氣平淡的道:“我詢問了有關部門,沒啥大事,這些個美國人,就愛無事生非,你不用擔心,我都處理好了。”
“沒事了?”張建勳驚疑不定。
盧部長點頭,又道:“沒事了,不過,你最好還是避避風頭,對不對?”
“啊?哦。”
“學校的意思是這樣子,後勤上正好缺個會計,你去幫幾天忙。”
“會計?”張建勳的臉都垮了下來,他以前雖然做過會計,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20歲的年輕人做會計,不怕苦不怕累,有的是機會熬出頭,40歲的中年人做會計,圖個什麼勁?何況,他早就熬出頭了!
盧部長臉色平靜的道:“二食堂的賬目有點亂,你去給他們幫幫忙,等風聲過了,就回來。”
張建勳慘笑:“回來哪裡?”
“回我這裡來,我再幫你安排。”
“再安排到一食堂去?”張建勳見過太多太多的領導許諾了,他自己放出去的諾言,都不知道多少。學校裡的好位置就那麼些個,自己讓開了,又如何再等得到?
盧部長臉色一整,道:“老張,組織上的安排,你理解要服從,不理解也要服從!”
“我不理解,盧部長,您要處理我,就大大方方的處理我,陰人算什麼本事。”張建勳怨氣沖天而起,去食堂當會計,這比一擼到底還重!幹部即使被免職了,總歸是要出個文件的,日後也有官復原職的希望,不清不楚的從辦公室主任調到食堂當會計,連辦公室都呆不住了,還有什麼希望。
盧部長卻是比他厲害,先拍了桌子,氣勢驚人的道:“張建勳!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張建勳一下子蔫了,半晌,又將刺激自己敲門的那句話說了出來:“盧部長,我是壓了那筆美元一陣子,但這件事,我不是爲自己一個人,您也是知道……”
“我不知道。”
張建勳愣了一下,道:“行吧,不管您知道還是不知道,就算我壓了這筆款子幾天,那又怎麼樣,我何罪之有?學校憑什麼處理我?”
盧部長聽着緩緩點頭,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有道理?”
“所以,學校也沒有處理你啊。”
“這還不叫處理?盧部長,你拍着胸膛說句公道話,我做錯什麼了?”
盧部長擺擺手,來到張建勳面前,道:“老張啊,你的心思我明白,不過,你明白人家的心思嗎?”
“誰?”
“楊銳。”盧部長的聲音壓的低低的。
張建勳沉默不語。
盧部長再道:“你壓楊銳的錢,用的是什麼理由?”
談工作,張建勳是不怕的,他朗聲道:“我這是正常的工作流程,盤賬耽擱時間,再正常不過了,什麼理由都不用。”
盧部長微微點頭,貼着張建勳的耳朵,道:“沒錯,莫須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