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4月的仲春之際,午後的陽光透過翠綠的塔鬆灑在陳舊的教學樓二樓的走廊裡,水泥地面上倒影着少許松木的陰影。春天的微風彷彿情人的呢喃,溫柔的讓人想徹底融化在這天地間,不去想任何事情。一隻灰色的小鳥在松樹的枝頭跳來跳去,歡快的叫着。
在踏出教室的第一步後,陸景擡手看着自己左手腕上銀白色的卡西歐手錶,4月5日,15點41分05秒。
陸景看到了等在窗戶邊的邵老師,走了過去。邵秋蘭穿着白色的長袖襯衣,青黑色的緊身褲,曲線窈窕。梳着馬尾辮的她看起來明媚動人。
“昨天晚上沒有睡好?又通宵打遊戲機去了?”邵秋蘭並沒有如想象中的發火,而是淡淡的問道。
1996年正是從任天堂遊戲機大行其道的時刻,離四中500米的新安路街面上有不少新開的遊戲機室。一個搖桿,幾個按鍵,配着一個清晰度不高,約莫21英寸的屏幕。投入遊戲幣就可以玩耍。三國志,九三快打,名將,魂斗羅等等街機遊戲風靡一時。
定海四中不少不務正業的學生喜歡通宵去新安路上的遊戲機室打遊戲。
陸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不記得昨天晚上他到底有沒有好好睡覺,時隔十七年,他怎麼可能記得住。
“還行吧!”陸景含糊其辭的道。
邵秋蘭將教案放到窗臺上,用尾指將眼角的一縷柔軟髮絲捋到如玉柔膩地耳廊之後,說道:“陸景,你要將心思放到學習上來,好好學習,瞎玩能什麼前途?對吧!你要是真不想學習,就沒必要到學校來混日子,去外面無拘無束的玩,多自在。我說的話你好好琢磨一下,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會努力的。”陸景有些尷尬的撓撓頭,他在學校裡確實是以混日子爲主。前一世裡,他在學習上就是不擇不扣的大草包。每次都是全班倒數第一。是四中差生中的差生。
邵秋蘭自然能看出陸景的敷衍之意,嘆了口氣,她就任高二年級七班班主任時,周校長還特意找她談過話,要她關照一下陸景,可他這般不上進的樣子,邵秋蘭就覺得很無奈。
“昨晚的英語測試,你只考了32分,方老師說你的英語底子太差,比初中生都不如。你真的是需要好好努力了,陸景。”
邵秋蘭口中的方老師,就是英語老師方琴。陸景的腦子不由自主的浮起,一個齊耳短髮,粉臉明目,明豔動人的少婦形象。
不過,她的結局不怎麼好,她在這個夏天突然在家中吞服了大量安明藥而死,死的時候只有二十八歲。那時候陸景要去江州讀書,隱約聽到好像是和她的丈夫有關。
“我會的!”陸景再次保證。上高中那會兒,他的英語水平不是連初中生都不如,是連小學生都不如。他只認得二十六個字母外加幾個簡單的單詞,考試完全靠蒙。120分的卷子能得32分,在陸景的記憶中算是高分了。
邵秋蘭鼻子輕輕的哼了一聲,對油鹽不進,口是心非的陸景極爲不滿,氣惱的丟下一句“下週末就是期中考試了,你好自爲之吧!”拿起窗臺上的文件夾,踩着高跟鞋離去。
看着邵秋蘭遠去的背影,陸景摸着鼻子搖頭苦笑。時間對他來說極爲緊迫,他哪裡有心思去學習。1996年4月對大哥來說是極爲關鍵的一個坎。
4月10日,中紀-委接到舉報,雙-規了大哥下屬,民-政部最低保障司一處的處長於毅。
4月13日,於毅被查出貪污腐敗,挪用公款等違法犯罪行爲,最低保障司的賬面上有200萬的鉅款不知去向。而於毅交代的材料對大哥極爲不利。
4月14日,在監-察部韓副部長的建議下,正在中原省齊城市下屬的石橋鎮調研,處理農民最低收入保障問題的大哥被召回京城,接受紀-委問訊,配合此案的調查。
在配合中紀委調查的過程中,大哥費盡心血推行的農民最低保障制度在試點鎮--石橋鎮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大部分農民退出低保。
4月22日,民-政部的宮副部長奔赴石橋鎮處理善後低保制度的各項問題。
4月底,在民-政部的內部討論中被批判,大哥的最低保障制度被認爲是不合時宜的政策。
一直到5月23日於毅案結案,那200萬的鉅款也沒有查到去向,雖然中-紀委也查明大哥並沒有貪污腐敗行爲,但大哥一力推行的農民低保制度失敗,對他的政治生涯來說,是極爲致命的。只有29歲的大哥原本是派系內耀眼的政治新星,前途無量的正-廳-級幹部,突然間仕途變得曲折坎坷。
1996年的9月,大哥黯然離開民-政部最低保障司副司長的位置,調往楚北省副省級市江州市任副市長,花了十五年的時間才重新崛起。
而那時上層建築裡面已經物是人非,大哥錯失了上升最佳時機,也錯失了施展自己政治才華的舞臺。
當午夜夢迴時,陸景不止一次的問自己,假設大哥當時的低保制度取得成功,他的路還會一樣嗎?畢竟時間證明,農民低保制度的推行是黨和政府必須去做的事情。大哥所做的並沒有錯,只是他在國家財政還不寬裕的時候去推動這件事情,有這極高的風險。民-政部內部討論時,做出“不合時宜”的結論也並非沒有依據。
陸景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必須放到這件足以影響到大哥整個政治生涯的事件中去,而不是去探究三角函數,排列組合,立體幾何的奧妙。
從整件事情發生的總總跡象表明,將大哥捲入到於毅案中是一次有預謀的行動。其目的就是爲了打壓大哥上升的勢頭。幕後的推手極有可能就是監-察部糾風辦的副主任劉衛家。
雖然大哥在日後從來都不說,但他在魯東省就任常務副省長期間,與時任省長的劉衛家有過幾次不計得失的較量,讓劉衛家灰頭灰臉,可見大哥心中的怨念之深。
溫暖的陽光照在陸景的臉上,讓他不由自主的眯起雙眼,他背過身去,斜倚在走廊的石欄上,隔着楊木雕花窗戶上明亮的玻璃看向教室中那一張張稚嫩的臉龐,熟悉而又陌生。那些以青藍色爲主的校服襯托着大家青春的色彩。
陸景突然的很想抽菸。
高二七班所在的教室是教學樓二樓的東側,臨近的一共有三間教室,分別是五,六,七,三個班級。這時,不少學生都走出教室來到走廊裡活動,聊天,笑談,但是沒有人停留在陸景一米之內的範圍,彷彿他是濃硫酸一般,稍微靠近就會被腐蝕。七班的幾個能和陸景說上話的人,知道陸景是被班主任邵老虎叫出來訓話,這時自也不會過來觸他的黴頭。
一雙明亮,如夜空裡璀璨星辰的眸子隔着窗戶,關切的看了過來,打斷了陸景莫名的思緒。那溫潤的眸子裡帶着慣有的寧靜柔和。
陸景衝着這美麗的女生溫和的笑着點頭,他認得她。一頭齊耳的短髮,微圓的臉蛋,帶點嬰兒肥,眼睛大而迷人,長相甜美,肌膚雪-白。
她是丁靈。
陸景記得丁靈日後是在共和國的高等學府,華夏大學裡教書,丈夫是一家證券公司的證券分析師,日子過得很不錯。
丁靈注意到陸景的笑容,羞澀的一笑,眸光裡彷彿流轉着輕盈的碧波,扭頭錯開了視線。臉上微微的有些紅霞。
丁靈的同桌拉了拉她的衣袖,小聲道:“喂,眉目傳情啊!”
陸景看到窗戶裡丁靈似乎頭低得更厲害了,也不知道她在和同桌說什麼。
那年他轉學去了江州,丁靈送了一架精美的飛機模型給他。直到五年後的一次聚會,機緣巧合之下,他才知道飛機模型裡面有一封信。一封少女表明心跡的信。
被美麗的女孩愛慕着,總歸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情。
“回來,真好!”陸景輕輕的感嘆了一句,心裡的陰靄似乎也因見到丁靈消失了不少。
陸景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雙手插在灰色的校服褲兜裡,通過隨着上課鈴聲響起而變得空曠的走廊,走下有些破舊的樓梯,一片皺褶的白色廢紙還安靜的躺在樓梯的轉角處。春日的陽光透過轉角處的石孔,給陳舊的水泥樓梯點出幾道光影斑駁的圖案。
安靜的校園讓陸景重新聞到了那久違的,蓬勃向上的讀書氣息。陸景的思路也慢慢清晰,還有4天的時間,關鍵人物於毅就會被雙規,如果所有的事情是一個針對大哥的陰謀,那麼對方此刻肯定已經掌握了於毅貪污腐敗的證據,只是在等待着合適的時機發動而已。
他首先需要和大哥取得聯繫,好好的談一談。
四中的主幹道楓葉大道是一條長長的水泥路,路的兩旁栽滿了梧桐樹。在四月的輕風裡,不時有黃葉飄落,隨風而舞,很有些古詩的意境。穿着藍白色制服的清潔工大爺拿着枯黃色的竹掃把正在不緊不慢的掃着黃葉,不時還停下來愜意的抽口煙。
陸景快步的走向校門口的小賣部,那裡有一部公用電話。
1996年神州大地上主流的移動通訊工具是愛立信的中文數字手機I399。厚重如大磚頭般使用模擬信號的摩托羅拉已逐漸被主流的消費人羣所摒棄。飛利浦、西門子、阿爾卡特、索尼、多普達等國際通訊製造商在意識到中文數字手機的商機後,紛紛推出自己的產品,搶佔中國的市場。
而此時還沒有分拆的郵電部,還沒有給國內的電子企業頒發手機行業的准入證。
相比於後世山寨機的時代,此時6888元的手機價格簡直就是天價,對比於當下的工資水平,是屬於奢侈品的範疇,而作爲共和國部委裡的幹部,大哥在此時自然是不可能配備手機的。
所以陸景此時的首選是撥打大哥家裡的電話。
“嘟------”聽着電話那頭不緊不慢的提示音,陸景的心臟竟莫名的劇烈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