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淼懷着蛋碎的心情與李曉揮手道別,走進會議室內。
會議室裡立馬有着裝正經的工作人員上前,將房門關上。
在屋內一百多雙充滿好奇的眼神的注視下,上前關門的中年人領着林淼朝百里坊小學的座位走去。站在講臺前的主考官老頭看着林淼丁點大的個頭,臉上古井無波。
關於林國榮這個神童兒子的新聞報道,他已經聽得夠多了。
7歲跳到六年級,拿到全市小學生奧數比賽冠軍,甚至拒絕社科院大學少年班的邀請,隨便哪一樣,都足夠讓一般人吹上半輩子,更不用說林淼三樣全佔。除了這些之外,老頭子甚至還打聽到,林淼居然出了一首歌名叫做《蟲兒飛》的兒歌,不僅是演唱者,甚至還兼任了詞曲作者。7歲的小孩逆天到這種程度,老頭真心覺得不正常。
老頭打心眼裡覺得這事兒有點假,尤其是前不久和林國榮有過一次短暫的交流後,就越發產生了“這對父子是不是被包裝出來的”懷疑。
——那是大概半個月前的某個晚上,身爲甌城區作協副秘書長的老頭應丁少儀的邀請,去參加了一個飯局。
當時出於對《小院雜談》這本書的喜愛,老頭可以說是對和老林的見面充滿期待,還特地讓丁少儀幫忙,把他的座位安排在林國榮身邊,丁少儀扭捏半天才勉強答應下來。
當時老頭心裡就略有點過意不去,還以爲是林國榮江湖地位太高,要安排這麼個座位,得讓丁少儀豁出些面子才行。結果等到了地方,老頭才發現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席間老林根本沒多少時間坐在座上,幾乎是全場端着個酒杯亂轉,跟從各地過來的領導們攀交情,言行舉止像官僚遠勝作家。
等好不容易酒過三巡,喝得半醉半醒的老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老頭這才找到機會,跟老林探討了兩句關於文學創作的想法。然後這一探討,老頭就不淡定了。
因爲老林一開口,就直接暴露了他在寫作這件事上的無知。
事實上老頭見過不少對文學創作理論不熟悉,但又能寫出品質很高的文章的作家,可是那些人,卻無一不是有着自己的文學審美和觀察視角的。然而老林不一樣,老林是純粹的沒有審美,或者更確切說,是文學審美還處在非常非常低級的水平上。
如果要類比的話,就相當於不懂唱歌的人評價他人唱功高的標準是“高音好高”,不懂美術的人評價繪畫作品的標準是“畫得好像”,不懂鋼琴的人評價他人琴技的標準是“彈得好快”。
而老林那天對老頭說的話則是:“寫文章,最重要就是語句要寫得漂亮,那怎麼才能寫得漂亮呢,關鍵就是要多用好詞好句。”
於是老頭聽完,當場便心態炸裂。
就這麼個貨,居然能寫出《小院雜談》來?騙鬼呢?!!
那天老頭本想趁着老林喝高,再從他嘴裡多挖點東西出來,但丁少儀好像是知道什麼內幕,沒等他再多說第二句話,就馬上把他和林國榮隔開。然後兩個人鬼扯了一整晚的“康德說話到底是嚴謹還是囉嗦”,最終飯局草草收場。
此時此刻,站在講臺上的老頭看着林淼的背影,心裡的不痛快又有了些許的升級。
市教育局的領導已經在賽前跟他打過招呼,這回全市一等獎的十個名額,必須要給林淼留一個,以保證林淼能在暑假的時候去杭城參加全省決賽,算是給東甌市保全住一個教育面子工程——神童的話題能持續炒熱的話,顯然對東甌市教育系統上的領導們很有好處。
老頭身爲體制中人,自然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他當然不會爲了所謂的程序正義就挺身而出,勇敢揭露“我市著名作家林國榮就是個渣渣,他的兒子也很有可能是個包裝出來的假神童”這種真相,畢竟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更不用說還很有可能遭到體制內的封殺。說實話是要承擔巨大風險的,所以老頭只能含着對社會不公的憤怒,在內心深處對林淼走進這個會場這件事表示厭惡和唾棄。
“中國的教育啊……好端端讓這些走旁門左道的佔了資源,苦就苦了這次比賽排在第十一名的孩子,一等獎和二等獎是一個概念嗎……”
老頭在心裡唸叨着,林淼已經被賽場的工作人員帶到了座位上。
這回比賽座次全部打亂,林淼的座位被安排在中間靠後,旁邊就是過道。
剛一坐下,就聽斜後方有人喊他:“淼淼~”
林淼扭過頭一瞧,樂了。
張雪茹、朱佩茨、許風帆三個人居然被分到了一排。
林淼招了招手,向三個人打招呼。
講臺上的老頭一看林淼做小動作,立馬眉頭一皺,滿臉嚴肅道:“遲到的同學就不要再交頭接耳了,時間已經晚了半分鐘了。”
張雪茹笑嘻嘻衝着林淼做了個鬼臉,林淼當然也不破壞考場紀律,馬上把手放了下來,然後正襟危坐,淡淡等待考試開始。
老頭朝林淼的方向看了眼,收回視線,開始說些比賽規則、考場紀律。說了不到三分鐘,總結起來就是這回比賽只比一輪,前十名就是市一等獎,暑假將代表東甌市前往杭城參加全省決賽,全省決賽的突圍者,將自動進入全國決賽。比賽中如果發現有人夾帶作弊的,現場取消比賽資格,並且中考的時候沒資格填報東甌中學和東甌二高。
說完規則,老頭便讓屋裡的工作人員將裝卷子的牛皮紙袋拆開。
幾個工作人員手遞手將一張張卷子、答題紙和草稿紙交到每個孩子的手裡。
林淼拿到卷子,微微調整了一下呼吸,閉上眼,把一早上亂七八糟的情緒都從心裡排除出去。
安靜了半天,才睜開眼睛,開始閱讀試卷。
考卷只有一頁,印了兩段材料,寫的都是中國大江南北的風景名勝,最後附上一段考題要求:“請根據以上材料,以‘我的祖國真是美’寫一篇文章,字數不少於400字,體裁不限。”
林淼讀完這道題,眉頭不由得微微皺起。
材料命題作文,既要聯繫材料,又要貼合題目,可謂全方位鎖死了自由發揮的空間,看起來雖然是很簡單的操作,但要寫得漂亮,卻是最不容易的。
站在他曾經給N多小孩子當過家教的經驗上看,遇上這種考題,最高興的應該是那羣學習成績不好的孩子,因爲直接從材料上照抄照搬,就可以拼湊出作文的絕大部分內容,而學霸們卻很難發揮出自己稍高於學渣的寫作特長,此消彼長,分數就很難拉開。
抱着陰謀論的心思,林淼覺得全市比賽裡出現這樣的題目,只能說明主辦方打一開始就已經決定要給考試背後的角力留出空間。
這麼看看來,我是不是又要被保送了?
林淼微微一笑,正要開始琢磨這文章到底該怎麼寫,身邊突然停下來一個人。他擡頭一看,發現是剛纔站在講臺上的監考老頭。
“你寫,別看我。”老頭板着臉,半點沒有要走的意思。
“哦。”林淼應了一聲,繼續淡定地自顧自思考。
考試時間足足1個小時,只要思路通了,400字最多十幾分鍾就能寫完,完全沒什麼好着急的。至於監考老頭不知是否故意站在邊上給壓力——自己這麼多年考研、考公務員都闖過來了,這點小事情,真的談不上有什麼影響。
林淼穩如泰山地坐着,開始分析這篇作文的結構應該弄,最後拔高的中心思想到底應該朝哪個方向去弄,文字風格上應該平實一些還是花俏一點。整整三分鐘,林淼一動不動,腦子裡跳過一個又一個念頭,然後又將這些念頭逐一槍決。
老頭眼見林淼好像是死機了一樣,緊皺的眉頭漸漸鬆開,滿臉失望地搖搖頭。
“唉……”安靜的考場中,響起一聲清晰可聞的嘆息。
老頭揹負雙手,默然朝前走去,只是剛走出兩步,身後突然就有了聲響。他不禁轉過頭來,定睛一瞧,發現林淼竟直接跳過草稿紙,在答題捲上落筆如飛。
作弊了吧?
老頭急忙走回林淼身邊,彎腰仔細一看,只見林淼一手至少十年以上功底的行楷,正在紙上筆走龍蛇:“我的祖國有山水壯麗之美,山,是天台一萬八千丈的山,水,是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水……”
老頭如遇雷擊,悚然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