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想,之前要不是因爲他瞞了我某些東西,害我沒有心理準備,被寧昭雲攻擊得節節後退,我又怎麼會一時失滑,掉進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狀況當中?
主意下定,我停住腳步,喊道:「令雪。」等他側過臉來看我,我定定地注視着他的眼睛,問,「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對寧昭雲說,我的來歷不清不楚,去向同樣不清不楚,你無法把握但又不想鬆手……之類的話?」皇甫令雪微微一怔,半晌,才極輕極慢地點一下頭。
我扶住前額:「你怎麼會對他講那種話?再者……,你要說,爲什麼不直接跟我說,卻要告訴他呢?」我問得不假思索,卻忘了考慮到,如果他當面對我說了,我一樣給不出確切的迴應。
皇甫令雪眉頭緊了緊,眼神一下子黯下去,旋即又異常地亮起來,火焰一般灼人。
「就算我告訴你那些事,你會留下嗎?」他扣住我的肩,指尖幾乎嵌進皮肉裡,他反問,「即便我不想設法的困住你,你也會一心一意留下,不想着去別的地方嗎?」
我震住,半個字都答不上來。
就像先前,我答不出那道選擇題,現在,也還是答不出。
就這樣怔怔地和他對望着,在寂靜中不斷流去的時間中,我才發現,我是第一次如此接近這個男人的內心。
我觸碰到了,他心底深處最軟弱的角落。
那裡刻着一個名字,叫作扈唯。那裡沉澱着一種情感,叫作患得患失。
我……我讓他感到害怕了嗎?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懸吊着他的心情嗎?
而我竟然,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考慮過……我不屬於這裡,每次這樣告訴自己的時候,我所想到的都只有我自己。卻忽視了對另一個人而言,我不屬於這裡這樣冰冰冷冷、沒有情感色彩的一個想法,意味着什麼。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領會到他的想法。
他想留住的,不單單是我這個人。他要的,不是一個軀殼。
不錯,我的心意的確給了他,可是我又怎麼能篤定地保證說,我絕不會有二心,不是對人,而是對事。
這樣的我,是不是已經負了他……
「琰然。」一聲召喚,不知道該說它來得及,或是恰恰相反。
我跟着聲音轉過頭,看見寧昭雲負着手站在門邊,臉色不佳地瞪着這邊。
扣在我肩上的手鬆開了,當我重新看回去的時候,看到的,只是一張角度正在改變的側臉,直到什麼也看不到。只剩下一抹漸漸遠去的背影。
忽然間,心口痛得彷彿插進了一把利刃。
我按住猛然窒悶起來的胸口,一點一點地蹲了下去。
如果,假設有這個如果,未來某天我真的離開了這裡,將連他的背影都看不到……,想要心痛,也不再會了。
紅綢緞、紅燈籠,貼着紅紙的酒罈,窗上的大紅字,紅……沒有了。
除了滿目的紅通通,就是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當我第一腳跨進大廳的時候,我的最深印象就是這樣。
話說婚禮,經常被說成是女人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一次。
這話講得偏頗。難道它對男人來說就不重要了?
非也,非也。尤其是,當這個男人要與之舉行婚禮的另一半,也是個男人。
這時候,婚禮不單重要,而且重得讓人簡直挺不起腰。
我壓根不清楚我是怎麼來到大廳門口的,只能隱約記得,皇甫令雪也和我一起踏了進去。只不過我們中間隔着一個人,也是這整件事的促成者,當今皇帝寧昭雲。
他領着我和皇甫令雪往前走,旁邊是分成兩排的站立隊伍,大部分是封天教的人,也有寧昭雲帶來的侍衛。
也許是沒有人講話,連咳嗽都沒有的緣故,使得整體氣氛感覺上有些壓抑。
與其說這是婚禮,我倒覺得更像是一場葬禮……呸呸呸!烏鴉嘴。
童言無忌,大風颳去……
這些人是不是覺得眼前的場景很滑稽?會不會當作在看笑話?我一路走一路琢磨,直到一隻手臂朝我跟前一橫,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拉回越跑越遠的神智,這才發現我已經不知不覺上了階梯,將近走到大廳盡頭。正前方,就是平常都由皇甫令雪坐着的,封天教議事時的教主專座。
不過今天坐在那兒的人,換成了寧昭雲。
看看這傢伙,多麼不可一世,明明是鳩佔鵲巢,還臭pi地擺着一張死魚臉,真想兜面送他一記香港腳。
呃,我好像沒有香港腳……正沮喪着,忽然有一杯酒被遞到我面前。我轉頭看去,遞酒的人竟是顏豫,不由得愕然一怔。
見我發呆,顏豫托起我的手,將酒盅放進我手心。而後,他對我眨眨眼,溫和地笑了笑,就好像在說,難爲你了,忍一忍,捱過去就好。
不得不承認,他的體貼、體諒,着實令我混亂的心境平和了不少。至少他讓我知道了,在這裡,還是有人抱着平常心看待這一切的。
我回給他感激一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振作起來,慢慢握緊了手裡的酒盅。
在我和皇甫令雪喝下這杯酒之前,寧昭雲先開篇說了一大拖拉庫的廢話,不外乎就是要我們倆這樣這樣,那樣那樣……總之就類似於牧師在婚禮上所講的那些東西。
儘管寧昭雲的臉色不能說太好看,但總算看得過去,此外,這人畢竟儀表堂堂,加上這口若懸河的表現,我純屬打發時間地想到,莫非洛昭帝就是後現代婚禮主持證婚的創始人?
不管怎麼樣,等到他陳詞結束,我和皇甫令雪喝下這一盅不交杯的交心酒,婚禮便算是告成。
我暗地裡鬆一大口氣。
還好還好。先前我還擔心會玩什麼拜天地啊交拜之類的玩意,幸虧沒有,不然可真是沒臉做下去。
第五章
禮式結束,再接下來自然就是婚宴。
今天到宴的有不少人,大廳裡設了不下十桌筵席。就連姚啓宣和姚衡,這兩個本意只是來探訪的人,也湊巧趕上了場。
他們和我同坐在一張圓桌邊,同時共桌的還有四長老和雪吟,皇甫令雪作爲另一正角當然少不了,最後就是寧昭雲。
要說這寧昭雲,雖然是這場婚禮中的主事者,但實際上,他一定是在場所有人中,心情最起伏不定的那一個。
客觀地說,我很理解他的心情。
是我,奪走了這世上他最信賴的,說不定也是惟一信賴的那個人。
我的這種佔有,對他而言就是褻瀆。因爲在他心底,並不能承認這樣的感情,發生在兩個男人之間。
可以想像,寧昭雲願意做這麼多,無疑下了極大極艱難的決心。在下此決心之前,他必定是費盡心力,先說服了他自己。
他強行更改了某些根本姓的原則,這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事。
說實在的,單就這一點來講,我佩服他,也自嘆不如。
正因爲之前的自我扭曲太過辛苦,所以,當一切落定後,現在的他纔會表現得這麼頹喪,不斷灌酒,儼然想把自己醉死,任誰都勸不住。
就連皇甫令雪勸他,也只換得他一聲駁斥:「新郎官今兒個只有權利喝酒,沒有資格講話,尤其是廢話。」
寧昭雲還在生皇甫令雪的氣,我知道,皇甫令雪自己當然不會不知道,也確實沒立場說些什麼,只得向坐在寧昭雲身邊的回靜擲去一記暗示的眼神。
回靜接到示意,聳聳肩,湊過臉去,在寧昭雲耳邊說道:「皇上,酒是穿腸毒藥,可莫要把喜事變喪事。」
「……」……要論毒舌的功力,回靜可謂已經是登峰造極,睥睨天下了。我再次深深體認到這一點。
在桌所有人,集體陷入緘默。
不過,寧昭雲本人卻似乎並不在意,也或許,他根本就沒有聽進去。
「朕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算什麼,算什麼呢……」看樣子他已經醉得不輕,雙目無神地瞪着手裡的酒盅,嘴裡像在自言自語似的,「若是補償,又能否補償你什麼?琰然,朕還能給你什麼,你還想要什麼……」這樣碎碎念着,他的眼簾緩緩擡起來,望着皇甫令雪,許久都不眨一下眼睛,好像望得出了神。
忽然,他將酒盅高高舉起來,說,「無論如何,琰然……」聽得出來,他有試圖咬清楚每個字,儘管話語還是有些含糊不清。「總之,你一定要快樂,要自由,你們……要幸福。」說完,他仰起頭把酒一飲而盡。然後碰地一聲,一頭倒在了桌上。
不論是我,還是皇甫令雪,我們根本來不及迴應這杯祝福酒,就被寧昭雲給嚇到了。
皇甫令雪作勢要起身過去查看,回靜隨即用手勢示意,讓他只管坐着就好。
「沒事。」經過一番端詳,回靜告知大家,「他只是不勝酒力,睡着了。」
皇甫令雪露出放心下來的神情,無奈地說:「回靜你送他到房裡,讓他在牀上好好睡。」
「好。」回靜點頭。
莫說這回靜,平日裡總是顯得漫不經心,一副沒睡足的慵懶狀,其實身體底子卻相當紮實,頗有點力氣。
一個打橫,他就把體型略壯於他的寧昭雲抱起來,步履輕鬆地邁出了大廳。
眼看着主子被人抱着走,那些忠心耿耿的侍衛們連忙追過去,只是不知道回靜說了什麼,他們很快就退下來,回到了之前所坐的地方。
一場小小的插曲結束,桌邊再次陷入了意義不明的沉寂。
沒有人說話,一個個若有所思地乾坐着,這種狀態不知維持了多久。
「來。」姚啓宣倏地舉起酒盅,在他之後,其他人也紛紛做出同樣的舉動。
除了我和皇甫令雪。
這個,只是反應稍慢了一拍而已,不是真的糊塗了。
我們立即也端起酒盅,環視着衆人。
奇怪的是,一時卻沒人發話,相互間乾瞪眼了幾秒,最後還是姚啓宣清清嗓子,一臉嚴肅地說:「別的話就不多說了……祝你們幸福。」其他人回以會心一笑,不再跟腔。
我不禁一凜,眼睛閉了閉,不猶豫,一口氣飲盡了杯中酒。
這杯接受了許多道祝福的酒,竟然絲毫都不辣口,是甜的。
放下酒盅後,我看向身邊的皇甫令雪,正巧他也向我看過來。
他微微笑了笑,問我:「稍後可能還有不少酒得喝,頂得住嗎?要不我先叫顏豫準備些醒酒茶?」
我搖頭,抿着脣角不言語。我彎下右手的中指和無名指,另外三根指頭豎立着,然後舉起這隻手,向着皇甫令雪伸過去。
他眼巴巴看我做手勢,因爲不理解,所以沒辦法迴應。
我笑起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原來他茫茫然的樣子這麼可愛。
我說:「皇甫令雪,Iloveyou。」
酒,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東西。
記得我中學畢業前夕,和一幫子朋友聚餐,大家統統喝得爛醉。我也喝多了,走路需要人扶,還吐得一塌糊塗,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說,當時我的腦袋很清醒。
事後我仍能絲毫不差的記得,誰抱着我哭,哭的時候喊了些什麼。而我本人並沒有哭,只是摸着對方的腦袋哈哈大笑。
儘管我走到哪裡都隨時可能倒下去,身子軟得像一灘泥,嘴裡也會胡言亂語,然而我卻頂着一顆清楚明白的腦袋,怎麼樣?這是不是很奇妙?
就像現在,我知道這是哪裡,知道剛纔發生了什麼,甚至還記得我接了多少敬酒,可我就是站不起來,更走不動路,只能由皇甫令雪扛着回到房間。
回房後,皇甫令雪將我平放在牀上,爲我解kai衣帶,然後托起我的上身,把衣裳剝到肩膀以下的時候,我忽然一把摟住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耳朵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說一萬遍也不膩。
他笑:「嗯,我知道。」撥開我的胳膊,繼續幫我囧囧服。
怎麼這樣?我不滿。
我是在告白好不好,雖然這不是第一次,但就算不給迴應,也該親兩口意思一下嘛。
「喂!你……」我揪住皇甫令雪的衣襟,把他扯到跟前來,嚷嚷道,「現在你是我的人吧?我,呃……」酒嗝一個,「我也是……你的……那個吧。爲了……世界和平,爲了……呃……家庭和睦,爲了……」羞死,我到底在說些什麼?
「所以我們要約法……約法三章!」總算是吼出來了,不容易。
「喔?」皇甫令雪挑着眉,顯得興趣缺缺。「如何約?」
忿,真把我當成爛醉鬼了是吧?那我就用事實說話,告訴他,我清醒得很。
我對他豎起食指,一本正經地說:「首先,我要你以後不準再對我介意……那個……柳如瑤的事,聽到沒有?」
皇甫令雪的表情微滯一下,移開目光,漫不經心地應着:「嗯。」
我執拗起來,捧住他的臉逼近過去,非要他直視我的眼睛。
「不、準、敷、衍、我。」我一個字一個字用力地說,簡直咬上他的鼻尖。
「你……你別搞錯狀況了。我這人,就是再大膽,也不會不明白,兄弟妻……不可戲,這個道理。你倒好……跟我的嫂子吃醋。」
「不然,你以爲?」我翻白眼,「柳如瑤就是我……不折不扣,如假包換,僅此一個的……嫂子。」
「……」一抹三分像笑七分像嘆息的笑容,在我眼前慢慢擴大。
「扈唯。」皇甫令雪幽然道,「自從遇上你,你總是讓我犯一些以前從不會犯的傻事。」
「唷,你傻嗎?」我冷哼。
纔不哩。這隻老狐狸,菁明得很。
懶得跟他計較這些有的沒的,我繼續約法第二章。
「第二,你、你聽好了,一定要聽好。」這一點十分重要,所以我很認真……
至少我豎着的那根指頭,直得很認真。
「你要廢除……那個鬼祭典,廢掉它。什麼聖女,什麼祭品,通、通……不能要了!太不人道,太不科學,太、太應該廢除了……嗯,應該、應該……」我堅信自己的正義,自我肯定地念叨起來。
皇甫令雪沉默了好一會兒,纔開口,聲音輕鬱地說:「是不是隻要我做到這些,你就會留下?」
「我……呃……」酒嗝又一個,「爲什麼不呢?」
「一心留下?」他一步也不放鬆,緊逼上來,「不作任何他想?」
「想……想什麼?沒什麼好想的。」我嘟着嘴連連搖頭,「不想、不想……想了我也不說……」
「……」氣氛沉悶下來。
稍後,一隻手覆上我的臉頰,緩緩地撫摸着。
「其實,無論柳如瑤與你有沒有什麼,我都有信心,擦去她在你心中的痕跡。」含着笑意的話語飄進我耳中,只是聽起來有一些無奈、一些喟嘆。「至於祭典你可知道,柳如瑤怎會去到你那裡嗎?」
「知道。意外嘛。」
皇甫令雪低笑出聲,神秘兮兮地搖着頭:「並不僅只是意外。」
「啊?」我吊起眼角,「那還能是什麼?」
「不錯。」皇甫令雪徐徐道。
「那次祭典,我還有四長老,都是第一次親身參與。而在那之前,其實我與他們都並不認同,這種以人爲祭品舉行祭典的方式。只不過封天教沿襲多年的習俗,道是若不堅持每十年進行一次祭典,便會遭受天譴地責。偏偏我們均不屑此道,便提前商議好,在祭典的過程中,讓容夙非有意出一點小岔子,看看會發生什麼,之後,天地又將如何對我們施以譴責。」
爲什麼這些天來受到的震撼,總是一個接着一個,接連砸在我頭頂上?
我簡直被砸暈了,木訥地問:「那……結果呢?」
「結果,失去了一個聖女。」皇甫令雪笑了笑,「另外,得到了一個你。」
我的腦筋還是有點轉不過來,稍嫌遲鈍地喃喃着,「什麼意思,這是……說明什麼?」
皇甫令雪撮弄着我的頭髮,淡淡接話:「這說明,即便你不提,我也本就打算廢除祭典這回事。」
「可……可你還警告柳如瑤,要她自行回來,否則就會……」
「隨口說說的。順便驗證一下,看她消失後還能否再回來,便能瞭解那個出錯的後果,究竟造就了什麼。」
我沒有話講了……是那以逗弄人爲樂的老天,或者僅僅只是幾個人的無心,用一根從來不存在的繩索,把我牽引到了今天這一步?
不理會我的呆滯,皇甫令雪主動問:「還有第三條吧,是什麼?說說看。」
第三條?喔,是約法三章的那個……我費了好一番勁纔想起來。
然而以我現在的大腦狀態,思想根本已經是在渾沌中游走,糊里糊塗地答道:「這個、那個……我不要做祭品……」
皇甫令雪默了片刻,忽然欺身下來,在我脣上輕咬一口,才忍俊不禁地笑着說:「還想着祭品?你還有資格嗎?傻瓜,你怎麼這麼傻,我怎會遇上你這樣一個世上絕無僅有的傻瓜?」奚落完了,他的手鑽進我的衣襟,在我胸前摩挲起來。
「好了、好了,這樣便算是約法三章告成了吧?」他在我頸上親親又吮吮,吐字含糊而曖昧,「無論如何,今天是你我成親的第一天,雖然實情早已不止如此,不過該做的事還是得做。來,爲相公寬衣。」他拉起我的手放在他腰上,催促地看着我,顯然就是要我伺候他。
如果在平常,我肯定會沒好氣地跟他酸兩句。可是現在的問題在於,我的渾沌狀態還沒完全恢復過來。
「那天你向那麼多人宣告,說我是……那個……」我無意識地撥弄着他的腰帶,細聲咕噥,「但,現在變成這樣,沒有影響?祭品的事,這樣就完了?」
皇甫令雪露出一臉無辜:「我何曾說你是『祭品』,這兩個字?」
「什麼?」沒有嗎?「可你不是說……」呃,原話是怎麼說的來着?
「來年的祭典將全賴於你。」他接過話,緩緩點頭,「不錯,我是如此說過。但在這句話中,我並未點名稱你是祭品,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