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番外3

有清閒日子不肯過,偏生喜歡上竄下跳找點兒事情來做,像這樣的人其實真不少。扈唯和小丫頭雪吟就是其中之二。

自從半年多前的那次刺客事件之後,時不時給這二人瞄見回靜獨自出山莊,他也不隱瞞,挑明瞭說是去找句曉衝,但就是不說究竟把這小子安置在哪兒了,也不讓任何人跟着。

這麼半遮不掩的,時間一長,人的好奇心自然給挑得越來越濃。

於是扈唯和雪吟開始琢磨着哪天跟去偷窺一下……這天機會就來了。

其實先來的是寧昭雲,也就是那位每次一跟回靜碰上就少不得一番摩擦的洛昭帝。老目的,還是要人來的,——只是這個目的已經很難說是主要或是次要。

不過這次,回靜顯得相當意興闌珊。話沒有說幾句,便起身離開了,也沒說去哪兒,走得利落乾脆。

當他走出幻水山莊大門時,正被扈唯和雪吟看見了。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十足地悄悄跟了上去。

跟蹤途中,兩人小心地與回靜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當然也還是有些忐忑,畢竟那可是封天教的四長老之一,跟蹤這種角色可不是說着玩玩那麼輕鬆的。

不過好在,最後他們順利地跟進了一座林間小築,似乎並沒有被發覺的樣子。

眼見目標人物進了屋子裡,扈唯和雪吟一個手勢會意,而後齊齊上了屋頂,揭開一片瓦,正式開始了他們的偷窺之行。

視線下方,是一張牀,牀上躺着一個人。

不錯,這些日子以來被回靜嚴嚴實實藏着這裡的,也就是這個人。

只是這個少年,與扈唯印象中的樣子已經大不相同。

當日扈唯看到的,是一個神氣活現的小刺客。而今天躺在這張牀上的,是一個臉色蒼白眼神迷茫、長髮亂了一枕的小病孩。

回靜走到牀前,從懷中掏出一隻瓷瓶,彈開瓶塞,再將牀上的小人兒托起來,喂他喝了幾口瓶中的**下去。

而後重新將人放回去躺好,回靜始終不曾言語,向來不饒人的嘴巴安份得出奇。句曉衝也是一副萬事由人聽之任之的服帖樣子,與從前那張牙舞爪的模樣判若兩人,看得屋頂上的兩人好生疑惑。

正猜測着是不是經歷了什麼嚴刑酷刑,才把人折磨成了這樣,卻忽聽見一聲招呼:「屋頂上的,下來吧。」聽似懶洋洋的聲音,不用刻意威脅的語氣,其實就已經很有威脅的效果。

早就覺得跟蹤進行得這麼順利是有點奇怪,所以扈唯和雪吟現在也不是十分意外,索性多掀掉幾片瓦,直接從屋頂上跳下去。

在屋裡站定後,雪吟倒是毫不掛礙地跑上去,抓住回靜的袖子玩撒嬌。扈唯自然不可能這樣做,挫敗地抓抓頭:「明知道被跟蹤了,那怎麼不早說?害我們做什麼樑上君子……」

「我可從未請你們上樑。」

回靜無責任地淡淡一笑,目光轉向門口處,眼睛微微眯起,「至於門外的那位,樑上君子就不必做了,推門進來便是。」

話音方落,門即被推開,寧昭雲踏門入內。

「真是好客,朕不過方到一步。」寧昭雲說道,雙手負在身後,倒還坦蕩得很。

「那是。」回靜搖搖頭,「屋頂可容不下多幾個人來踩踏,會塌的。」

「多慮了,朕豈是上樑之徒。」寧昭雲冷哼,有意無意地斜瞥扈唯一眼。

扈唯知道因着某人的關係,這皇帝橫豎就是瞧自個兒不順眼。反正他早習慣了,也懶得計較,無視便罷。

「你自然不是上樑之人。」回靜說,「只是上樹的黃雀罷了。」

寧昭雲吃了一堵,臉色微慍地質問道,「哼,你既然早知這些,又何必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你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你不是一直阻止朕見到這名小刺客麼,今日又算……」

視線來到那個躺在牀上,不知何時已沉沉睡了過去的小小人影,寧昭雲的話語不由得滯了一滯。

自然,他所錯愕的,與先前扈唯所錯愕的,是同一回事。

回靜挑起脣角似笑非笑,顯得異常高深,「就當是引你們見一面,而已。」

「引我們……」寧昭雲愕然,「見一面?」

回靜點頭,上前一步來到寧昭雲面前,「若有興趣,隨我去外頭談談。」回頭看看牀上,表情益發深邃起來,「這小子要想安穩睡一覺並不容易,還是不要在此打擾爲好。不過,扈唯,雪吟,你們倆就只管把屋頂給我修好,一不準弄出太大動靜,二不準再跟着我偷聽我說話,明白了?」

問雖這樣問,其實回靜根本不等那兩人回過神來,便徑自走出了屋外。

寧昭雲在原地停頓少頃,莫名地心生一股猶豫,但最後還是跟了出去。

「怎麼辦好呢?還要不要跟啊?」雪吟看着扈唯,一臉問號。

扈唯想了想,嘆氣,「還是算了吧,隨便跟跟算是好玩,但要是觸碰到什麼隱私那就不好玩了,很麻煩的。」

「哦……不過會有什麼隱私呀?昭叔叔和靜叔叔……」

「誰知道?怪大叔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唄。」

「這樣呀。那老爸呢,有沒有什麼小秘密?」

「咳……你還是叫我唯哥哥OK?」

「唯哥哥……噢?噢什麼?什麼克……」

「我什麼都沒說過!」

屋外,回靜看了看候在較遠開外的幾位侍從,又側頭看向寧昭雲,「你一向都將自己保護得這麼好麼?」

寧昭雲皺起眉,「什麼叫這麼好?」

回靜半眯着雙眼望着他,「就我所知,你似乎曾有一次未將自己保護好,中了暗算,險些命喪關外,是麼?我想想……那大約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吧。」

「是有這麼回事。」

寧昭雲眉頭皺得更緊,「那又如何?與你何干?……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回靜微微一笑,「這世上我知道的你所不知道的事有太多太多。」

「哦?朕是否該誇讚你着實有本事,眼睛耳朵都比別人多長了幾隻?」

「呵呵,那便是睜着眼睛說瞎話了。」

「要算起來,那時你也不過只是少年郎。」

回靜接着說,徹底無視對方那隱隱陰沈下去的臉色,「那麼你可還記得,是誰在你危險時救起了你,並將你照料至痊癒?」

寧昭雲不期然地一愣,拳頭握了握,「那個人……」

「名字倒是無關緊要。」

回靜好不客氣地截過話來,「以那時你的處境,要想帶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關外民女入宮,無疑是自找麻煩。不過,你們雖無夫妻之份,卻也已有夫妻之……是不是?」

「你……」寧昭雲的表情漸漸僵硬起來,「你怎會……?」

「那個姓句的小子,骨頭雖硬,要拷問起來卻也不難。」

回靜無先兆地岔開話題,「確切來說,還不必別人拷問什麼,他便被自己身上的毒折磨得死去活來。」

「那種毒顯是來自關外,顏豫亦對之束手無策,只能判斷出,那是自人年少時便植入他體內,日復一日逐漸滲入的□□。這種毒沒有解藥,但平時也不會發作,除非中斷了供給他壓制毒性的藥物,那麼,多年累積的毒性便會一次爆發,再也無從遏制。我也是在他毒發時,趁機問出他的來處。」

頓了頓,繼續說道,「岑淳對他,曾有收留之恩,將他送去修習武藝,並反覆叮囑他,要爲他慘死的孃親報仇。至於他的仇人,還需要我說是誰麼?」

答案倒是明確,但寧昭雲只覺越發地莫名其妙,「既是要針對朕,何必在關外找一個毛頭小子?」

「關鍵是,這個毛頭小子,並非普通的毛頭小子。」

說着,回靜倏地挑眉一笑,「無論與你之間局勢如何,無論時機合適與否,挑一個機會將這小子送到你面前,並告訴你這是你流落在民間的孩子,屆時的你,一定會因驚訝而露出極大的漏洞,方便了想要刺殺你的人吧?……兒子殺死父親,嘖嘖,真是人間好劇,絕劇。」

他似真非假地嗟嘆着,寧昭雲早已講不出話來,難以置信地瞪了他半晌,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了聲音,「你說……什麼?那小子,他是……你怎能如此論定?證據在哪裡?」

回靜淡淡道,「那小子腰上刻了一個『昭』字,他說,他的孃親不識字,只是按照他父親留下的信物上刻着的字,依葫蘆畫瓢,一針一針地刺在了他身上,連顏色也是一模一樣。龍吟金篆,可不是隨便哪個平凡百姓就能採用的。結合時間,再推算一下岑淳的意圖,事實就已昭然若揭了,不是麼?」

「……」寧昭雲真的沒有了語言,背上,手心裡,額頭上,一層無形的冷汗滲了出來。

「放心,他並不知道他心心念唸的仇人,也就是他素未蒙面的父親。」

斜瞥着對方那越來越僵化的臉,回靜無聲地撩了一下脣角。

「無此必要,還是不要告訴他爲好。如今他雖已病得胡塗,但若是聽到皇帝兩個字,還是會不顧一切地撲上來。終歸他也時日無多,就讓他過幾天安穩日子罷。」

寧昭雲眉尖輕微一跳,訥訥地,「時日,無多?」

「嗯,先前我已說過,他必死無疑。」

回靜比了一下手指,「別忘了,岑淳是什麼人?既是對他下毒,自然要讓他無藥可醫。」

寧昭雲已經不知道該怎樣組織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怎樣拼湊出的言語,「這些事……你爲什麼,不早些告訴朕?一直瞞住,爲什麼到現在卻……」

「下次你再造訪時,那小子多半已不在了。」

回靜微笑,「所以這次,就讓你見他最後一面。」

「當然了,若是你覺得這理由太感傷,那麼不妨就想成,因爲我看你不順眼,所以特地挑在這種時候給你一記回馬槍。」

就算本來還有什麼要說的,寧昭雲此刻也已經不能再多說什麼了。

雙手緊攥着拳,在原地僵立了足有好一陣子,終於轉過身,就要往屋子那邊走去。

回靜橫臂將他攔住,「這最後一面,我已讓你們見上了。現在,你離開此地,忘記剛纔聽見的,看見的,這樣纔是最像你……或者說,是最適合你的做法。」

寧昭雲陰陰地睨來一眼,森沈道:「朕要如何做,還不需誰來指點。讓開。」

回靜不爲所動,微笑地看着他,「讓開?做什麼?」

寧昭雲抿着脣,似是經歷了一番並不輕鬆的掙扎,才說,「有勞你這些天來你的照顧,現在,朕要將人帶走。」

回靜忽然整個人攔到了寧昭雲面前去,幽幽冷冷地道,「勸你打消這個主意。」

寧昭雲一愣,旋即怒目而視,「你!」恍然發現,竟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抹以往從不曾看到過的認真,認真到可怕。一時間竟無言了。

「你將他帶走,你能給他什麼?健康的身體,高貴的地位,還是,家庭的關愛與幸福?」

如此說着,回靜還是笑,似笑或非,「事實是,你什麼也給不了他。他的毒無藥可醫,他的身份註定只是賤民,饒是皇子也是草芥,至於家庭……你認爲,要給他多少個孃親,才能代替他原有的那一個能給予他的?」

「……」寧昭雲再次語塞。

回靜所言半點不差,他也不是不清楚不明白,只是,那畢竟,是與自己,骨肉相連的啊……

「朕會盡力……」他低低道,「給他,至少……」

「沒有什麼至少。」

回靜再次打斷他的話,語氣異常地斬釘截鐵,「至少有什麼意義?要給,就給一個完整。如果做不到,那麼一開始便不要扯上任何關聯,給彼此也給旁人增添困擾。」

寧昭雲心中猛然一凜,瞪着回靜無言良久,眼睫隱約地震動着,也是遲遲不得平復。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緩緩地轉過頭,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門,眉頭一擰,有些失魂落魄般地,茫然離去。

早晨,皇甫令雪歷來起得早。哪怕頭天晚上被某隻磨人精磨到再晚,只需睡上一兩個時辰便能恢復了精神。

這天亦不例外。一大早,他出了房間獨自來到庭院處,卻發現那裡早已坐了一個人。

「沒人告訴過你一大早如此飲酒對身體不好麼?看來你是平日裡被下人照顧得太好。」皇甫令雪邊說邊走上前去,奪走寧昭雲手中的酒壺。正要找處地方將之處理掉,卻冷不防被人拖住了手臂。

雖說他要甩開手是輕而易舉的事,不過,其實也沒必要做到那一步。

「不會再讓你喝了。放手吧,莫逼我就地摔壺。」

皇甫令雪居高臨下地看着寧昭雲,後者坐在石凳上,面對着站在那兒的皇甫令雪,自然免不了要稍許昂着頭。

「琰然,琰然……」

如此喃喃着,寧昭雲的手越抓越緊,頭顱卻漸漸低了下去,「你說,朕曾經給過你什麼?朕給的夠不夠?……你可如願?朕給你的,是不是你想要的?還是,給你造成困擾過麼……」

「昭……皇上?」

皇甫令雪露出一臉莫名,隨即皺眉,「你喝醉了。鬆手吧,我送你回房。」說罷伸出手去,按住寧昭雲的肩膀,準備把人拎起來扔回房裡去。

始料未及的是,寧昭雲更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而後又將額頭抵在他的腰上,連連搖着頭,顯得沮喪異常。

「朕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以爲給了便是好,總歸比什麼都不做要來得好,但是……朕的給予,有時候只是無意義,只是……」

「到底在說些什麼?」皇甫令雪聽不懂他的喃喃碎語,當然,也不會知道他是受了什麼打擊,突然這麼消極。

皇甫令雪有些頭疼地按住太陽穴,眼角不經意一瞥,愕然看見站在前方不遠處的扈唯。

就在剛纔,皇甫令雪離開房間之前,還特意爲睡得人事不知的扈唯掖好了被子。哪料到這會兒扈唯卻突然出現,自是令人頗爲意外。

正想問他怎麼不接着睡懶覺了,卻又發現,此人一雙瞪得老大的眼睛裡亮得出奇。不是水亮,而是,猶如燒着兩團熊熊的火。

恍然間明白了什麼,皇甫令雪覺得呼吸被嗆到了一下,「喂……」

沒等他真正講出話來,扈唯就一個轉身,氣勢洶洶地跑沒了蹤影。

留下皇甫令雪茫然地目送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嘆出一口長氣。

不是吧?這樣就生氣了麼?

還在考慮着這個可能性時,扈唯卻又不期然地折返回來。只是這次,他身邊還有另一個人,此人揉着已經梳理整齊的長髮,百無聊賴似地打着呵欠,看上去還是慵懶得不行。

「去去,去吧。」扈唯如此慫恿回靜,後者表情怪異地瞟他一眼,「要給我看的東西就是這個?這關我什麼事?」

「當然關你事啦。」

扈唯理直氣壯地,「你不是很愛護你們的教主嗎?沒看到他正被那個皇帝……唉唉,反正你去啦,去啊!」

回靜挑着眉瞪他半晌,搖頭:「看你平時耀武揚威,原來還是有不敢招惹的人啊。」

「纔不是怕他。」

扈唯伸長了脖子,又收回來,「我只是,不喜歡摻入到那兩個人中間去,總覺得很複雜……」

「是是,你善良,你體貼,所以黑臉就由我來做。」回靜又搖搖頭,卻不像是真的在抱怨。

稍一沈吟後,他走到皇甫令雪面前,也就是寧昭雲的身後,彎下腰,在人耳旁低聲道:「皇上,晚些時候你就要啓程回京了,作爲贈別禮,請你隨我去一個地方吧。」

寧昭雲雖是半醉,但總歸也有半醒。聽見回靜如此說,他狐疑地轉過頭來,看到的是一張微笑着一如平常的臉。微笑,卻只在嘴角。

不知怎的,竟是拒絕不了。

回靜帶寧昭雲去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前一天才來過的那間小築。

站在屋子門口,寧昭雲不禁生出幾絲猶豫,想進去,想再看一看……卻又想立即離開,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什麼都沒有知道過。

不論如何,他既已來了,就算真的想走,回靜也不可能給他這個機會。

推開門,示意他進了屋子,而後回靜便徑自走到牀前,將他獨留在門口呆立。

牀上,句曉衝依然沈睡着,卻睡得不甚安穩,眉頭緊皺着,也不知是由於身體的不適,或是做了什麼噩夢。

回靜在牀沿坐下,拍拍少年的臉頰:「曉衝。句曉衝。」

沒有迴應,連眼睫也未曾顫動一下。

睡熟到這種地步,怕已經不是沈睡,而是昏睡。

回靜從衣襟內摸出一個小瓶,這瓶子不同於昨日的琉璃瓶,是白玉的。回靜將瓶子捏在手中,看看句曉衝,又看向還呆立在原處的寧昭雲,說:「你來吧。」

寧昭雲眉頭微微一動,不明所以地看着回靜,「……什麼?」

「你……」回靜遲疑了一下,搖搖頭,「算了,還是我來吧。」說罷撥開瓶塞,將瓶中的**倒了少許到口中,而後傾下身去,將之喂入了句曉衝嘴裡。

寧昭雲又是一愣,錯愕地想到,莫非回靜方纔想叫他做的,就是這個?

只是,這究竟是做什麼,爲了什麼?

不過片刻,一直昏睡不醒的句曉衝突然咳嗽幾聲,睜開了眼睛。那一剎那,寧昭雲恍惚感到一道莫名的熱流竄過脊背,身體不由自主地有些僵硬了。

「醒了麼?」回靜問了聲。

句曉衝含糊應着,擡起手來,在半空中胡亂揮舞,終於碰到回靜的衣衫,立即如攀浮木一般將他緊緊抓住。

「嗯,嗯……」喉嚨裡擠出這樣的聲音,看來是很急於想說些什麼,卻因爲太心急而一時說不出來。

那邊,寧昭雲注意到句曉衝的眼睛,雖是黑亮,卻毫無焦距,只是茫然地瞪着一處。

心中一動,寧昭雲詫異地向回靜看去。回靜也正向他看過來,看到他眼中的疑問,回靜點點頭,以脣語無聲地說:「已盲了,好一段時日。」

至此,寧昭雲再也說不出話。再度看回了句曉衝,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那本是多麼機靈活現的一雙眼睛。雙拳,不自覺地緊握起來。

這時,句曉衝忽然喊了一聲:「娘……」

回靜似笑非笑地挑起了脣角,應道:「嗯。」握住了少年緊抓着自己衣襟的手。

這一幕看在寧昭雲眼中,不由得又驚又疑地微微瞪大了雙眼。

「娘,娘……」如此疊聲呼喚着,句曉衝拼命向回靜懷中擠進去。

回靜也由着他,淡淡應着:「嗯,嗯。」

明明是顯着的男性嗓音,明明依偎着的那副胸膛是平坦的,句曉衝卻像是完全發覺不到這些,只管抓住此時能抓住的一切,「娘,不要拋下衝兒,不要……」

「嗯,嗯。」回靜又應了兩聲,倏地朝寧昭雲眨一下眼睛,招手示意他過來。

寧昭雲完全搞不明白現下這究竟是什麼狀況,腦子裡一片茫然。只是身體在此時替大腦做了一回主,拖動他的雙腳,將他緩緩帶到了牀邊站定。

而後,回靜向他伸出手,示意他把手遞過來。

寧昭雲也是茫然照做,隨即回靜便用另一隻手牽起句曉衝的手,將他的手與寧昭雲的握在了一起。

寧昭雲渾然怔住,手掌一瞬間像是燒起來般地轟然發燙,卻是做不出任何反應。

「衝兒,感覺到了麼?」

回靜低聲道,「現在你握着的這隻手……握着你的人,是你爹。」

句曉衝驚得一下子鬆開了手,已經看不見東西的雙眼瞪得通圓,臉上露出驚惶與無助交織的懾然表情。

寧昭雲的手還維持在原處,僵硬着,不知道該收該放。

漸漸地,心裡涌上一股股不能言喻的苦澀。

不是不想親近,只是,又何苦,何必,有何意義?

如此嘆息着,正要收回手,卻忽然被一隻小手用力抓住,緊接着,一個人影重重地撞進了懷中,將他緊緊抱住。

「爹,真的是爹?」

句曉衝連聲問着,手也越收越緊,像是怎麼也不會放開似的,「爹,你來看衝兒了,你終於來了……娘沒有騙人,你真的會來,爹,衝兒好想念你……」

寧昭雲一時間不知所措,僵着身體呆然良久,猛地深吸一口氣,深深抱住了身前的少年。

只有此刻,就算只有……

「衝兒。」喚出這個其實完全陌生的名字,感覺卻是莫名的親切,畢竟,那是連着自己的血肉,不是麼?

回靜坐在原處,淡淡地旁觀了片刻,忽然出聲:「衝兒,後院的桃花開了,帶你去看看好麼?」

「嗯。」句曉衝從寧昭雲懷中探出腦袋,笑着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那爹……」

「你爹,當然一道去。」回靜看了寧昭雲一眼,目光像是若有所思。但也沒說什麼,站起身來走到門外,示意寧昭雲將句曉衝抱出來。

而後,幾人來到了屋子後院。果然,這裡開着大片的桃樹。

春風徐徐,正是桃花盛開時。

庭院裡有一張長石凳,三人就在石凳上坐定。

句曉衝坐在兩人中間,背靠在回靜胸前,手牽着寧昭雲的手不放。

「桃花啊,再過一段時日便能結出桃子了吧。」句曉衝低喃道。

他雖看不見桃花,但他聞得見,想象得出。蒼白了多日的小臉,像是映上了桃花色,竟也隱隱地透出些許紅潤來。

「娘還記得麼?小時候,每次我爬到鄰家桃樹上偷摘桃子,總是會被你訓下來,還說,下次再幹這事便不許我吃晚飯……不過每次到半夜,我餓着肚子到廚房裡找東西吃,總是會找到一些還溫熱着的飯菜……」

頓下來喘幾口氣,像是說話說得累了,隨後又接着道,「我說,要是在自家院子裡也種上一顆桃樹就好了……娘便說,你照顧不來,要等,等爹回來幫你種……爹,現在回來了,來年,我便可以在自家桃樹上摘桃子吃了麼……」

「嗯,想吃多少便有多少。」回靜淡淡道,視線瞥向了寧昭雲。

寧昭雲緊抿着脣不言語,只有手緊握着,如同在表明着什麼決心——那個不可能實現的決心。

「爹,衝兒好想……看一看你。」

如此說着,句曉衝探手摸上了寧昭雲的臉頰,「娘說,爹是世間最俊的男子,唔……眉骨這樣深,鼻樑可高,嘴脣薄薄的,是真的很俊呢。爹,衝兒可有哪兒像你?不如你俊麼?呵呵,還是,比你更俊呢?」

寧昭雲緊皺起眉,卻又在那隻小手摸索過來時立即將眉頭舒展開,啞聲道:「衝兒……不錯,爹不及你,及不上你……」

「呵呵,真的呀?」

句曉衝吃吃笑起來,仰頭『看』向回靜,「娘,衝兒比爹更俊呢,娘不介意吧,不生氣吧?」

「不會。」回靜答道。

「嗯,那便太好了,太好了……」

說着,眼睛緩緩閉上了,「衝兒好高興,好高興……若有來生,衝兒……還想……」口中反覆着猶如夢囈般的低語,聲音漸漸微弱了下去,直至無聲。

寧昭雲盯着他的臉,盯着他逐漸停止了開合的雙脣,許久。

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衝兒!」

還來不及將手探過去查看,回靜卻將句曉衝橫抱起來,撂下一句:「已結束了。」

走到最大的一株桃樹下,將懷裡的人放下去,靠在樹上半坐着。

寧昭雲愣了愣,也站起來走過去,注視着句曉衝那低垂下去的臉,已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閉着眼睛,像是睡得很安詳。

瞬時,沒有了語言。

「先前我去向顏豫要了萬生迷疊露,得益於此,這小子總算得到了他最想要的東西。」

回靜在一旁說道,語氣中並無情緒,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淡淡的,「生命到此,也算有個完整。你已送完他最後一程,可以安心走了。」

聞言,寧昭雲臉上掠過一抹蒼白,雙拳握了又鬆鬆了又握,「你,你怎能……」

「不是我,是你。」

回靜看着他,臉上現出慣常的似笑非笑,「你能給他的完整,只到這裡。我不過是助你一臂。他已註定活不過今月,不如,讓他在最後一刻走得安心。你也安心。」

寧昭雲胸中一陣冷一陣熱,太多的情感糾結無法整理,卻也知道,只有這樣纔是最好。

只是,爲什麼會是經這個人之手?爲什麼,這個人始終都是如此淡定從容,穩穩地安排了從始到末?

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爲唏噓一句。

「你一向……都是如此乾脆,如此決絕麼?」

「我不喜歡拖泥帶水。」

回靜直視着前方的桃林深處,微揚着臉,風拂過他脣邊若有若無的笑,「要給,就給個完整,否則便不要給。同樣的,要做一件事,就貫徹始末,否則便不要做。做什麼半吊子,只會累己傷人。」

寧昭雲凝望着他的側臉,不知爲何竟有些惘然,彷彿看不清了,「那麼這次,你也是給了衝兒……給了朕,一個完整?」

「至此你們都無需掛礙,我也樂得一身輕,不是很好?」

回靜做出掏耳朵的樣子,「每次你找過來問我要人,對我而言也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我倒是無所謂看不看到你,不過每次看到你都重複雷同的對話,多無趣。」

「好了,時候已不算早,你該回山莊去打點一下了。我這裡還要處理……恕不送了。」

寧昭雲盯着他默然良久,又深深看了一眼桃樹下的少年,終於,咬牙,轉身。

走出去幾步,忽又停下來,從腰上取下一物扔了過去。

回靜擡手接住,拿到眼底一看,原來是一塊龍紋玉佩,上書着龍吟小篆一個「雲」字。

回靜嗤笑,「這種東西,又不能吃,又不能拿去賣,給我做什麼用?」

寧昭雲並未回頭看他,悠悠道:「若有來生,我只願生在尋常百姓家,只願……不必捨棄任何人,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完整的妻,完整的子。此生足矣。」

回靜歪着頭,又笑,有些無奈般地,「若是如此,有什麼來生,我可不要做『娘』。那感覺實在是……」

「若有來生,我只願不再遇你……太遲。」

說罷,寧昭雲頭也不回地離去。

回靜這才轉過頭來,目送着他的背景,直到再也看不見。

收回視線,走到桃樹下,蹲下去,將玉佩塞入了句曉衝的手掌心裡。

一陣風吹過,卷落了一地花瓣,有少許落在了他身上腿上。那張生氣不再的臉龐,依然帶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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