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巨大的回回砲車架在城牆邊,民夫們來回忙碌着搬運守城的器械,更遠處則是源源不絕的騎兵馳來。
這裡與長安一樣繁忙。
伯顏巡視着,臉色還是顯得十分沉穩,將擔憂深深藏在心底。賀蘭山之戰的消息傳來之後,大元已經是人心動盪。
來自關中的大量情報稱,唐軍已經斬殺了忽必烈;而逃回的元軍中有不少人稱看着大汗往北面逃走了。
然而至今他還沒有回來。
在這位大元皇帝出現之前,誰都不能確定哪個纔是真相。
據伯顏所知,安西王忙哥刺卻是在這場大敗中逃出生天,也許是因爲曾被李瑕俘虜過一次,有經驗了吧。
如今忙哥刺、脫忽還在河套附近集結潰兵,守衛河套的同時也尋找忽必烈。換言之,很大一部分蒙古兵馬如今掌握在忙哥剌手中。
伯顏已經收到忙哥刺的信了。
信上說的都是些該說的話,但忙哥刺拉攏伯顏的意圖卻很明顯。
如果忽必烈再也找不回來了,年輕的安西王顯然正在做擔當大任的準備。伯顏還沒回信,在事情還沒確定之前他不會輕易表態。
這些是內憂,除此之外還有外患。
關中那邊,李瑕已經磨刀霍霍,緊鑼密鼓地在準備北伐,河南首當其衝。伯顏還得要爲這一戰做準備。
形勢讓他感受到了艱難,也許當年金國的武仙、宋國的餘玠感受到的就是這種艱難。攻與守便是如此,處在弱勢苦撐的一方要困難得多,而如今已經是攻守易勢了。
迫於無奈之下,伯顏甚至越權派人南下去聯絡宋廷了。
他很清楚,若沒有宋國的支持,他守不住這個風雨飄搖的大元。且往後不論是忽必烈回來,還是新皇繼位,對於他這個舉動只會是讚賞有加。
目前消息都還沒回來,凡事都還說不準,總之守住、穩住是一切的前提。
伯顏一改以往恢復中原生氣的策略,大量徵召兵馬,堅壁清野,準備堅守到底。雖然艱難,但他自命不凡,有自信能夠擋住李瑕。
「丞相!」
有人策馬從北面趕過來,匆匆登上城頭,卻是河南路控鷹衛總管何瑋。他快步趕到伯顏身邊,道:「丞相,有人從開平來了。」
伯顏倏地轉過頭,眼神中似有光彩閃過。他壓低聲音,問道:「陛下回來了?」「丞相還是親自去問吧。」
伯顏遂大步向城頭下走去,何瑋四下看了一眼,跟了上去。趕回經略府,往大堂看了一眼,卻沒看到人。
「丞相,在寮房。」
伯顏一聽便知這是有重要的秘事要議,眼神中的光彩變成了陰翳,還透着些擔憂之色。「請他們到書房談吧......」
不一會兒,三個人走進了伯顏的書房。
其中兩人是控鷹衛,另一個則是書生打扮的漢人,三十歲出頭的樣子。「見過伯顏丞相,下官姓尚,名文,字周卿。」
伯顏問道:「陛下回到開平了?」
「丞相放心,下言來是有好消息報於丞相。」尚文道,說話間四下打量了一眼,似在看是否隔牆有耳。
縱是伯顏涵養極好,也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他再次問道:「是不是陛下回來了?」
尚文卻是鄭重地作了個揖,道:「真金太子回來了。」伯顏愣了一下。
真金?
再次聽到這名字,讓人有點恍然如夢的感覺,他早以爲真金已經死了。「真金太子......燕王是怎麼回來的?」
「太子逃出沙漠之後昏厥了過去,被一戶牧民收留,往西北遷徙了一段路途,因
此一直沒被找到後來他說服了這戶牧民,帶着他回到了開平,雖歷經艱險,然而得長生天與大元歷代聖君保佑,終於平安歸來。」
伯顏已皺起了眉頭。
他確實沒想到真金會以這樣的方式回來。
荒謬,讓人難以置信,更重要的是,讓當前這本就不明朗的局勢更加複雜了。
他當然留意到了,尚文口口聲聲說的都是「太子」,可事實上,陛下還沒有冊封真金爲太子。他差點便要指着尚文問一句「你們想怎麼樣?」
然而,伯顏還是很快調整了情緒,感慨道:「太好了,等陛下聽了這消息,一定會很高興。」
真金畢竟是皇子,皇子能平安歸來,爲人臣子當然要高興,伯顏還在這句話裡提醒尚文,忽必烈可能還活着。同時,這也是一種試探。
這種委婉體面的說話方式並不是以前大蒙古國的官員們的作風。
只是忽必烈施行漢法到現在,除了最重要的嫡長子繼承還沒有確立,其他各種好的壞的還是學了一些。
至於內鬥爭權,卻不是與宋國學的,而是原本就激烈,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丞相說的對,陛下一定會很高興。」尚文先是附和了一句,沉吟着又道:「不過,眼前陛下還未回到開平,李瑕一定會趁機來犯,國事不可無人定奪。」
「你覺得該怎麼辦?」
尚文連忙道:「下官如何能作主張?還是該有伯顏丞相這樣的國之棟樑來主持局面。」「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你就當你是我的幕僚,說說看。」
「下官沒有這個能耐但下官來之前,恩師劉公說了幾句話。」「聰書記?」伯顏問道,「你是聰書記的弟子。」
「是,下官當年正是由聰書記推舉爲朝議太保,因此一直稱他爲恩師。」他們說的是劉秉忠。
劉秉聰以前常年居於忽必烈身邊,因爲被稱爲「聰書記」。
這樣一個從最開始就隨忽必烈開創基業的老臣的意見,同時也是整個金蓮川幕府的意見,伯顏不得不引起重視。
只聽尚文道:「聰書記說國不可一日無君。」伯顏感到很吃驚。
他很清楚劉秉忠也對真金寄望極高,當然會支持真金。但另一方面,這劉秉忠也是忽必烈的忠臣。怎麼可能會在這個時候不確認消息,就要貿然扶真金繼位?
好在,尚文停頓了片刻之後,繼續道:「故而,應該先請太子殿下監國,應對外敵的進犯,等到陛下回朝爲止,丞相認爲呢?」
伯顏沉默不語,開始來回踱步。
過了一會,他終於開口,卻沒有回答尚文的問題,而是問道:「世侯之中,有不少人一直在暗中窺測時局,並與李瑕有聯絡,朝中認爲該怎麼辦?」
「太子已經將張柔、張弘基、嚴實等人召往開平,同時已派人前往山西見阿合馬。另外,聰書記很贊同丞相聯合宋國的策略,會在朝中全力配合丞相。」
伯顏心中稍安,認爲金蓮川幕府做事,確實可靠。但他沒有馬上表態願請真金監國。
這個口一開,如果等忽必烈回來,連他也要被視作真金一黨。而哪怕忽必烈不回來了,真金也不會因他不表態就動他這個封疆大吏。
伯顏讓人帶尚文先去安頓,很快,書房裡便只留下何瑋。「張易隨陛下出徵了,是由史格在開平統領控鷹衛?」
「是?」
「方纔尚文身邊的兩人,都是史格的人?」
何瑋道:「是。而且在支持真金太子這件事上,兩位指揮使不分彼此。」伯顏轉頭看向何瑋,問道:「你也忠於燕王。」
「是。下官首先忠於陛下,然後忠於真金太子。」伯顏緩
緩走到了窗邊,推開窗,任陽光照進來。
他又踱了幾步,走到盔甲邊,背對着何瑋,用盔甲的倒影觀察着他。「我感覺到有人打算不等陛下,趁機扶真金太子繼位。你感覺到了嗎?」
「沒有。」何瑋道:「下官覺得,讓太子監國,諸公是出於公心,不宜這樣猜測。」
伯顏稍稍眯了眼,從盔甲的倒影裡看到何瑋說話的時候冷笑了一下,還有些得意的意味。也許這個年輕人已經在想要擁立之功了。
「我們遠在河南在禦敵的第一道防線上,都能聞到內鬥的氣味。可見它內鬥得有多猛烈。」伯顏嘆息着,道:「國事讓人擔憂啊。」
「內鬥?」何瑋似乎很詫異,問道:「丞相說的內鬥,下官沒聽明白是誰在和誰鬥?」「你們看不到如今忙哥刺、那木罕手中都握着兵馬嗎?」
「那丞相認爲太子不監國了,他們就不內鬥了嗎?」這次,竟是經國之才的伯顏被一介武夫何瑋問倒了。是啊,除了爭下去,真金還能怎麼辦?
那這一仗也許會比想像中還要難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