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哪?”
“提刑司。”賈似道好整以暇地喝着茶,問道:“剩下的情報呢?”
李瑕道:“過幾天交上去。”
“我看過筆跡,你是背下來之後重新抄錄的?”
“是。”李瑕道:“我記憶力好。”
“別抄錯了。”
“好。”
“爲何殺孫應直?”
在賈似道面前,李瑕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道:“我失手打死了孫家子,孫應直放火燒了我家。他死時我雖不在場,但非常有嫌疑,請賈相以調查之名將我控制起來。”
“我已經如此做了。”
“也請賈相把燈芯巷的宅子包圍,在我洗清嫌疑之前,不許任何人接近我。”
賈似道微微笑着,道:“知道危險了?”
“是。”李瑕道:“謝方叔捧殺我,孫家報復我,北面張家在臨安城也許還有間諜冷不丁就會給我一刀。”
“就這些?”
“還有丁大全,應付不來。”
“所以你殺了孫應直,讓我把你捉起來?”
“我沒殺孫應直。”李瑕道:“丁大全會爲我作證,且洗清嫌疑,爲證清白,他還會極力讓我去西南任縣尉。”
賈似道看着李瑕,似笑非笑,又道:“丁青皮知道我們在演。”
“無妨,這是他拜相的關鍵時候,他必須顯得強勢。”
“不錯,官家要的宰相,是要能壓住朝堂、不須官家煩神之人。若丁青皮壓不住這事,他也當不了這左相……他還信任你嗎?”
“伺候不了他,他非要我當他孫女婿,我說你許了個女兒給我。”
賈似道隨手一潑,將茶水潑在李瑕腳下,罵道:“下不爲例。”
也不知他說的是哪件事下不爲例,李瑕“嗯”了一聲。
賈似道淡淡道:“要想當我女婿,讓你爹上門提親。”
李瑕沉默下來。
賈似道笑了笑,道:“可知你爹在哪?”
“我不知道。”
“你打死孫四郎,是因爲女人?”
李瑕道:“不是,是他故意找我麻煩。”
“爲何?”
“不知。”
賈似道看了李瑕一會,道:“好,我信你是真不知情。”
“賈相能告訴我嗎?”
“我又如何知道?”賈似道悠悠然道。
李瑕隱約意識到,殺了孫應直之後,有些事似乎鬧得更大了。
腦子裡忽然想到喬琚臨死前說過的話,“你太盲信於刺殺了,早晚必有反噬……”
他討厭這種未知的感覺。
終於,賈似道移開了那深邃的目光,開口道:“你很聰明,知道臨安對你而言乃是非之地。如你所願,我會以查案爲名保護你,直到丁青皮爲彰權勢、強行送你去西南上任。”
“謝賈相。”
“呵。”賈似道施施然道:“送個小娘子給你,你殺氣這麼重,陰陽調和一下,瀉瀉你的殺氣。”
李瑕一愣,驚訝於堂堂副相能說出這種話。
“不必了……”
~~
說是會保護李瑕,但這夜賈似道回到書房,對心腹幕僚廖瑩中所說的,卻並非如此。
“李瑕根本想不到殺孫應直會有多大後果,這次,連我也未必護得住他。”
“是啊。”廖瑩中道:“連我們也未曾想到,查一個李瑕,能查出如此秘案。”
“不是秘案。”賈似道搖了搖頭,“是吳潛構陷,流言而已。”
“阿郎何以斷定?”
“僅猜吳潛、李墉之動機便知。何況還有諸多佐證,足證此事荒謬。”
賈似道指了指廖瑩中手裡的情報,道:“看這裡,嘉熙三年,李墉娶妻沈氏,賦詩十餘首誇沈氏才貌雙絕,彼時,臨安行首劉蘇蘇傾慕他,自贖爲妾,墉拒而不納。行首尚且不納,弄個婢女?
還有,李墉成親時已搬出了李仁本家,爲何與黃氏有染?真有染,李家怎能讓黃氏隨長女陪嫁?榮王府怎可能不查?
再看後來榮王是如何對待李家的?李氏逼黃氏墮胎,榮王在李氏病逝之前也未曾介意過,直到數年後,榮王再無所出,而獨子至七歲依然口不能言,此時方而想起遷怒李家、逼死李仁本,卻並未罪及李墉。
再到興昌元年,官家冊封忠王,立爲皇子,雖爲皇子而非太子,託神器之意已人盡皆知。同年,李墉罷官,爲何?因其堂姐曾藥害皇子,豈可爲官?罷官還是輕的,忠王一旦繼位,必殺他滿門。
李墉自幼由李仁本撫養,眼見李家破亡,早已深恨榮王。再失了前程、大禍即在眼前,遂從餘杭遷至內城,投吳潛幕府,一心助吳潛行廢儲之事。其後,吳潛出此毒計,讓李墉謊稱與黃氏有染、誣陷忠王非榮王血脈。”
廖瑩中道:“阿郎所言極是,此事清晰可見矣。”
“李墉與沈氏之子,李瑕,你今夜也見了,可知李墉當年風采。再看忠王與榮王父子……豈可能是李墉之子?”
廖瑩中緩緩道:“不錯,若事爲真,證人該是穩婆、大夫、僕婢,而非李墉。”
“發現了嗎?我們查此事太輕鬆。”
“吳潛故意的?”廖瑩中道,“如今看來,此事無甚大不了的?”
“不。”賈似道踱了兩步,道:“若孫應直一開始就殺了李墉父子,此事真不算什麼,但……”
廖瑩中眉頭一動,表情微妙起來。
“本來只有李墉一個人證,及時殺了也就是了。偏是……先死了孫天驥,李家又失了火。”
賈似道笑了笑,道:“不錯,程元鳳還恰好把李瑕從牢裡保出去了。”
“等諸公知道此事,忍不住會猜……右相爲何如此?難不成,真有此事?”
“更巧的是,謝方叔一心要置李瑕於死地。”
廖瑩中笑道:“諸公又猜,左相爲何如此急切想殺人滅口?莫不是真有此事?”
“不錯,那些道德君子,必會擔憂不已……萬一忠王真非宗室血脈,如何是好?這大宋基業,祖宗江山,如何是好吶!”
“阿郎,太像了,太像了。”
“再一想,李墉與黃氏有染,其實也有可能。”
“是啊,男女之事,誰能保證呢?”廖瑩中笑道,“我若是李墉,我也有可能與黃氏有染。”
“要構害忠王,只需李墉一張嘴,但要證明忠王就是榮王親生,無論有多少證據,總有人忍不住起疑。”
“這般一說,連我也有了懷疑。而李墉不現身,此事便不會有答案。沒有答案,疑慮就不會消。”
“最妙的是,今夜孫應直死了。”
“他一死,會有更多人查。偏他們一查,只能看到若有若無的線索。”
“只怕連李瑕自己,都不知道這一場刺殺把事情攪到多大……李瑕,便如一隻小蛐蛐。”
賈似道提到蛐蛐,詩興大發,隨口又賦詩一首。
“小能敵大果然強,蟲小贏多必是良。累勝上肩魁大者,這般蟲小也非常。”
廖瑩中眉頭一挑,問道:“阿郎是想……將李墉攥在手裡?”
“不錯,吳潛想當史彌遠,我卻想當週公。”
“以李墉父子爲籌碼,掌握忠王?”
賈似道笑而不語。
“所以,就讓李瑕去西南?一則讓事情繼續醞釀,讓諸公猜不着頭腦;二則,李墉不可能在臨安現身,但李瑕只要離開,李墉極可能去找他,而西南我們有呂文德,忠王一系鞭長莫及。”
“不錯。”
“但阿郎擔心,保不住李瑕?”
“連孫應直都死了,你若是忠王一系,能放過他嗎?事關國本,你知道今夜有幾人聞風而動?這場大火一旦燒起來,誰都不知道要燒到何等地步。”
“可……阿郎,你還在添火啊。”
“火愈大,將旁人燒死了,我纔好火中取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