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川在見到兩位董事長露面的這一刻，心裡閃過很多念頭，最終化爲一種強烈的反彈情緒。
不能這麼玩吧……
他愣了愣才起身歡迎，又忍不住詢問張朝陽：“張總，你怎麼來了？”
張總，你不是治療呢嗎？
張總，你不是消失了嗎？
張總，你……
張朝陽也被似乎夾雜着情緒的歡迎詞問呆了下：“我不是董事長嗎？”
他有段時間不過問公司的事，也幾乎不和高管們聯繫，今天這樣出現倒真有些歉意，又立即解釋道：“方總請我喝茶，正好你們這邊有會，順便來聽聽。”
方卓也開口解釋道：“戚赫說今天有個與搜狗的會議值得旁聽，恰好張總今天過來，我們就一起來聽聽，小川，不礙事吧？”
王小川還能說什麼呢，董事長和聯席董事長蒞臨，又是“正好”，又是“順便”，又是“恰好”，還能怎麼礙事？
小川，小川，終究是小字輩。
王小川離席，讓自家BOSS坐在主座，但張朝陽婉拒，他有點緩了過來，不太確定這一趟到底是不是巧合。
易科對搜狗有意，這是張朝陽知道的，今天這麼一出，不管有意無意，總是要尊重搜狗的運營，也維護搜狐的權益。
“我們今天就是來旁聽的，不要緊張。”方卓同樣推辭了主座的位置，表情和語氣都十分和藹。
一番推辭，兩位董事長隨意的坐在了靠門最近的兩個位置。
會議開始，王小川面色有些凝重的開始聊來自易科YMS總裁戚赫的一個提議——自捅一刀，參與競爭。
他改變了自己探討的方式，開始着重談損失，談醫療廣告的佔比，談國內業界的現狀，而對競爭的收益輕描淡寫。
王小川說的也是事實，只是，事實總是可以來做側重表達。
與他表達形成鮮明對比的便是戚赫，他表達的就是搜狗可能的收益以及在醫療廣告這件事上所造成的惡果。
“方總，張總，王總，這件事是我的親身體會。”
“咱先不談用戶口碑可能造成的長期損失，就說具體的事，一個用戶使用你們的產品，相信你們產品推出的廣告，然後使用了其中的內容，最後出事了，於心何忍？”
戚赫的聲音有些激動，批評了當前搜索引擎們通用的做法。
王小川插話道：“戚總說得有道理，但解決這件事不一定非要把整個業務砍掉，我這幾天也有思考，我們可以把推出的內容加上‘廣告’標識，這樣可以取得商業與口碑的平衡。”
會議室裡的衆人聽到這裡便有不自覺的點頭。
戚總顯得太理想化了，大家做公司不容易，加上“廣告”標識肯定影響轉化效果，但這樣也算和度記有了區分。
張朝陽已經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這時候也評價道：“商業公司啊，得顧好自己的死活才能談下一步。”
他餘光瞥了眼方總，沒看到對方有反應。
“人家度記不加‘廣告’標識，你搜狗今天加了，明天就被用戶吐槽亂加廣告，你信不信？”戚赫冷笑道，“度記100步，搜狗50步，然後想憑這來獲得更快的發展，怎麼可能？”
王小川據理力爭：“所以，戚總，當務之急是和度記爭奪移動端的入口，易信正是聯合的好幫手，這是搜狗發展的王道選擇。”
他把這些話也和搜狐董事們提前說過，搜狗要堅持獨立運營，要與易信達成合作，而不是淪爲巨頭競爭的刀劍。
他嘴裡說着，眼睛同樣看了方總一眼。
方卓仍舊沒有反應。
戚赫感受到場面上的傾斜，拍桌而起，怒道：“易信易信易信，除了易信，還知道點什麼？如果流量真的那麼無敵，壓根就不會有易信的今天！”
“度記有錢有市場有內容，越往後越能在移動市場發力，現在這個階段，你們以爲還能繼續蠶食移動市場，殊不知，人家的繩子已經套在你們脖子上了！”
方卓終於說了話，卻是皺眉衝戚赫呵斥道：“戚赫，你想幹什麼！坐下！你今天就是讓我和張總來聽你們吵架的？”
“我沒吵，我就是聲音大了點。”戚赫嘟囔着坐下，但音量隨即又恢復了正常大小，仍舊竭力的表明態度，“五十步笑百步的做法不可爲。”
“大家是在談合作，真理愈辯愈明，你急什麼？”方卓再次批評。
“我沒急，我只是認爲到了需要改變的時刻，曾經的度記在移動端十分遲緩，但它今年明年加大了動作，開始不惜重金的提高競爭烈度，這對於搜狗是一個很危險的訊號。”戚赫變得慷慨激昂起來，“我知道很多人的想法傾向於先保障當下最大利益的獲取，但這極可能損失長遠的最大利益！”
他再次站起來，引用了自家老闆的話：“移動互聯網是顛覆，而不是延伸！”
“贏家可以不主動改變，但挑戰者必須有砸破原有格局的勇氣！”
“在搜索這個賽道里競爭，搜狗不決心發起改變就是默認了遊戲規則，永遠不可能打敗度記！”
王小川反駁道：“國內這麼大的市場，難道不能共存嗎？搜狗可以成爲更好的搜狗。”
戚赫冷冷的說道：“如果不是爲了打敗度記，我們爲什麼要和你們合作？”
王小川聽着這種直白的話只覺有些難堪，但易科給予移動資源的扶持是事實。
張朝陽的眼神變得銳利，剛想說話就聽到旁邊方總的聲音。
“易科也是搜狗的股東，我還是聯席董事長，易科與搜狗的合作是一場雙贏。”方卓肯定了合作，“搜狗在技術方面的投入也很有誠意，不管微博還是易購等接入搜索支持的網站，我沒看到有抱怨的，戚赫，我認爲你需要剋制情緒，我希望今天聽到的是合理的表達和探討。”
張朝陽微微點頭，方總的態度就讓人舒服。
有些事，有些話，就算是真的，那也應該……求同存異。
戚赫沉默了一會，聲音有些低：“方總，我有在盡力的合理的表達我的想法，但是……我不光是YMS的負責人，在生活裡也是一個普通的用戶，今天既然張總也來了，那我就想說個明白。”
方卓皺了皺眉，直接起身道：“不用說了，就到這吧，該聽的都聽了，有什麼話，我回頭直接看會議記錄。”
他側頭看向張朝陽：“張總，走，到我辦公室喝茶。”
“我就對張總還有一個問題！”戚赫仍舊發出了請求，眼睛直視張朝陽。
張朝陽略一沉吟，說道：“方總，聽完戚總的問題再喝茶也不遲。”
方卓有些無奈的坐下，好好好，讓他說，讓他說。
戚赫掀開面前的筆記本屏幕，端着它到了張朝陽的面前，然後在他的注視下用度記進行“脾氣暴躁+頭暈頭痛+醫院治療”關鍵詞的相關搜索。
他指着屏幕上的內容：“這是我趁着假期想去醫院診斷病情的搜索。”
戚赫從身上掏出了本地一家醫院開的診斷和治療，上面寫着“強迫症”以及相關的6種治療藥物，合計花費1萬3千多元。
張朝陽認真過目。戚赫再度用搜狗進行了同樣關鍵詞的搜索，上面呈現出類似的結果，前面5條裡有2條與度記相同。
張朝陽知道這是廣告，而戚赫的意思大概是表示存在誤診。
他沉吟着想說一說自己對於商業模式的看法，但剛張嘴就被戚赫的問題打斷。
“我吃了兩天藥，感覺情況沒有好轉，覺得不太對，又直接去了另一家醫院，最終得到一份新的診斷結果，確認中度玉玉症。”戚赫看着愕然擡頭的張朝陽，逼視道，“張總，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要說這種病痛之苦，近年來淡出大家視線的張朝陽，他是最有體會的。
一份錯誤的診斷加上錯誤的治療方案，無疑會加重病情。
張朝陽想說的商業道理說不出口了。
戚赫把診斷證明壓在桌上，再次開口：“一款沒有勇氣改變現狀和沒有真正貼合用戶的產品，我實在沒有信心妄談它的成功。”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有些無奈的說道：“或許，我們對於成功的定義不一樣。”
張朝陽的喉頭滑動，作爲有切膚之痛的人，他很難拋開個人觀感來看待這件事。
如果搜狗不單單定位爲一款搜索產品，而是實際產生更爲明顯甚至更容易分出對錯的對普通用戶的影響，心中天平兩側的砝碼就不一樣了。
我有一頭牛，我真有一頭牛！
張朝陽的牛被找到並且聯繫了起來。
王小川今天自見到方總和張總就認爲戚赫是蓄謀已久，但直到這一刻才發現比自己想象的更久。
戚赫在先前的通話裡提到了醫院對他的誤診，提到了強迫症，可是，沒說他真正的病情是什麼，現在，他和自家老闆產生了共鳴……
他和自家老闆有了新的關係！
他倆是病友了……
“戚赫，身體健康是第一位的，有病治病，你怎麼沒和我提過？”方卓皺眉發聲。
“方總，只是工作裡的壓力大，只要有正確的診治就會緩解的。”戚赫吸了口氣，“這次，我有了親身經歷，我才更明白要進行改變的迫切，我既是作爲YMS的負責人爲搜狗提供建議，也是作爲普通用戶的一個代表發聲。”
他發出最後的痛斥：“有些業務的吃相太難看了！一定會遭受反噬的！”
方卓躊躇片刻，扭頭詢問搜狗的董事長：“張總，你看……”
張朝陽掃了眼仍舊擺在自己面前的兩份診斷證明，看向了公司的CEO王小川，緩緩問道：“王小川，你怎麼看？”
王小川不太好看。
他不太確定自己老闆是不是真的被擊中內心了。
作爲曾經被老闆罷黜過的人，BOSS對於最終決策的權威性已經不止一次被驗證，自己應該怎麼看？
他思考着當前的情況，心裡頗爲遲疑。
方卓沒有聽到正面的回答，嘆息了一聲：“我沒具體看數據和分析，現在聽下來就是覺得這一項廣告收入的業務真的不太……性感。”
王小川心裡嘆氣，這是自己的詞。
他接到過來自度記李彥泓到那邊出任CTO的邀請，兩人見面聊天，他自認爲提出了很好的觀點，對面覺得平平，同樣，李彥泓大談廣告的話也沒讓自己覺得是個性感和有火花的事業。
今天，堅持廣告業務的人反而換成了自己……
王小川的心情有些複雜，覺得方總有意無意的是在批評自己，忽然也有點意興闌珊，接受了易科投資和資源的搜狗，真的能夠獨立運營，不成爲巨頭競爭的刀劍嗎？
方卓見大家的注意力回到了自己的話上，略一沉吟，慢慢說道：“你們今天這場爭執倒是忽然讓我想到了在美國和拉里的一次閒聊。”
“就是那個谷歌的拉里。”
“谷歌在醫療廣告上曾被美國司法機構釣魚執法，判罰了數億美元，具體情況是谷歌廣告銷售主動幫助賣假藥的避開過濾機制。”
“我當時問拉里，問他是否對此知情，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說了一句話。”
“他說，谷歌感受到了來自背後的鞭策，所以能夠不斷完善它的廣告審覈機制和員工道德準則。”
方卓拋出了問題：“你們覺得拉里當初知道那個情況嗎？”
衆人思考答案。
其實，關於谷歌的受罰是大家都或多或少知道的，但國外的新聞屬於看到又會從腦海裡溜走的存在，只在這種貼合的時刻纔會重新溜回來。
“我覺得拉里肯定知道。”戚赫給了自己的猜測，“谷歌那次被釣魚執法是有高管牽連在裡面的。”
方卓聳聳肩：“他沒和我說，我真的不清楚他知不知道。”
他側頭迎着張朝陽的眼神，指了指桌上的誤診，笑道：“但是，朝陽兄，你現在知道了。”
張朝陽沉默不語。
戚赫和王小川同時有了一個感覺，勝負已分。
片刻之後，張朝陽出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行業發展的很迅速，相關的監管總是慢一拍，搜狗如果能夠成爲度記背後的鞭策，也不失爲一樁美談。”方卓發揚精神，“如果真要挑戰度記，也不是沒有勝算，我們還有易信不是。”
他起身道：“你們談吧，回頭記得把會議記錄發給我和張總一份。”
張朝陽也起身，決策已定，確實不用再繼續聽了。
他專門走幾步，到了戚赫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也難爲你了，有病真得注意，工作壓力不能太大。”
張朝陽又扭頭對方卓說道：“方總，你得把他的工作量減一減，來日方長啊。”
方卓點點頭，認真的說道：“會的，戚赫，聽見了吧，注意身體，也是給其他兄弟一個發展的機會。”
戚赫握了握張總的手：“謝謝張總的關心……”
如同來時一樣，方卓和張朝陽聯袂離開會議室，但他們幫助大家解決了投票的問題——不用投票了，只考慮如何執行吧。
王小川看着這兩位離開的背影，還是有一種酸楚涌上了心頭，方總，你這是挾朝陽以令搜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