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嘴巴張張合合,宛若突然脫離水面的魚。
他現在,彷彿說什麼都是錯的。
“陛下,還請三思啊!”
反倒是鍾繇。
即便荀攸是他的故友。
即便他本身也認可荀攸的才能。
但還是發出諫言,請求劉協三思行事。
“此大事也,切不能這般隨意。”
“朕沒有隨意。”
劉協離席,拉住荀攸的手:“至少,朕在選擇公達的時候,從來沒有隨意過。”
“……”
荀攸重重朝着劉協行了一禮。
如果說,方纔荀攸只認劉協爲天子。
那此刻,荀攸便以爲劉協就應當是他的主公。
“長安,長安,合該長治久安。”
“戰火,其實本不該延綿到此處。還望公達將長安這份安寧,守到朕回來的那一刻。”
沒有等待荀攸的迴應,劉協便又來到蔡琰身邊。
“本就舟車勞頓,還要星夜趕路,當真是辛苦蔡大家了。”
蔡琰親眼目睹了今日這宣室中發生的一切,早已是對天子敬重不已。
見到劉協親自過來寬慰,蔡琰更是沒由來的一陣慌亂:“不礙事,不礙事。”
“既如此,還要辛苦蔡大家,與朕共乘車架了。”
“好……嗯?”
劉協這次外出,是斷然不能用天子儀仗的。
一是沒時間準備。
二是天子畢竟是國本,不能輕動。
天子深夜離京……這種消息一旦傳出去,再加上一些有心人隨意傳播,隨時都有可能讓長安這個火藥桶徹底爆炸。
所以,此次外出,務必要錦衣夜行,只帶天子龍纛,便宜行事。
於是,劉協便在蔡琰稀裡糊塗的情況下乘上了她的馬車。
一方小室,便是呼吸大些都能被彼此聽見。
車廂裡只有劉協與蔡琰兩人。
張遼本是要上來護衛的,卻被劉協一腳踢到車伕的位置,讓他去趕車。
“蔡大家平日裡都讀些什麼書?”
“《周官》、《禮記》、《左氏春秋》、《韓詩》這些。”
“可有喜歡的?”
“都是各家經典,只敢追求裡面的學問,聆聽聖人的教誨,不敢比較高下。”
“最近看的是哪本書?”
“是大儒鄭康成批註的《毛詩》。”
“喜歡嗎?”
“大家所言,受益匪淺。”
劉協輕輕一笑:“蔡大家文章寫的極好,卻怎麼連話都聽不清楚?”
“朕問的不是你怎麼看那些大儒經典的,朕問的是你喜歡哪本書。”
“難道蔡大家閱盡書海,卻尋不到一本自己自己喜歡的書不成?”
蔡琰沒想到劉協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便只得叮嚀一句:“民女最喜歡的,是劉子鄭搜尋到的《樂記》二十三篇。”
“講的是些什麼?”
“不是什麼高深的東西,只是尋常樂理。”
“蔡大家還通曉樂道?”
“略懂,談不上通曉。”
“那給朕彈奏一首如何?”
說完後,劉協自己都覺得唐突。
“車內狹窄,無法演奏。”
蔡琰輕輕開口:“民女,也可頌唱。”
柳暗花明!
“那就辛苦蔡大家了。”
蔡琰沒有開嗓,只是用平靜的語調頌唱着一首樂府長詩——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蔡琰的聲音清冷,彷彿天生帶着一股子哀怨。
外面趕車的張遼聽到身後傳來歌聲,只覺頭皮發麻。
“陛下這是什麼愛好?深更半夜聽這種哀婉之樂?”
……
而蔡琰唱到快要結束時,才察覺到這一點。
《白頭吟》
相傳乃是年紀輕輕便守寡的卓文君所作,前半篇可謂充滿了對自己婚姻的哀怨。
恰好蔡琰也有這段經歷,不自覺就將自己代入進去,唱的令人心碎。
後知後覺,才發現在天子面前吟唱這般的哀樂,屬實是有些不合時宜。
蔡琰害怕的看向劉協,卻突然聽到一陣鼾聲。
“陛下?”
蔡琰小聲呼喚,才發現劉協不知何時就這麼靠着馬車的樑柱睡了過去。
馬車這麼顛簸也能睡過去……蔡琰心中小小對劉協吐槽了一句,眼神卻是逐漸放肆起來。
反正再無他人,蔡琰便又往劉協的方向移過去幾寸。
方纔在宣室中,雖然離的也近,但終究是看不清相貌。
可現在,蔡琰才發現劉協相貌當真出衆。
一雙丹鳳眼便是閉起,依舊微微上翹。
庭柱飽滿,若是日後長開了,還會再添幾分神俊。
嗯?
蔡琰才發現,在劉協的左眼上方,有三顆細微的痣。
這三顆痣好似穹廬,藏在眉間,覆於眸頂,不爲外人所視。
“這便是帝王之相嗎?”
蔡琰看的好奇,端詳了不知多久。
還是馬車突然停下,讓劉協睫毛輕閃,蔡琰這才移開了目光。
劉協醒來,恍惚間覺得自己方纔好像睡着過……
“蔡大家?哦,朕方纔在聽你的頌唱。”
雖然毫無記憶,但這並不妨礙劉協果斷誇讚道:“蔡大家之樂,果真是仙樂!委婉動聽,使人慾罷不能!”
……
蔡琰低下頭來,努力壓抑自己想要頻繁上翹的嘴角。
《白頭吟》乃哀樂,哪來的什麼委婉動聽?
原來天子,有時候也會睜着眼睛說瞎話啊?
劉協晃晃痠痛的脖頸,感覺到馬車停頓,便掀開簾子:“文遠,發生了何事?”
“陛下,快到郿塢了!”
劉協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方纔睡着的時間竟這麼長!
看了眼天空,劉協赫然發現東方竟然已漸露肚白?
“朕這是睡了多久?”
同時,劉協有些警惕的看了眼蔡琰,然後摸摸自己的身子……
嗯,應當無事!
“升起龍纛,給郿塢守軍傳信。”
龍纛晨儼!
一面【漢】字龍纛被力士緩緩舉起,豎立在了隊伍的最頂端。
頭頂青冥,腳踏蒼茫。
這面旗幟,大致已有二百餘年未曾在關中這片土地上張揚過。
上一次出現,還是漢光武帝帶着它來到關中御駕親征。
而這一次,它依然承擔着一樣的使命——
那就是,守衛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