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見素冠兮,棘人欒欒(luán)兮,勞心慱慱(tuán)兮!
庶見素衣兮,我心傷悲兮,聊與子同歸兮。
庶見素韠(bì)兮,我心蘊結兮。聊與子如一兮。
那次,煥方執行完此次的暗殺,在路過墓地時,看見了那純白色的身影。
素衣素冠,那人長久地跪在一座新砌的墳前,不言不動,那神情更是不見絲毫的悲傷。
煥停下了腳步,爲那人所流露出的那種淡然而有所迷惑。那彷彿無視生死悲歡的淡漠,他從未見過。於是,他駐足,於遠處遙遙望着那人。
阡華站了起來,忽而察覺到了某處的視線,他轉頭,看了過去。
削瘦的容顏,既不驚豔也不出色,僅是清秀異常,白皙得猶勝女子的肌膚映着那冷淡的眉眼,令煥於瞬間忘記了呼吸。
是個灰衣男子,五官英挺,渾身散發出的氣息卻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絕非善類。阡華轉回頭,漠然轉身離去。
煥沒有叫住他,只是望着他遠去,脣邊驀然劃開一抹笑意。
在某個灰濛濛的雨天,他攔下了阡華。
素衣白傘,阡華似乎總是一身的白色,有若寒風中的白梅,他微微擡傘,容顏顯露在了這潮溼陰沉的雨色之中,分外蒼白,“你有何事?”
“我可以爲你死去的情人報仇。”
“代價呢?”他靜靜地問,無喜亦無悲。
“我要你。”煥說。
“好。”他平淡地應着,目光淡漠。
煥的心中忽而便涌起了一種莫名的喜悅,他伸手,將阡華擁入懷中。阡華的傘掉在了地上,素白的傘面一點點被地上泥濘的污水所弄髒。
殺了阡華情人陌的人,很快便找到了。
陌作爲尚書,待人溫和,樹敵不多,唯一有可能這麼做的,便是那尚書令。因爲陌的才華,實在是一個巨大的隱患。而更有傳言稱,陌將會取而代之。沒有人能容忍這樣的事,於是,有了暗殺。
天衣無縫。一切都那麼完美。陌在外出時遇上了因連日大雨而引發的山崩,連屍首都未能尋回。他的墳,也不過是衣冠冢。
“給我時間,我一定幫你報仇。”煥抱着阡華,低聲說着。
阡華漠然點頭,當煥的脣印上他的脣時,依舊睜着那雙淡漠的眼,無喜亦無悲。
在那一個個纏綿的夜晚,煥重複着愛語卻始終不見阡華的迴應。
他似乎永遠都超脫於世間外,情緒空茫,即使是在銷魂的那一刻也沒有任何動情的模樣。但煥不在意,只要能守着阡華,能像現在這般抱着阡華,看他在自己的懷中沉睡的模樣,便足矣。
阡華的身體先天虛弱,煥時常找來良藥爲他調理,然總不見起色。
“給你。”煥遞出了一枚簪子,紫竹質地,觸手微涼,卻是光滑如玉,打磨得極爲精細。
阡華看了一會兒,伸手接過。
指尖有了短暫的觸碰,阡華收回手,低頭看着紫竹簪,脣邊微微彎起了一道柔軟的弧度。
“爲什麼總是這麼涼?”煥注意到了他的笑容,心中一陣狂喜,復又伸手,握住了阡華握簪的手,將溫熱的體溫傳遞給他,“會不會覺着不舒服?”
他搖頭,冰涼的手漸漸變暖,他擡眼看煥,淡漠的眼眸直視眼前的男子,“你何時才能替我報仇?”
煥的神色開始變得有些奇怪,“你等不及麼?”
“沒錯。”
“……會的,我很快就會替你辦到。”煥低聲說到,目光在阡華看不見的地方,慢慢黯淡了下來。
那日,阡華正在院中低頭撥弄棋子,一支箭擦着他的耳際頂入了他身後的樹幹,鋒利的箭頭割斷了他一縷鬢髮。
煥飛快地從房中衝了出來,將他護在懷中,“阡華!你有沒有受傷?”
阡華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身後的那支箭。
“我會處理的,你先回屋休息可好?”煥扶着他往回走。
在煥扶他落座之際,他忽而開口,“是要出去了麼?”
煥怔了一下,復又點頭道:“是的。我會和那人說,就這一次了,以後再也不去了。”他做完這次任務之後就爲阡華報仇,然後帶着阡華歸隱山林。他這樣想着,脣邊的笑容淡淡,卻是掩飾不住。阡華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最後一次?”尚書令重複着,繼而一笑,“煥,你在開什麼玩笑?”
“我是認真的。”煥說。
尚書令沉吟了一會兒,狀似不捨,“好罷,不過,你不再爲我效命實在是一個損失。”
“最後一個任務是什麼?”他問。
尚書令緩緩說出了兩個字,“阡華。”
煥微微吃驚,旋即道:“不。”他是他萌生隱退之心的因由,更何況,他一直都——愛着阡華。
“要麼你殺了他,完成此次任務後,你自可離開。要麼,你從此以後都不能離開。”尚書令如此說到。
一輩子爲他殺人麼?煥冷笑,手一動,兵器在手,“那我先殺了你,這樣一來,什麼都了結了。”
“你的心中沒有絲毫慚愧麼?殺了齊陌,還能如此坦然的面對他的情人,還能——抱他。”尚書令嘲諷着。
煥驀地睜大了眼睛,眼底的冷光妖亮如同劍光,“你從一開始就設計好了。”
“若你不能爲我所用,留你何用?”
“可我也能取你性命。”他轉動手腕,劍光冷然,映着尚書令依舊鎮定的面容。
“若你能辦到的話。”尚書令高深莫測地笑着。
煥方運起內力便不禁噴出了一大口血,“你……”
“我在房間裡燃了毒香,很早之前我就猜到你終有一日會走,所以每每召你來時都會染上毒香在你走之前再給你解藥。”
煥忽而便想到了每每離開時尚書令要他飲下的酒水,心中的某一處一點點變涼。
“如何?考慮清楚了麼?去,或是留。”尚書令問,彷彿已然知曉了他的答案一般的胸有成竹。
“我說過,殺了你就什麼事都能了結。”他一字一句地說到,面無表情,手中的劍劃過空氣,穿透了尚書令的心臟。
“即便武功全失,我也能殺了你。”他抽出了劍,揚長而去。尚書令驚愕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轟然倒下。
他要回去,那裡有人在等着他,他會帶着他一同離開……
在殺人時萬分凌厲而冷血的眼底正有一種奇異的熱切期盼在燃燒着。煥加快了腳步,抹去了脣邊不斷溢出的鮮血。
他推開門,看見了素衣而立的阡華,不由微笑了起來。他走過去,輕輕抱住了阡華,“我爲你報仇了,阡華,我……”
聲音戛然而止,他的心口忽而一涼,慢慢低下頭去,他看見阡華將一支竹簪刺入了他的心口,那張蒼白而清秀的面容之上,沒有任何表情。
那是他送給他的竹簪……煥倒退了兩步,呆呆地問:“阡華,你要殺我?”他的聲音異常乾澀。那支簪子,是他親手做的紫竹簪,因爲覺得與阡華極爲相配,而阡華在接過它時,分明還微微帶着笑意,那讓他爲之高興了許久的笑靨……
阡華鬆開了手,臉色蒼白而冷漠,“你殺了陌。”他平靜的說到。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煥的表情似哭似笑,“你一直都在騙我。”
阡華的眼中劃過一絲光亮,“我知道你的主子是尚書令,僅此而已。”
“可你最後還是知道了。是我殺了陌。”煥的神色黯淡而灰敗。
阡華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很卑劣是不是?無恥地佔有了你,卻還在一直欺騙着你。”甚至妄圖欺騙一輩子……
阡華沉默了半晌,搖頭,“不,也許是我利用了你。”
“是我不該渴盼你的這份淡泊……”他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我的這雙手早已沾滿了鮮血,卻想把這一切都洗乾淨,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聞言似乎想要說什麼,但阡華最終只是沉默,靜靜地看着煥,神色與往常無異。
煥拔住了竹簪,也不在意傷處的血漬漸漸擴大,“髒了……”其上斑斑血跡,污了原本的色澤。
“你本不該送我。”
“其實,你若想取我性命,告訴我便是,或者,我把劍給你,讓你親手殺了我……這隻簪子你不是很喜歡麼?”他見他經常戴着,莫不是……只爲了尋找機會下手?煥不敢去想,也不願再去想。他的身體漸漸沉重了起來。
“可它已經髒了。”
煥怔然,旋即淡淡苦笑,“也是。”他用手去抹簪子上的血漬,卻是怎麼都弄不乾淨,“都已經髒了啊……”他低喃。
緩緩跪了下來,煥的神志開始變得模糊。氣血不住翻騰,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死去。
有一雙手輕輕扶上了他的臉,冰涼的觸感,他吃力地擡眼,看見了近在咫尺的容顏,聽見對方問:“你怎麼了?”
阡華可以確定,他的簪子不足以要了煥的性命。但煥此時的模樣又是這般虛弱。
煥伸手,覆蓋住了阡華冰涼的手,“你的手還是很涼,爲什麼都焐不熱呢?”
“我沒有喝你熬得藥。”阡華說。
他鬆開了手,“是因爲嫌我髒麼?那些藥,我沒有用尚書令給的銀兩買,是我自己去採來的。我知道,那些錢上,都沾着血。”
阡華搖頭,“不是……”
煥無力地閉上了眼睛,頭緩緩低了下去,“阡華,一直沒有告訴你,我……”他向前傾倒,於阡華的懷中停止了呼吸。結束了他充滿殺孽的一生。
“其實我是沒有告訴你,我也許,喜歡上了你。”阡華靜靜地攬着煥變得冰涼的身體,“我很喜歡那支簪子。我不喝藥是因爲知道你一定會死在我的手裡,我要爲陌報仇,但我不想一個人活下去。”
他從煥的手中抽出了那支血跡斑斑的紫竹簪,血漬業已風乾,駭人而妖豔,“髒了有什麼關係?自從發覺自己開始喜歡上你,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
有一滴淚滑落蒼白的臉頰,滴在了簪子上,“我甚至不清楚我愛的究竟是你還是陌。這樣的我,纔是最卑劣的人。”他的聲音極爲平靜,眼角的淚尚未落下已被他眨去,“煥,若是可能,你可會在黃泉路上等我?”他喃喃自語着,穩穩地拔出煥的劍。
素衣染紅,他抱住了煥,慢慢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