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0章 素王天啓者,頌素王功德之大道!
厚重肅穆的鐘聲在新的大明宮太極殿繚繞,中外數十巧匠所建構,恢宏的石質挑起高高的頂,足有數丈,琉璃之瓦在其上熠熠生輝,五彩之色凜然而下。
宮殿之上的瞻牙上,站着一道道婀娜的身姿,各自手捧花籃,無數花瓣自蒼穹上灑落,宛如五彩之雪紛亂滿天。
硃紅大門以金玉裝飾而成,盡顯尊貴,木質外包裹着略有些暗淡的銅軌,有種交雜的美感,無數奇花和異獸各展姿態,佈滿了大門以及上下左右的宮牆。
走進殿中,一眼所見,便是極致的金碧輝煌,無數琉璃盞中的燭火將整座大殿襯得宛如恢宏天界,再也沒有舊制建築屋中泛黑的缺點,在視線的盡頭,距離青銅門數百步處,幾道階梯,御座高立,皇家威嚴盡顯。
站在太極殿外,向外而看去,數十階階梯上,無數朱紫大臣匆匆而來,臉上都帶着無盡的疑惑,這些人有分散在各地的宗親,有已經頤養天年的功臣,還有整個帝國最核心的一衆官僚,諸州刺史、諸州都督,現在這些人都紛紛出現在這裡,擡階而上。
大明宮後殿中,只坐着二人,李世民和洛蘇,今日這大事,便是二人所共同做下,“國師,朕可真是做了一件敢爲天下先的大事啊。”
洛蘇只淡然沉默着,李世民卻好似回到了那一日在靈天閣。
……
靈天閣內殿並不如何大,無數白布懸掛,重重迭迭,有種悽悽慘慘的味道,白布上黑色線條,勾勒描畫,宛若山川金石,有錚錚之音透出。
人站在其中,便如同淹沒在白水中,左衝右突都走不出去,李世民緊緊跟着洛蘇在垂落的白布間穿梭,已分不清東南西北,大日在何方。
“國師,這似乎是河西邊界,這裡是西州,那這片巨大的空白,難道就是吐蕃嗎?”
李世民又在一副堪輿圖前停下,他認出了這幅堪輿圖,即便只是幾道極其輕微的線條勾勒,他還是認出了那是祁連山脈。
“正是吐蕃。”
李世民聞言振奮,連忙上前去看,卻只能看到最大的那一條山脈團團勾勒,宛若蒼龍在雲山間浮沉,他臉上有些惋惜,這堪輿圖幾乎相當於沒有,沒有任何山口、水源的標識,不能用來行軍,他最後盯着那起伏的山川,“國師,吐蕃這裡的山脈有多高?”
洛蘇站在垂下的白布旁,神情肅然,“此去長安南向五千裡,地高兩千丈,再向南千里,有峰高三千丈,號稱神峰,山川之上,白雪終日,鳥不能飛,人不能行,乃是生靈絕域。”
……
大臣們已經各自在大殿中落座,當宦官高聲宣告着天子和國師到來時,所有人都擡眼往青銅門處望去。
殿外踏着齊齊的步聲,先是兩隊宮娥,而後一雙人聯袂出現。
天子和國師。
天子穿着針繡繁複無比的龍袍,帶着十二旒冠冕,縱然大多數人都看不太清他的臉,卻依舊能感受到那股肅然之感,縱然不曾穿着戎裝,他的氣勢依舊如同火焰。
洛蘇亦是一改往昔素衣的穿着,穿着極其浮華,手中握着一支鑲嵌着瑩瑩閃爍寶石的神杖,宛如從壁畫上走下來的祭司,他顧盼之間滿是攝人的威嚴,望去如雲,又如同山峰刻就。
二人聯袂從殿中央走過,一步步走到御座之上,李世民轉身坐下面向羣臣,洛蘇手中神杖一頓。
宦官適時尖聲高昂道:“拜!”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國師萬安萬福!”
殿中羣臣齊齊起身拜見,三次往復,方纔停下。
對於天子出現那不值得什麼注意,但國師今日竟然如此盛裝出席,着實讓幾乎所有人都不曾想到。
再加上天子同樣如此盛裝。
當今天子,有時候就連大朝會,都很少穿這一身朝服,這明顯就不對勁。
頓時殿中就出現了一些交頭接耳的聲音,臣子們互相詢問着到底有什麼大事發生。
但最近大唐風平浪靜,實在是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
然後又讓衆人有些驚疑的一件事發生了,那就是今日朝會的流程還沒有開始。
負責這件事的官員好像忘記了這件事。
洛蘇手中持着神杖,和李世民對視一眼,而後點頭。
他向前走了一步,這下所有臣子都將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若是常人,現在定然緊張,但洛蘇並不在意。
他在萬人注視中,手中持着神杖,而後重重在地上一頓,站在李世民身邊,深吸一口氣,然後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肅然聲大喝,“肅靜!”
這一聲猶如雷霆震懾,幾乎在瞬間響徹大殿,在廊柱中迴旋,然後炸響在每個人的耳邊,殿中頓時安靜下去。
“蒙素王上皇恩典、天啓賜福者、諸夏的天子、草原的天可汗、西域的萬王之王、大唐帝國皇帝。”
李世民昂然道:“臣李世民,敬至高至聖,至尊至貴,素王上皇天,願素王庇佑大唐萬年。”
這是祭天之時的祭文,殿中衆人即便進殿時就知道,但心中還是疑惑,在太極殿中祭天,陛下要做什麼,伴隨着一道鐘聲,所有人都按下疑惑,齊齊跪在地上,露出雙手交叉,而後置於額頭眉心處,齊聲應和唱道:“至高至聖,至尊至貴,素王庇佑大唐。”
李世民和洛蘇站在大殿之首,望着整座大唐如同潮水般跪下,洛蘇手中神杖再次一頓,李世民唱起頌聖曲,兩側數百位樂師齊齊奏響,諸公卿羣臣齊聲隨唱,“素王的神靈在天上,諸夏光輝萬萬年!
巍巍高山相連綿,滔滔江河永流轉!
皇天之下衆神靈,佑我諸夏大光明!”
頌聖曲有無數不同的填詞,而今日所唱的,意味卻大不相同,這是上古邦周時期,姬姜聯盟每次會盟的時候所頌唱的。
在歷史上最有名的一次便是洛國女君、洛神、洛隱公姬靈均在邦週六百年的時候,所主持的姬姜會盟,爲邦周帶來了數十年的和平。
“素王的神靈在天上,大唐的光輝萬萬年!
素王的神靈在天上,賜予君王大光明!
素王的神靈在天上,賜予君王福壽延!”
越來越高的曲響徹皇宮,這裡是大明宮,這裡是太極殿,這裡如同潮水般跪下,天下就如同潮水般跪下。
洛君薇跪在地上,目光中瑩瑩有光。
武曌跪在地上,瞳眸宛若星辰,萬千星光不及一瞬。
李治、晉陽公主、洛君卓三人放下手中活計,愣神望着太極殿的方向。
一道道鐘聲在宮中響徹,所有人,在這一刻都記起了那一個從出生就已經學會的禮儀,垂首叉手,跪倒在地上。
太極殿中,三次反覆頌聖賜福,有些年紀大的公卿,已經有些氣喘噓噓,此刻終於能夠挺直腰板,李世民頭上的十二珠冕旒微微搖擺,他神情肅然如同神聖,又是一陣鼓聲,諸王、國公等大貴族按列上前跳起戰舞。
“咚咚咚!”
“咚!”
殺伐聲,揮舞刀戈的聲音,戰舞激昂的敲擊聲,幾乎每一下都落在衆人心中,一樁樁一件件,都讓所有人感受到了一種不同凡響的味道。
坐在略後的衆人將目光投向坐在前排的諸位王公臉上,許多邊緣王公臉上同樣都有驚疑,只有諸位宰相和雍國公等幾人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這些人心中一凜,這意味着只有宰相和真正的近臣才事先知道今天要做什麼。
而他們這些人,就是一個被宣佈這大事的人選,就如同過去每一次大事一樣,早就已經定下,只是今日昭告天下。
當最後一聲鼓聲停下,青銅門大開,鮮豔的陽光從外間灑落進來,照在地上以及滿殿羣臣身上,那無數燭火,在這太陽之光的映襯下,便如同皓月旁隱沒的羣星,黯淡無光。
廊柱上的金玉反射着瑩瑩輝光,硃紅的袍服愈發鮮豔,玄色的袍服肅然,青藍之色沉靜,光照過來,一列列,一排排。
數不清的宮娥從殿外捧着禮器走進,宛如蝴蝶穿行在花間一般,在一個個坐席上放下禮器,衣袂飄揚間,詹詹脂粉香氣瀰漫,輕輕而來,輕輕而走。
“國師,請開始吧。”
安靜近乎落針可聞的殿中,李世民的聲音響起,所有人立刻將目光投向了那位從始至終站着的國師。
他頭上戴着金玉的冠冕,到處都是鳳紋,華麗到極致的黑袍披戴在身上,黑袍的袖口、領口都用黃金絲線所繡成,袍服上更是用黃金絲線繡着振翅的鳳凰,那龐大的尾羽幾乎就要蓋住他的心口,黑底襯得金色愈發的尊貴。
洛蘇望着滿殿公卿大臣,他持着神杖緩緩走下高臺,良久才緩緩開口道:“天子拜託我向天下人說些什麼,我思索良久,該說什麼才能不負今日之盛世煊赫呢?
這世上有無數崇高偉大的理想,如果我直接說那些的話,就如同先前的頌聖曲,你們都會唱,但刻在心間的又有多少呢?
素王的神靈在天上,大唐天命萬萬年。
諸卿將諸夏最高的祝福獻於天子,實在是讓人振奮啊,但今日我想要問一個問題,大唐真的能萬萬年嗎?大唐的君王真的能萬萬年嗎?”
洛蘇的問題讓大殿的溫度幾乎在瞬間下降了幾度,所有人都呆住了,誰也不敢接這個問題。
刷刷刷。
幾乎下方的人都望向了端坐在上首的大唐天子李世民,想要看看他的表情,但那重重冕旒垂珠之後,依舊是那一張威嚴神聖的臉,看不出任何變化,就像是不曾聽到洛蘇的話一般。
“縱然泰山被磨成平地,縱然黃河如同腰帶一樣細小,也愛及你們的苗裔,大唐的諸位公卿啊,你們的富貴又真的能永遠享受嗎?”
洛蘇先問國朝社稷,再問天子君王,最後問王公諸卿,所有人的心中都出現了一個註定的答案,那就是不可能。
“諸夏的歷史,從一千六百年前,走進了禮樂的時代,開天闢地的素王爲諸夏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文明,蠻荒、血腥、古老的舊時代,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周朝歷經了千年覆滅,秦朝十幾年,漢朝三百年,二朝諸國興起覆滅,興亡勃焉,隋朝三四十年,已經成爲了一灘灰燼。
在這一千六百年中,我一直都在思考,留下了什麼呢?
諸位王公貴卿,我曾經聽說,站在山中的人,他的眼睛會被雲霧所阻擋,是永遠都不知道山有多高的,今日,我這個局外人,就爲你們掀開雲霧,看看這座山到底有多高,看看這座山,到底是什麼樣子。”
“轟隆隆。”
從殿中側邊傳來了車輪轉動的聲音,幾個宦官推着一車書走上殿來,那些書堆得高高的,一股淡淡的油墨味道緩緩散開。
洛蘇隨手拿起一本書,“這本書是《漢書》的目錄卷,其中記錄了漢朝三百年奮鬥,以及漢朝天子和臣子爲了維護漢朝統治的事蹟。”
他放下這本書,又舉起一本書,“這是《秦本紀》,記錄了秦國八百年曆史和建立秦朝後的歷史。”
說罷他面向衆人沉聲道:“每一個君王都想要維護自己的君位,延續王朝的傳承,爲此他們不惜做下種種錯事,就如同‘道路以目’的那位太子一樣,用殘酷的刑罰和恐怖的統治,來斷絕所有的言語,以爲堵住百姓的嘴巴,這些就不會有人知曉。
但王朝終究會崩塌,君王終究會死去,一切的真相都會大白,留在青史上終究是滾滾罵名。
你仁慈的對待百姓,擁有卓絕的功績,千百年後依舊有香火祭祀。
而那些在歷史上用奸刻之計的君王,後世的史官,難道會留下一點情分嗎?
在撰寫隋煬帝史記時,可有任何人會想過爲他遮掩一絲一毫嗎?
諸位王公貴卿啊,千百年後,你們都是要上史書的人,可曾想過,自己在史書上的隻言片語,須知青史恢恢,疏而不漏。”
洛蘇的言語就如同一記重錘,重重地錘擊在所有人的心裡,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和他們說這些,他們忍不住開始將自己和史書上差不多的人,對號入座,然後一想到史書上的評價,以及最後的下場,就忍不住渾身顫抖。
“天下之事,終成門戶私計,君王只想着王朝長久,不顧及百姓死活,公卿只顧着眼前利益,不顧及王朝興衰,又有什麼用呢?
周天子和八百諸侯何在?
秦朝皇帝可還有後人?
漢天子和靖難諸侯在哪裡?
漢末列國、二朝皇室,還是否尊貴?
最終不過祖先任由評說,王朝被世人譏笑,虐民之舉罵名不休,害民之事每被痛恨,那些出謀劃策的臣子跪在廟前,後人改氏或族滅。
臣子是忠是奸,後人自有公論,是你在當世狡辯再多也無用的。
對天下有功還是有過,千百年後,更是看的清清楚楚。
臣子如此。
君王,亦是如此!”
一直端於御座宛如神像般威嚴的天子,終於緩緩動了,一直都在關注天子的羣臣屏氣,李世民摩挲着御座,聲音沉凝,“天下人都知曉,朕乃是素王天啓者,朕在這裡與諸卿說,朕首先是諸夏天子,而後纔是大唐皇帝。
國師所說的道理,便是素王之道。
何謂素王之道呢?
那便是功德之道。
一功一德。
開拓四夷是功,鎮撫諸夏是功,弘揚文化是功,天子前爲什麼要加諸夏呢?
因爲這一切都是對諸夏有功,如同漢孝武皇帝開拓西域,縱然漢朝覆滅,他的功績也永遠都彪炳史冊,於是所有人都稱呼他爲聖王。
秦始皇帝是著名的暴君,但青史依舊記載他混合六一的功績,但他不是聖王,所以朕立聖王廟,其中沒有秦始皇帝。
這便是功之道外的另外一道,德之道。
什麼叫做德?
親睦親族是德,愛護百姓是德,君臣相得是德,德便是人生在世上,要做人,而不做野獸。
天下沸反盈天的無論如何,都稱不上德行高。
功績總是要去做,但如同漢戾帝那樣,便是暴君了,隋煬帝難道沒有什麼功績嗎?
也有,但和他所付出的代價相比,便不值一提,功績也可以忽略不計了。
掌握功績和德行的裕度,這便是素王的功德之道,功德具備,聖王乃成。
國朝要如何去延續,那便是建功立德,只要有功德加持,國朝就永不滅亡,如果有朝一日,國朝要用奸計、陰謀、心術來維持,那就是國朝滅亡的時候了。
朕和國師在靈天閣中,相談幾日,今日將這番道理講給諸位聽,望諸位能且行且珍惜。”
陛下還在鋪墊。
國師也在鋪墊。
今天到底是要做什麼,竟然能鋪墊這麼久,羣臣都知道,天子和國師搞出這麼大的陣仗,不可能僅僅是給他們講個道理。
即便今日這素王功德之道是如此的新奇,是如此的振聾發聵,但略聰明一些的人都知道,這絕對不是天子和國師今天所真正要說的。
嘩啦啦!
嘩啦啦!
一張巨大的堪輿圖被推上來,其上黑色描摹,線條勾勒,如龍飛舞,坐在前排的那些大臣立刻就認出了這是大唐的堪輿圖。
洛蘇手中拿着一支細毫筆,走到堪輿圖前,“想必諸卿都知道這是‘大唐萬國堪輿圖’,這上面有大唐數百州,有都督府,有大都護府,有山川河流,還有周圍臣服於大唐的諸國。”
洛蘇執筆輕輕在長安以及洛陽,黃河沿岸劃了兩個圈,望着兩個圈,洛蘇臉上滿是複雜的神情,他懷念着什麼,而後面向一衆大臣,感慨道:“大唐疆域廣大,諸夏的疆域還要超過大唐,東西一萬二千里,南北一萬五千裡,有高山、平原、川流、斷崖、大漠、戈壁、草原,一個人一輩子都走不完諸夏的疆域。
但誰還記得,在一千六百年前,我們只有這兩塊地方,鎬京、洛邑,而且還龜縮在城中,每日都在擔憂那如同天上繁星一般多的蠻夷,將我們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呢?
還有誰記得,這裡曾經不是繁榮的商業中心齊州,而是東夷人和萊夷的土地!
還有誰記得,就在隴右,生活着數以百萬計的戎人,他們茹毛飲血。
還有誰記得,就在長安和洛陽之間的伊水、洛水間,有伊洛之戎,天子出行都可能會遭遇攻擊。
還有誰記得,大唐的龍興之地,那裡生活着狄人,直到一千年前,都還未曾絕跡。
還有誰記得,如今號稱天下賦稅重地的江淮,那裡掀起過一次差點滅亡諸夏的淮夷之亂,我們的祖先差點就消失在歷史中。
諸位能忘記這些嗎?”
“不能!”
“不能忘啊!”
潛藏在身體中的血脈在其中被激發,殿中此起彼伏的響徹,而後化作齊聲大喝。
“不能忘記!” “現在,漢人生活在這些地方,夏的旗幟在其上飄揚,那些不知道有幾隻眼睛、長相如何奇怪的一個個神靈,都消失了。
只有素王在這裡傳揚。
天子、公卿,乃至於小民,都孜孜不倦的想要給子孫後代留下更多的財富和聲譽。
那什麼叫做功績呢?
這就是功績,祖先讓子孫後代,不用再擔憂隨時滅亡,所以現在生活在大唐內地的百姓,不需要再面臨戰爭。”
洛蘇的聲音越來越高,什麼叫做功績,這就是功績。
又是一副堪輿圖被擡上來,“一千六百年前,素王就在距離長安不遠處的鎬京,將自己的親戚和功臣,分封了出去。
從一個個小點,到一個個連成一片的點,最後是一個個國家,直到現在,我們就在這其中打轉。
我認爲不應該是這樣的。
天子也這樣認爲。
於是就有了這一副堪輿圖,諸位看一看吧!”
李世民從御座上站起,而後走下,走到洛蘇身邊並立,堪輿圖從二人的身後升起,那副堪輿圖極高,足有一丈,就如同一輪紅彤彤的大日從地平線上升起,放射出無量神聖的光。
站在堪輿圖前的洛蘇和李世民,此刻如同從畫卷中走出的古之聖人以及古之聖王。
“這是什麼?”
絕大多數人都看不懂這幅堪輿圖,提前已經見過的幾人,眼中依舊是熠熠之光。
“在大唐建立之前,我曾經遊歷了一次天下,這個天下不僅僅是諸夏的天下,我還從西域再向西走了一萬里,再結合自古以來的典籍所記載,繪製了這一副堪輿圖,東西兩萬裡,南北三萬裡的地域,都在其中,我將它稱之爲‘萬國堪輿圖’。”
洛蘇遙遙望着這幅地圖,眼中有無數的感慨,這幅地圖當然很不準確,其中有大量的山川河流都沒有標註,但這依舊是值得紀念的東西。
“這裡就是中原!”
洛蘇指着最腹心的那一塊說道,而後指着北邊淡淡道:“這裡便是漠北草原,以及遼東的大興安嶺,我中原六百年來最大的敵人都從這裡出現,現在燕王鎮守漠北草原。”
說着洛蘇提筆在漠北草原上,寫下了一個“燕”字,這個字一寫,頓時讓殿中所有人都有一種既視感,他們將目光投到第一幅堪輿圖上,在那副圖上,也有一個“燕”字,只不過是在幽燕之地。
就這麼一筆,燕國從中原之內,移到了距離中原兩千裡的塞外之地,“燕王爲國戍邊,功莫大焉,從秦之後,爲國戍邊總是在長城沿線,但在一千多年前,爲周天子藩籬的齊、晉、秦、楚等諸侯國,都在蠻夷作戰第一線,現在燕王所爲,纔是真正的爲王藩籬。”
洛蘇又指着神臨城往西八千里,“這裡是哪裡諸位想必不清楚,這裡便是大名鼎鼎的波斯。
在數百年前,這裡叫做安息,是一個帶甲數萬的帝國,實力雖然不如漢朝,但相去不遠,而且商業繁華、技術發達,不比中原遜色許多,但政治很不穩定,所以國家的興起和滅亡都很快。
那裡可真是一片肥沃的土地,隨便種種地都能生長的相當茂盛,而且既能種地,還能生長優質的牧草。
西突厥勢力最強的時候,在東部曾經和這裡接壤,現在如何,已經不爲人知。”
剛纔說到漠北的時候,殿中還比較平靜,作爲數百年糾纏的老對手,中原對漠北還是比較瞭解的,那地方有草原,但氣候惡劣,畢竟太靠北了,燕王相當於被流放。
但當洛蘇指着中亞和西亞述說的時候,殿中頓時騷動起來,大唐有無數的胡商在這裡做生意,對於極西之地也有一點了解,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地圖,尤其是洛蘇劃了那麼大一塊地,比中原的河北平原都要大了。
有人忍不住問道:“國師,您剛纔劃的那一塊,都能種地以及放牧?”
雖然這塊土地離得中原實在是太遠,而且在路上還有西突厥以及西域諸國的阻攔,在西邊的高原上,還有吐蕃,但他們還是忍不住問起來,真有這麼肥沃的土地?
我中原不才是素王垂眸之地嗎?
洛蘇給予了所有人肯定的答案,“七河之地的肥沃,想必中原已經不陌生,七河之地往西而去,極其肥沃,數百萬戶百姓生活在其中,完全不成問題,他只有一個缺點,那就是遠。”
李世民也忍不住撇撇嘴,當初他第一次知道的時候,就這樣感慨,實在是太遠了,大唐的軍力投放到蔥嶺,就已經極限了,再往前就是純虧,而且一旦叛亂都處理不了。
波斯就算是肥沃,大唐也征服不了,只能通商友好,李世民之前是這麼想的,殿中羣臣現在也是這麼想的。
但他們立刻就反應過來,剛纔國師和天子鋪墊了那麼多,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國師和天子是想如同分封燕王那樣,將宗親功臣分封過去!
不!
燕王還不是分封,而是以燕王爵攝安北大都護府大都護,掌握漠北諸州軍事,只對燕王十二部有臨民之權,他還是要受到理藩院、樞密院控制的。
真正的分封是如同邦周諸侯以及漢初諸侯那樣,諸侯王在自己的國內,可以收稅、練兵、治國,王國子民完全就是諸侯王的子民。
不對!
天子不可能會同意分封到波斯,現在派人出去,兩萬裡的距離,中原根本就給予不了多少支持,而且還隔着西域,尤其是西突厥虎視眈眈,那豈不是過去送菜?
而且過去立國,中原沒有任何控制的手段,過去就獨立,中原也只能看着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這一點好處都沒有的事,天子真的會幹?
洛蘇的腳步不曾停下,他再次指着大唐西南所在,“這裡也是我大唐耳熟能詳的一塊土地,他有過很多名字,最有名的一個叫做天竺。
在數百年前,和安息帝國以及漢帝國同時代,在這裡也有一個強大的國家,叫做貴霜,再往前這裡也經常出現強大的王朝。”
天竺!
在大唐基本上沒人不知道這個名字,佛法的發源地,洛蘇拋下一記重蛋,“這裡之所以能興起許多強大的王朝,因爲這裡有一塊比河北平原和關中平原肥沃許多倍的平原,就是這裡!”
洛蘇提筆在恆河平原和印度河平原上劃了一個圈,“這塊土地上種地,一年能三熟,這一塊平原產的糧食,能比得上整個中原。”
轟!
這下太極殿中,是真的沸反盈天!
“國師,您說什麼!”
“國師,這一定是假的!”
“國師,不要玩笑愚弄我們!”
“國師……”
“國師!”
一道道壯闊激烈的聲音幾乎在瞬間就充斥太極殿,那喧囂的聲音,簡直要將屋頂都徹底掀翻起來,聲浪翻滾,宛如實質。
“肅靜!”
洛蘇手中神杖重重敲響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咚咚聲,他氣沉丹田,而後猛然大喝,一人之聲,卻壓過了殿中所有人的聲音。
被他這一聲大喝所攝,殿中有一瞬間的安靜,但那濃重的喘息聲,還是彰顯出所有人不平靜的內心。
在這一刻,無論是什麼人,持有什麼政見,都不能忽視一塊膏腴之地,一塊黃金之地,就這樣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奪取這塊土地!
這是幾乎殿中所有人在一瞬間升起的想法,這塊土地和剛纔的波斯不一樣。
波斯那地方太遠了,毫不誇張的說,把大唐國庫的糧食都拿出來,武裝一支五萬人的大軍,還沒到波斯,糧食就沒了。
但天竺不一樣,天竺是能走到的,雖然艱難,但大軍能到。
從神臨城往西走一點到大夏,然後再往南用不了多久,就能進入天竺。
又是西域!
這下殿中羣臣都將目光放在了西域身上。
“素王垂眸!至高至聖!”
殿中突然有人高聲頌聖。
而後便是此起彼伏的高呼之聲,素王的偉大,在千百年後的這一刻,再一次的具現化了。
誰都不會忘記,早在數百年前,洛仲堪就已經遵從素王之命,前往西域,爲了將西域控制在諸夏手中,洛氏付出了多少努力,乃至於在西域建立了神殿。
素王垂眸之地!
早在西域還遍佈胡人的時候,洛氏就已經這樣去宣傳,那是洛氏從未有過的態度。
現在看看吧,波斯、天竺、漠北,這三個關鍵的地域,都在西域一手之中,誰掌控了西域,誰就掌握了未來的天下,誰就遏住了前往所有地域的鑰匙。
“陛下,臣請戰安西!”
李績有些忍不住了,他非常認同剛纔的功德理論,現在他就要立功。
李世民背對着堪輿圖,長長吐出一口氣,而後帶着深深地感慨說道:“諸卿現在心中所想,朕都知曉,當朕第一次聽到國師所說時,朕也很是震驚。
想必諸卿現在都知道,朕和國師要做什麼了。
沒錯。
分封,不是朕之前世襲刺史的分封,而是真正的,在中原之外分封,在那些朕所顧忌不到的地方,朕的大唐難以深入的地方。
朕先前說功德之道是素王的道理,素王的道理是什麼呢?
無非就是王道開篇的‘夏君夷民’幾個字,還有什麼功績,能夠比得上這個功績呢?
國師和朕說,貞觀一朝,如果能夠建立三大王國,那朕的功績和德行,將超邁遠古,無人能及,素王將爲朕禮讚,翌日升入無上天界,亦有可能。”
一道雄渾的聲音在殿中響起,“陛下,國師,何謂三大王國?”
“所謂三大王國。”
洛蘇快速在堪輿圖中劃了幾個圈,“本該是六大王國,但貞觀朝有兩個很難做到,所以剩餘的便是四大王國。
在漠北建立燕國,範圍從阿爾泰山以東、大漠以北、大興安嶺以東。
在遼東半島,即長白山以東、鴨綠江以南以及扶桑島等一系列島嶼,建立齊國。
在廣州以南廣袤的土地上建立宋國。
那廣州以南,雖然瘴氣橫生,但同樣也是一處一年三熟的地域,而且植被繁多,一旦開發出來,就如同現在的江淮一般,將來又是膏腴之地啊。
最後一個則是額爾齊斯河以西,西域以北,和燕國劃河爲界,那裡也是大片的平原和牧場,但那裡即便是我也不曾前往,無數的遊牧生活在那裡,極度危險,在那裡建立秦國。
這便是四大王國。”
洛蘇在堪輿圖中,寫上“秦”、“齊”、‘宋’三個字,又將大致疆域描摹出來。
羣臣立刻就明白了,關鍵還是西域,大唐不徹底控制西域,就不可能大軍前往天竺等地,所以西域往西、西域往南,都沒有規劃。
“太子。”
在衆人還正消化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時,天子突然呼喚起了太子,李承幹一愣,洛君成眼疾手快推了他一下,李承幹反應過來,一晃一晃走到殿中央,他仰着頭望着自己的父親,卻不能穿透冕琉,見到他父親的眼睛,他轉而低下頭,悶聲道:“兒子參見陛下。”
李世民心中一痛,轉而又有些欣慰於自己已經有了解決的方案,他的聲音很溫和,“太子,朕聽聞你有外出就藩的想法,朕雖然捨不得伱,但終究不能永遠庇護你,既然你不願意留在長安,那便離開吧,這三塊土地,你挑一個去就藩吧。”
靜!
太極殿中一片寂靜,魏徵已經閉上了眼睛,當李世民第一次將這件事和他說時,他自然是極度的反對,但李世民只說道:“朕控制不住自己,太子不穩啊。
把一個廢太子留在中原,愛卿難道是要讓朕在天之靈,看到子嗣相殘或者承幹鬱鬱而終嗎?”
魏徵很少見的被懟的完全說不出話來,就算是太子的命能保住,但以李承乾的性格,鬱鬱而終幾乎是註定的。
連太子少師都沒意見,其餘諸位宰相就更沒有意見。
殿中羣臣有些難以置信李世民的這一番話。
天子這是讓太子就藩?
什麼就藩!
這是廢太子啊!
但就連魏徵都沒說話,誰還不知道,天子和宰相們,已經事先通過氣了,換句話說,這件事,在帝國上層已經通過,現在就是通知。
最驚喜的就是魏王李泰,他是完全不知道這件事的,此刻強行忍住笑意,目光熠熠的望着李承幹,恨不得代替李承幹回答,快答應,快答應啊!
李承幹有些懵,但他很快就回過神來,他是有被暗示過的,明明是廢太子的場合,他卻極少見的從那雙瞳眸中,見到了一個父親對兒子的關愛。
他瞬間淚流滿面的跪在地上,向李世民行最尊貴的大禮,而後擲地有聲的說道:“父親,您曾經是秦王,兒子雖然不能承繼你的地位,但也希望能記住您的音容,兒子選秦王。”
這三王,就沒有任何一個是簡單的,宋王最嚴重的就是瘴氣,這些年醫療技術好了很多,但有時候還是難以治癒,齊王也不簡單。
當四大王國被放出來的時候,殿中羣臣就知道了,天子要打遼東國,而且不是臣服的那種打法,而是覆滅,西邊收歸大唐,建立州縣,西邊劃入齊國,建立王國。
而且殿中羣臣都看出來了,天子分封的這幾個國家,都是大唐本就控制不了,或者控制成本太高的地域,可謂是深諳邦周分封的精髓。
如果這些王國真的能夠建立,那大唐的行政成本和軍事成本,都會得到顯著降低。
李世民溫聲道:“太子上前來,拜謝國師,六大王國制度,是國師提出來的,讓你出外就藩,也是國師提議的。”
李承幹明白,當李世民分封他的這一刻,他就知道這是洛蘇的提議,當日靈天閣一別,國師將他的事放在心上了。
他走到洛蘇面前,而後再次跪下,叩首道:“國師再造之恩,承幹永生不忘,日後如果真的有開國建立宗廟社稷之日,定日日夜夜在國中,爲您香火祭祀。”
殿中衆人都沉默的望着這一幕,誰都知道,這四大王國,秦國大概是日後大唐最控制不住的一個,因爲距離最遠,中間還隔着燕國和西域。
但。
這個瘸子太子,真的能在羣狼環伺中,建立王國嗎?
還是如同無數邦周貴族那樣,死在征討的途中呢?
要知道當初邦周初代諸侯,可是經歷了長達百年的浴血奮戰,才建立了根據地。
洛蘇摸摸李承乾的腦袋,溫聲道:“周郡王一脈,現在是洛氏主支之一,理應有敢戰士隨行,我會讓五百敢戰士以及家眷跟着君成。”
敢戰士跟着洛君成,也就是作爲李承幹開拓的幫助,分封開拓,這種浴血之功績,洛氏怎麼能不參與呢?
當初燕王李恪就得到了洛玄星的幫助,現在李承幹更遠,更危險,洛氏當然責無旁貸。
李承幹跪在地上再次叩首,“承幹叩謝國師。”
李世民大喝一聲,“衛國公!”
“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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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和洛蘇,唐王朝最高的兩座山峰,這位和周王朝洛文公同名的國師,在諸夏走到最關鍵節點時,引導着大唐走入了分封制,將大唐王朝徹底改造成一個武裝帝國。
他極大的擴展了諸夏的生存空間,但同時由於分封行動造就了大批實權貴族,極大的增強了貴族階層以及祭祀階層的力量,導致自秦漢時期瓦解的血緣貴族重回世間。
與此同時,分封最終所必然帶來的混亂和戰爭,讓唐王朝充斥着血腥,這讓他飽受爭議,無數人都在詢問一個明白答案的問題,這位國師明白他的選擇,所帶來的未來嗎?
“我在夢中見到蒼生踏血海,我在夢中見到貴賤如雲泥,我亦見諸夏衆生笑,我亦見烏雲後有光明!”
誰會不明白呢?洛蘇怎麼會不知道,他的選擇所帶來的未來呢?他義無反顧的去做自己認爲正確的事,即便未來的子孫沒有足夠的智慧去解決可能造成的問題,但他依舊毫不動搖。
如此卓絕的政治家,我們不曾再見。——《唐王朝興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