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在拂然飄零江湖的時候,還是水澤丘陵的所在。那樣大片大片的水啊,在雲氣氤氳之下閃着些微的白光,滿是曖昧不定的沉淪氣息,終年不散。淺灘的蘆葦也是茫茫然看不到邊際的,彷彿比那極北之處的蒼茫草原還要來得浩蕩,還要來得深沉。極遠處有淡淡勾勒了的一抹蒼碧如眉的青山,比不得那刺破天空的傲然聲勢,卻揹負着蒼天沉沉欲雨的顏色,劃出那一線的旖旎。
拂然倚劍獨行,行得水澤便僱了一葉輕舟。拂然坐在船沿邊上,緩緩撫摩着小舟那烏黑木頭的光澤滑潤。年老的艄公站在船頭,唱着悠然而蒼老的歌。歌裡面滿是這楚國水澤的氣息,幽沉縹緲,神秘滄桑。每每唱道激越處,便是一個繁複的變調輕輕劃開,艄公的嗓音輕顫間便舉重若輕地將此處唱得沒有一絲斧鑿之痕。
那樣的技巧,倒真的是和他唱的一模一樣啊,拂然默默地想着,漁歌,或者巫歌,都還是烙上了楚的印,抹也抹不去的。想着想着,拂然忽的苦笑,暗想,終也沒有辦法不記起這個男孩。
忽然空茫無際的湖面上傳來一聲朗朗的呼哨,拂然擡頭看時,遙遙看見極遠處有一個小小的點,彷彿是另一輕舟,而那呼哨聲卻是貼着水面疾馳整整傳了十幾裡遠。拂然的神色微微一動,只聽得自己船上的艄公也撮脣呼哨開來,這樣聲聞十里的聲音在近處聽得卻並不響亮刺耳。拂然只覺得那聲音凝練成了一線,沒有絲毫渙散,心下暗暗驚異起來。
艄公忽然回頭,朝着拂然微微一笑,略帶着些歉意,卻掩藏不住內心的欣喜。然後又回過頭去,提起長篙輕輕向後一蕩,在水下一點,那小舟竟飛也似的飄了起來,在水面上劃開一道清涼修長的波紋,而人在舟中,竟也不覺顛簸。一蒿的力道還未使盡,艄公又撐了一蒿,這樣將力道層層疊加,這舟便是愈行愈快,那勢頭就彷彿是撞上了岸邊都止不住似的,艄公卻輕鬆地控制着船的方向,似乎一點都沒有當回事。
而拂然依舊坐在一邊,聲色不動,靜靜看着遠處。那一葉舟也撐得快了,幾個起落便彷彿近了許多。隱隱看見對面的船頭卓然立着一個女子,衣帶舒捲,素袖翩躚,卻又隱約是白髮蕭索,意態間漫是蒼蒼然的華麗,寂寞得如同楚地水澤下的一株細弱水草。
那舟愈發地近了,船行的勢頭極快,卻彷彿是要撞上來一樣。艄公卻是毫不動容的,輕輕點了最後一下便安然坐下,讓船接着剛纔的勢頭再行幾丈遠,那速度便自然漸漸緩了下來。而兩舟最終停下的時候,卻恰恰將船頭湊在了一塊兒,船頭尖梢的距離只一指寬,卻剛剛好停住,沒有力不足而過遠,也沒有力太過而相撞,倒彷彿是兩個艄公都有着兄弟般的默契一樣。
而那個衣帶飛揚的蕭索女子,卻不知何時消失在船艙中,不得見了。拂然舟上那年老的艄公飽經風霜的面孔不知如何竟是紅了起來,雙手顫抖,目光中間卻是說不出的喜悅激動。那女子的小舟上掌舵的卻是一個灰衣的青年,一臉憨憨厚厚地笑,浸漫了淳樸的歡欣之意。
老者半晌纔開腔道:“葦兒,真是莫家的小姐嗎?她又入了江湖了啊?”
青年笑着,也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忽然對面那小船的船艙口拖到地上的簾子掀開了,露出了一隻纖手,一截衣袖。拂然心底略略跳了一下,不知不覺站起身來。艙裡那人低頭走出,神色謙和溫柔,動作低緩沉着,但那樣一立,卻又有着說不出的莊重傲骨。那樣的莊重絕不是故作姿態的清高,倒彷彿這個女子與生俱來的本性。性本清華難自傷。
在這個瞬間拂然似乎是忽略了她的衣着,忽略了她的年齡,忽略了她的容貌,所以這些外在的東西都無法影響別人對於這個女人的看法。他們只是看見,這是一個端莊自立,傲骨嶙峋的女子。拂然忽然間想起了這個女子的名字,那個名字在江湖中間已然成爲了某一個神話,一個締結在劍上面的神話。
莫家的小姐啊,的確,江湖上面只有一個莫家,莫家也只有一個小姐。那個千百年來江湖間第一個獨掌劍鋒的女子,倚劍獨立,遺世寡歡。
而她,也是那個死去的干將的妻,死去的男孩的母。
拂然的心底開始輕輕顫抖,她是出來尋找她的兒子的嗎?然而這個女子的親身骨肉,卻只剩下了自己絹帕包裹着的安然眼神。
莫邪卻面色安定,她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緩緩轉了一圈,轉過了湖面,轉過了遠山,轉過了蘆葦,又轉過了艄公,最後落在了拂然手中的長劍上面。她微微而笑,淡定地道:“這位姑娘,你或者知道,我親手鑄的劍,無論光陰流逝,無論滄海桑田,無論世事變幻……只要能夠再見,我,都是認得出的。”
拂然點頭,行禮,低低道:“莫前輩。”她忽然擡頭定定地望着莫邪的眼睛,靜靜地看着,只覺得她的眼睛裡面煙波縹緲,氣象浩蕩,然而究竟是悲是喜,是歡是哀,竟什麼都看不清。拂然的心卻忽的像被尖針戳了一下,狠狠一疼。
莫邪忽的慘然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微微側着頭望着水澤接天的地方,輕輕地嘆道:“還是沒有辦法阻止的。那孩子,太過執着……太過執着……”她將頭轉向拂然,苦笑道:“我知道他一定是託付了你。我不該怪你的。發生什麼都只是我的錯。我的錯。”
拂然暗暗咬牙,忽的大聲道:“他不應該執着嗎?楚王這樣的人,必須有人肯犧牲自己纔可以除掉他!他那麼做了,我也會那樣做!”
莫邪看了拂然一眼,輕輕道:“看來他畢竟是沒有看錯人,居然找到一個癡似他的。可你卻是不知道的呀。他的父親並沒有報仇的意思,干將劍也不是傳與他報仇的。不是的,一切都錯了!我想,他如果知道他的存在,一定只希望他能夠好好活着。”莫邪頓了一下,又道:“我也希望他能夠好好活着。所謂的報仇,不過是一場鬧劇而已。”
拂然的臉色變了,滿是驚異。這個認真的男孩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做成的事情,那樣一件真實無誤的事情,怎麼可能會是一場鬧劇呢?
莫邪察覺了拂然的神情,嘆息了一下,道:“這孩子自幼體弱。十歲的時候病勢益發重了,他腦子裡面不知如何一直有這麼一個念頭,覺得自己彷彿一個廢人一樣,沒有什麼可以幫到我的,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於是他小小年紀,不知如何竟是萬念俱灰起來,覺得生命只是一張病榻,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他自己不想自己活下去了,就是神仙也沒有辦法救活他。
“我只好想了一個下策,告訴他了那麼一個故事,告訴他他的父親慘死在楚王的嚴酷下,告訴他他得找楚王報仇,告訴他我當初埋下了干將劍的線索,以他死去父親的名義要他活下來,報仇。於是他真的活了下來,身子一天天好了。我也極是欣慰,卻忘記了他的心裡滿是復仇的火焰。是這樣的火焰點燃了他的生命,也燒盡了他的生命。”
莫邪的眉目間滿是深沉的痛惜,她一字一字地說道:“我本沒有想到,他竟是個如此認真的孩子。然而現在,我只是希望,你能夠好好活着。”
一陣冷風吹過,拂然的身子顫抖了一下。這段往事聽得她驚心動魄。鬧劇,僅僅是一場鬧劇嗎?然而如果在一場鬧劇裡面,祭上了一個人的性命,那它,就不再是一場鬧劇了。拂然迷茫混沌的目光頓時清朗起來,漸漸地遠了,清得如同一小池秋日深碧的水,卻穿透了這片土地上面所有的白骨蒼茫,所有的骨肉支離,所有的鮮血漫漫,所有的烏雲蒼蒼。而在她的眼裡,水澤飄茫的水色上,那個男孩的血色清晰如昔,那個時候,他的神情沒有激動,沒有絕決,沒有悲壯,只是平靜安逸。在這個時候,她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也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
莫邪看得她神色的變幻,暗暗地驚了一下。她從未看見如此堅定的神色出現在一個女子的身上。況且,這個女子早已是三十許人,不再是那個容易衝動率性的年紀,不再是那個輕易做出生死承諾的年紀。只是,這樣的女子,一旦決定了一件事情,就不會再讓自己變卦了吧。
“你真的,是這樣決定了嗎?”莫邪淡淡地問,彷彿漫不經心。
“決定了。我沒有辦法忘記他那時的眼神。”拂然的回答卻是字字謹慎,緩緩的,不敢有一絲疏漏。
莫邪笑了,笑容深處現出了一點點蒼茫的血色,彷彿是已然預見到了結果一樣。不是她不肯設法,卻只是無法阻止。
清風拂過兩個女子的髮絲,四目相對間,她們已經無可挽回地心意相通了。
“保重。”莫邪最後這麼說,神色漸漸悲悽,似是不忍在看拂然一眼。她一揮手,那個叫葦兒的船家少年便立即撐開了船,遠遠盪開了,小舟在湖面上悄然劃過一道弧線。拂然眼眶一熱,想要說什麼,卻只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莫家的劍還在她的手裡,莫家的人卻已然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