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七年五月九日,上午六時。
巨大的爆炸聲籠罩了整個徐州城,日軍野戰重炮第五旅團開始了對城東火車站的猛烈炮擊,在短短不到四十分鐘的時間內,就將數千枚大口徑榴彈傾泄在了方圓不過兩公里的狹窄區域內,火車站的每寸土地幾乎都被犁了個遍!
當趙欣怡穿過低矮曲折的交通坑道,從刺刀營營部來到前沿陣地時,三連的百餘名官兵已經全部從地面陣地撤入了地道,地面工事不足以抵禦日軍重炮的炮擊,所以,官兵們只能暫時退入地道,等到日軍炮擊結束再重新上到地面。
漆黑的地道里沒有一點微光,誰也看不到誰,只有粗重的呼吸清晰可聞,渾濁的空氣裡夾雜着濃冽的汗臭味還有刺鼻的『尿』臭味,趙欣怡卻似乎早就已經習慣了,這裡是殘酷而又血腥的戰場,當然不會像皇家花園般充滿詩情畫意
。
倏忽之間,手電的微光從無盡的黑暗中亮了起來。
旋即三連長的聲音大聲響起:“排頭兵,馬上進入警戒陣地!”
趙欣怡趕緊『摸』出筆記本,藉着手電筒的微光寫下了“排頭兵”三個字。
趙欣怡加入寶山旅也有一段時間了,自然知道排頭兵這三個字意味着什麼,排頭兵不僅僅意味着列隊時要站在隊列的最右邊,更意味着衝鋒時得衝在所有人前面,撤退時則落在所有人後面,行軍時還得走最前面,以吸引敵人火力。
總而言之,最危險的任務總是由排頭兵去完成!
譬如在日軍炮擊結束之前進入警戒陣地,對於排頭兵來說幾乎就是必死的任務!
雖然警戒陣地也有地道相連,但通往警戒陣地的地道又淺又沒經過加固,隨時都可能被日軍重炮轟塌,排頭兵很可能還沒進入警戒陣地就會被活埋,既便順利進入警戒陣地,也仍然是九死一生,因爲警戒陣地得率先與敵接觸,從而迫使敵人提前展開攻擊隊形。
昏暗的微光中,兩名老兵猛然起身,先後將手中的菸頭狠狠擲於地下,旋即轉身一言不發走向不遠處的地道口,細心的趙欣怡發現,這兩名老兵的長相非常相像,幾乎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看樣子應該是兄弟兩人。
就在倆老兵將要進入地道時,三連長卻忽然道:“等等。”
那兩名老兵聞聲頓步,旋即回頭以冷漠地眼神盯着連長。
三連長皺了皺眉頭,道:“大龍、二龍,你們兄弟倆去一個就行了,至於誰去誰留下你們自己決定,要快!”
“大哥,我去!”
“老二,我去!”
兄弟倆頓時開始爭執起來。
不遠處,趙欣怡忍不住芳心一顫,這兄弟倆爭的可不是什麼美差,而是死亡啊!
寧可自己去死,也要把生的機會留給別人,這是何等的大無畏,何等的大豪邁?
敢死營有此將士,寶山旅有此官兵,中國有此軍人,又何愁打不敗日本侵略者?
“大哥,我去!”趙二龍神情猙獰。
“我去!”趙大龍蠻橫地道,“我是老大,我說了算!”
“好吧,大哥我聽你的。”趙二龍似乎妥協了,或者是退縮了。
趙大龍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拎起步槍轉身就走,然而沒等他邁出兩步,後頸部便遭到了重重一擊,頓時眼前一黑軟軟地癱倒在地,『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他的兄弟在說:“大哥,小弟去了,替老孃送終盡孝就拜託你了
。”
“各位弟兄。”趙二龍一槍托將自家大哥砸翻在地,旋即雙手抱拳,團團作揖道,“我趙二龍先走一步了,來世我們還做兄弟!”
說罷,趙二龍轉身就衝進了地道入口。
感動的淚水頃刻間就模糊了趙欣怡的美目,藉着手電筒的微光,趙欣怡在筆記本上迅速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就在趙二龍轉身衝入地道的那一瞬間,我從他那並不強壯的身上看到了一個民族的脊樑,是的,他就是中華民族的脊樑!”
“正是像趙二龍這樣千千萬萬的中國軍人,鑄成了打不折的民族脊樑。”
“是的,我哭了,哭了個稀里嘩啦,哭得毫無形象,但這不是悲泣,而是喜極而泣,我從未像現在這般自豪,我爲有這樣的戰友而感到深深的自豪,我爲中國有這樣的軍人而感到由衷的慶幸,中國必勝,中華民族……一定強!”
……
上午七時,日軍炮擊終於結束。
當趙二龍好不容易爬出長長的地道上到警戒陣地時,日軍居然已經抵近到了離他不足兩百米的距離,兩輛九五式輕型坦克在前引導,那滾滾的履帶就像流水般碾壓過來,巨大的引擎轟鳴聲更是幾乎震碎他的耳膜。
坦克後面,足足兩個中隊的鬼子兵正貓着腰急速跟進。
精銳師團的老鬼子果然厲害,步炮協同更是讓人不寒而慄,要知道這可不是野炮聯隊的小口徑野炮,而是重炮旅團的大口徑重炮啊,就這,鬼子步兵還敢將他們的攻擊發起線推進到兩百米以內,簡直讓人無法想象啊。
趙二龍卻沒時間去驚歎日軍的戰術素養,擡手就是一槍。
幾乎是同時,刺刀營另外兩個連的警戒陣地也同時開火了,只聽叭叭叭三聲槍響,兩百米外頓時就倒下了三個鬼子,正埋頭急進的鬼子兵紛紛停下腳步,單膝跪地再舉起步槍對『射』起來,後續跟進的重機槍組也迅速開始構築臨時陣地。
在前引導的那兩輛日軍坦克一邊前進一邊緩緩調轉炮塔,37mm主炮的炮口很快就瞄準了趙二龍所在的警戒工事,一股冷氣頓時從趙二龍腳底冒起,又瞬間瀰漫全身,下一刻,趙二龍狂嚎一聲轉身就撲進了身後防炮坑裡。
只聽轟轟兩聲巨響,趙二龍藏身的警戒工事頓時瓦解,瀰漫的煙塵中,大量碎磚爛泥垮塌而下,瞬間就將趙二龍埋在了廢墟里,等趙二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廢墟里爬出來時,日軍坦克都已經衝到眼面前了,鬼子兵的大頭鞋幾乎就踩到他的臉上了。
“你姥姥!”趙二龍的眼睛一下就紅了,旋即拉響了早就捆好的集束手榴彈,又彈身躍起撲向眼面前的那輛日軍坦克,只聽轟的一聲巨響,戰場上頓時就騰起一團巨大的煙塵,日軍坦克又往前勉強行進了幾米,右側的履帶便脫落了下來
。
……
八百米外,刺刀營全體官兵已經及時上到了地面陣地。
由於警戒陣地的有效阻擊,日軍爲了避免無謂的人員傷亡,被迫提前展開攻擊隊形加以攻擊,雖然日軍很快就掃清了前沿的全部警戒陣地,但就這片刻的耽誤,卻給了國軍充足的反應時間,國軍官兵已經及時從地底上到了地面陣地。
日軍的攻勢很快就遭到了遏止,每前進半步都必須付出極大的傷亡。
日軍的重炮雖然摧毀了國軍構築的幾乎所有的地面工事,可倒塌的殘垣斷壁仍舊給國軍提供了絕佳的掩護,再加上無處不在、四通八達的地道網絡,國軍往往可以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在意想不到的位置,每每令日軍疲於應付。
激戰至上午十時,日軍終於不支敗退,旋即又是大規模的報復『性』炮擊。
不過國軍也不是傻子,早在日軍脫離戰場之前,他們也及時退入了地道,因此日軍的炮擊並沒能對國軍造成太大的人員傷亡。
……
漫長的一天終於過去。
在徐州上空盤旋了一整天的日軍轟炸機終於飛走了,怒吼了一整天的日軍重炮也終於消停了,整個世界突然間沉寂了下來!
幽暗的地道內,老兵們或躺或坐,或吸菸或擦槍,從容鎮定。
少數新兵則顯得神情亢奮,似乎還沒從白天的激戰中回過神來,他們的耳畔似乎仍然充啻着大炮的怒吼,子彈的呼嘯還有鬼子兵臨死之前的哀嚎,他們的眼前,也仍然還是那硝煙瀰漫、斷肢殘軀漫天飛舞的恐怖景象。
旅部電訊室裡,嘀嘀嘀的電報聲響成一片。
角落裡,趙欣怡正在緊張地整理她的戰地日記,不遠處,美國妞海倫正以無比羨慕的眼神看着她的這位中國同行,海倫也很想深入火線,只可惜嶽維漢堅決不允,無論海倫使出何種手段,謾罵、『色』誘、威脅、軟語相求,一概無效。
趙欣怡忽然擡頭,向海倫報以善意的微笑,海倫聳了聳肩,無趣地別過頭去。
趙欣怡笑笑,繼續她的日記:激戰竟日,我寶山旅之外圍陣地巋然不動,日軍先後發起六次集團衝鋒,皆爲我軍所挫敗。粗步統計,今日共擊毀擊傷日軍坦克六輛,斃傷日寇兩千餘人,然我軍傷亡也不小,單單敢死營就傷亡過百,全旅傷亡更是高達六百餘人!
今天就寫這裡吧,拍完電報我還得連夜重返火線,我現在的位置是在最前線。
再過兩個小時,敢死營就將向正面之敵發起夜襲,我將有幸隨軍行動,親眼見證這次偉大的決死反擊,明天上午,我將向大家發回最詳盡最真實的戰地報道,謹在此預祝我們可愛的國軍將士馬到功成,旗開得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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