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魑魅魍魎
賀氏裙襬上的那枚血手印已然乾涸,她那張臉亦形容枯槁,再不復當初葉葵在靜慈庵初見她時的意氣風發。
那個時候,她應該是活得十分恣意的吧?
兒子聰明過人,夫家乃是名門,手掌中饋,婆母信佛,雖冷漠卻也從不刁難她。
那些個肆意狂妄、不知好歹的妾也終究是妾室,任憑她們再如何囂張,也絕不敢到她面前來囂張。
她與她們,生來便有云泥之別!
然而,自從蕭雲孃的那一雙兒女歸來後,一切就都變了,事情便都再也不受掌控。
葉葵猶如一隻帶着劇毒的蠍子,揚着尾巴上的那枚利刺,一點點朝着她靠近。只要輕輕一蟄,她身旁那些賴以爲生的東西就都被盡數毀去。
她的身份地位,她的兒子,似乎一切都已岌岌可危。
賀氏茫然失措地看着那隻血手印,想起賀嬤嬤瞪得銅鈴般的眼睛,那雙眼佈滿了鮮紅的血絲,黑色的瞳仁一點點擴散開去。眼白變得渾濁,沒了生氣。
賀嬤嬤死了!
死在了葉崇文的劍下,死在了葉葵的毒刺下!
憤怒?傷心?痛不欲生?後悔不迭?
不。
賀氏伸手捂住心口,那裡面的東西正在劇烈地跳動着。她不難過也不後悔,她只是突然害怕到手不停發抖。
她開始害怕,若是有朝一日,所有的事情都被披露出來,葉崇文是不是也會向着她揮動長劍?
還有葉葵,此刻定是在笑吧?
笑得滿面張狂,無法自抑。
可事實上,葉葵並沒有笑。
她並沒有要殺了賀嬤嬤的意思。賀嬤嬤一死,勢必會被賀家的人知道。就算如今葉老夫人用暴病而亡的藉口敷衍過去了,也終究成了葉家欠賀家的一份人情。
葉崇文這人,實實在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不過這麼一來,賀氏陡然間一病不起。
葉葵知道,她是被嚇着了。
她親眼看到賀嬤嬤將那隻手按在了賀氏的裙襬上,可賀氏忙不迭地躲開了。賀嬤嬤那時候也定然寒了心吧?不然,爲何死的時候,她的那雙眼睛還睜得這般大。
賀氏一病倒,事情便盡數被交給了楊氏處理。
楊氏從葉老夫人那回去後抱着錦哥兒又是笑又是親,高興得就差求菩薩保佑賀氏再也好不起來了。
他們還要在葉家留上足足三年。如今這些便是再好不過的開端,她自然高興不已。
葉崇恆總說外頭自在,手裡有實權比起鳳城的這些人來反倒要逍遙自在得多。她心中嗤之以鼻。面上卻還要擺出極贊同的模樣來,心中早就不耐煩。
她可不懂什麼實權不實權的,她只知道鳳城繁華異常,而她們所在的那些地方盡是窮山惡水!
好不容易挪到了富庶的南邊,可這屁股還沒坐熱呢。就被一封訃告給召回了鳳城。
三年後,鬼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弄到那樣好的位置!
倒不如,想盡法子留在鳳城纔是。
鳳城千般好萬般好,唯一不好的大概只有長女葉明煙了。
這丫頭從前就同她不親,如今當然更是不可能親得起來。
她每每見了那丫頭,都有種自己被蔑視了的感覺。叫人如何都高興不起來!若非如此,她又怎會連見也不想見到她。
殊不知,葉明煙對她想不想見自己根本沒有絲毫想法。
坐在池塘邊的大石上的葉明煙。滿腦子想着的都是葉葵。想着想着,她又想起另一個丰神俊朗的人來。有些事,就算過了十年二十年,恐怕也還是沒有辦法忘記。
失子之痛遠遠大過那些男歡女愛所帶來的傷痛。
她絕沒有辦法原諒那些人!
過去她鬱鬱而終,這一世。哪怕窮盡一生,她也會慢慢地奪走他們的一切。教他們嚐嚐什麼才叫痛。
可她明明應該記得一切,爲何事情卻似乎都已經變了。
葉葵姐弟明明是一起被接回葉家的,雖然都是十三歲,可她卻分明記得那是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葉昭一回府就被老祖宗喚了去,而他的姐姐葉葵穿了身破舊的粗布衣衫,綁着辮子立在雪地裡,被生生晾了數個時辰。
她也還記得自己因爲心軟特地端了點心悄悄去送給她。
甚至於連當時葉葵那個怯弱的笑容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後來的後來,她躺在牀上奄奄一息之際,死死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能夠再回到那一日,她一定會睜大眼睛看着她凍死餓死在雪地裡,絕不會再心軟任何一分!
可老天爺重新給了她一次機會,事情卻變得截然不同。
葉昭出現時,她忍不住摔了碟子。
等到在靜慈庵再見到葉葵的時候,她已能裝出一副再茫然不過的樣子來。
可天知道,她當時心裡究竟有多激動!等了這般久,終於再一次見到了葉葵!
報仇!
她活着就是爲了讓那對狗男女嘗一嘗什麼才叫做痛!
所以當老祖宗今生又一次要將她許配給那人的時候,她徹底亂了心神,再也忍不下去。被已經有些軟下的心又在瞬間堅若磐石。
決不能重蹈覆轍!
可葉葵卻同她過去認識的那個又有些不同了……
葉明煙心心念唸的這一切,葉葵渾然不知。
她只看着葉老夫人唉聲嘆氣地揉着額角,神色懨懨。
不論換了誰,在自家兒子大婚前幾日出了這種血腥之事,恐怕都高興不起來了吧?
雖然一切都被瞞了下來,但這事終究成了葉老夫人心中的一根刺。
“你屋子裡可都清理乾淨?”葉老夫人聲音微弱地問着,“算了算了,我看你還是另外換個院子住去吧。”
葉葵失笑:“都清理乾淨了,您別老記掛着。如今正是忙得人仰馬翻的時候,我好好地搬什麼院子。”
葉老夫人撇她一眼,口中道:“小孩子家家懂什麼東西!”
她信佛多年。雖然因爲自小出身將門,免不了身上帶了些殺戮之氣,離心地慈悲也還有好些距離。但她到底是見不得殺生的,更何況就這般死在了自己孫女的屋子裡。
晦氣不說,這難免沾惹了什麼。
可葉葵不怕,她又能如何,只得嘆口氣小憩一會,又打起精神來準備三兒子的婚事。
只是葉葵不怕,可不代表旁人不怕。
賀氏自打抱病臥牀休養後,便日日噩夢不斷。偏生當日賀嬤嬤的事她又不能同任何一人提起。
久而久之。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魔怔起來。
某一日,她服了安神藥,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寐半醒之間卻忽然感覺到有隻冰冷的手在拉自己的手。腦子裡驀地冒出來賀嬤嬤留在那條裙子上的血手印來!眼睛也不敢睜開,她摸索着猛地抓起牀頭邊上的茶盅狠狠砸了下去!
少年的痛叫聲隨着瓷器破碎的聲音重重響起。
她霍然一驚,睜開眼急急去看,卻只看到自己的寶貝兒子葉昭頭破血流半跪在牀前連聲哎喲。
淚如雨下,賀氏後悔不及。自此再不敢讓葉昭靠近自己。
只這麼一來,事情卻似乎愈發糟了起來。
她日日渾渾噩噩的,好不容易清醒了一回,卻是終於想起了那條染血的裙子來。
可問來問去,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裙子去了哪兒。
賀氏心亂如麻,只覺得頭疼欲裂。渾身寒毛直豎。
“快去找出來燒了!”賀氏氣得又摔了一隻茶盅。
一羣人被她詭譎的樣子震住,亂哄哄地尋起裙子來。有人說當日便被丟了,又有人說看到小丫頭送去漿洗房了。可尋來尋去。最後那裙子卻是在賀氏牀底下給尋了出來!
最爲詭異的是,那條裙子就像是有人穿着一般,牢牢地貼在了賀氏那張牀的牀板下。
將裙子找出來的小丫鬟尖叫着將裙子丟到了火盆裡,一羣人駭得說不出話來。
賀氏更是嚇得連那張牀都不敢去睡,只肯蜷在榻上睡覺。
然而明明那麼多雙眼睛都看到裙子被火燒得一乾二淨。而跟絲線都沒有剩下,第二日。那條裙子卻又出現在了賀氏的屋子門前!
裙襬處的血手印鮮紅如初……
尖叫聲此起彼伏,賀氏嚇得幾乎連呼吸都停滯。
裙子又被燒了。
煙氣嫋嫋,許久才散去。
消息經由燕草跟秦桑兩方以截然不同的描述傳入葉葵耳中的時候,葉葵正抱着匣子數錢。
人活一世,唯一的樂趣大概也就只有數着銀子玩兒這一項了。
賀嬤嬤的這件事,葉葵原想同池婆好好說一說,可池婆只聽到賀嬤嬤死了就長長舒了一口氣,再不願意聽下去,只說隨她去。葉葵無法,只得回來自己跟秦桑兩人是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半宿。
“聽說那賀氏已經被嚇走了半條命,依我看,恐怕過了不多久就該瘋了。”秦桑揶揄笑道。
“這可說不好,指不定哪一日她便忽然幡然醒悟,從此振作起來也不是沒有可能。”葉葵亦笑,眼睛看向角落裡的一隻樟木箱子。
裡頭是一堆衣服。
沿着最上頭那件櫻草色的衣服一直往下翻,就會看到數條翡翠色暗花並蒂蓮紋的軟煙羅留仙裙。
每一條這樣的留仙裙的裙襬處都有一隻鮮明的手掌印……
ps:
感謝城東以南掩面撩笑了蒼生親的平安符~同樣感謝飯飯飯糰子親的香囊~賣個萌,麼麼噠各位親~多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