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冰下惡鬼(二)
心思一動,如何能靜。
這個問題葉葵回答不出,亦無空去想。她今日還能好好地站在這裡,可不全都是運氣那種摸不着的東西。
她這一身做的最錯的事大概早就在前世全部做完了吧?
所以這一世,她步履艱難地走下去,一路上再不想做出任何有可能是錯的事。
一步錯,滿盤皆輸。
這道理,她懂,別人自然也該懂。竇姨娘不過是一時間慌了手腳,纔會這般不顧頭尾想要將她叫去。她明知這一切,卻還是去了。這一點,葉葵自己也不由心生茫然。
秦桑提起的時候,她滿眼茫然,心裡卻隱隱知道了爲什麼。
說到底,她的心還是不夠硬。
葉明宛那丫頭,有時候並沒有那般討人厭,不是嗎?
葉葵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皺眉去見了葉老夫人。
事情有條有序地緩慢進行着,終於到了大殮的那一日。
大殮後,衆人都微微鬆了一口氣。然而葉崇文的那顆心卻是吊到了嗓子眼,懸空得叫人難受。孝期漫長,太子不可能等着他回去纔開始繼續學習,所以這人自然也就要換一個了。
不知道會是誰頂了他的位置?
是李茂那個刀子嘴刀子心的傢伙還是朱公那個面熱心冷的傢伙?
葉崇文急得團團轉,恨不得將老祖宗從棺材裡拉出來。
然而在這當口,卻又出了件了不得的事情!
——秦姨娘有了身孕!
按理說,開枝散葉乃是天大的喜事,可事情來得這般不湊巧,竟然是在這當口!
算算時間,的確是在老祖宗去世前有的孩子,可外人誰說得清到底是不是孝期內有的孩子。在有心人眼中,這就是在孝期有的!
葉崇文眼睛通紅,衝着賀氏說了句“留不得”,便拂袖而去。
賀氏咬着牙,一面恨毒了秦姨娘竟然又有了孩子,一方面是卻又齒冷於葉崇文的自私自利,心狠手辣。這麼看來,葉葵倒是頗有幾分像他了。
只是那孩子不能出世,對賀氏來說自然是大好事,她怎麼可能蠢得讓葉崇文留下這個孩子。
悄悄讓人出去買了藥,煎好了就派人送去了秦姨娘屋子裡。秦姨娘拼命掙扎,自然是捨不得這孩子。送藥湯的婆子早就得了賀氏的吩咐,若是秦姨娘不肯喝,那就用灌的。
所以當下誰也沒有猶豫,兩人扭了秦姨娘的胳膊,另一個掰開她的嘴,就將碗口對了上去。
“姨娘若是乖乖地喝了,哪裡還需要我等多事!”婆子一面灌藥,一面撇着嘴道
秦姨娘不住掙扎,藥汁流了一半,喝下去一半。她胸口的衣服都被盡數泅溼,散發出濃重的藥腥氣。那一碗藥的氣息苦澀得叫人以爲吞下的是眼淚。
幾個婆子拿着碗出了門,拿出鋥亮的大鎖“哐當”一聲就將門鎖了起來。只留了一人守在門口。
秦姨娘顧不得口中苦澀不堪,撲上去重重砸門,卻只換來了幾聲聽不清的嘟噥。
這是鐵了心不想要她留下這個孩子啊!
秦姨娘頹然靠着門坐在了地上。
姨娘的屋子裡自然沒有鋪着地龍,如今寒冬臘月裡也只是多點了一個火盆罷了。
地上冰冷異常。
她坐着坐着,腹中一陣要命的絞痛。身下一暖,已有溫熱的血流了出來。她悽惶一笑,掙扎着起身走到隔間裡,解了裙子蹲坐在恭桶上。纔在她身體裡呆了這麼短的日子,就要離開,也不知這孩子地下有知可會恨她這個做孃的無用?
這件事,她到底何錯之有?
她的孩子又做錯了什麼?
甚至來不及睜開眼看一看這個人世,就要成了一堆恭桶裡的穢物。
肚子了翻江倒海般的疼痛,她額上漸漸滲出豆大的汗珠,不多時,衣衫都被冷汗給浸透。
她死死咬着下脣,不肯讓一絲痛叫聲溢出來。
這大抵已是她身爲一個母親,最後的尊嚴……
當葉老夫人跟葉葵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秦姨娘早已疼得暈了過去,臉色慘白地躺在了牀上。
葉老夫人揮着柺杖一言不發直接打上了葉崇文的背,怒斥:“你做的好事!”
一語雙關。
葉葵垂眸不語,心裡卻又一次將葉崇文鄙夷了夠透徹。
不過,葉老夫人發這麼大的火,自然不是因爲可憐秦姨娘受罪,她亦不過只是心疼那個未出世的孩子罷了。古人對子嗣的看中遠遠超過許多其他的事情。可等到火氣平息,就算是葉老夫人也不得不承認葉崇文並沒有處理錯這件事。
這個孩子的確不是孝期懷上的,但生定然是要生在孝期裡的!
何況在祖母重病之時,同妾室胡鬧,顯然也不是什麼好聽的話!
身份擺在那的人,怎可以讓外人有一絲詬病的機會!
因而發了一頓火,這事也就只能就此揭過。
誰也不曾注意到,秦姨娘放在被子裡的雙手緊緊團成了拳頭,那樣、那樣地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劃出道道血痕。
她絕不會放過他們!
哪怕窮盡這一生,也絕不!
根本就沒有任何一個人真的覺得秦姨娘心酸可憐,他們所在乎的永遠都是利益在前。大概也就獨獨只葉葵一人,覺得她可憐不已。只是她倒也不是可憐秦姨娘失了孩子,她可憐她只是因爲葉明珠跟葉蒙兄妹兩在得知秦姨娘生病後,竟然絲毫沒有要去看她的意思。
一個兩個黏在賀氏身旁,一口一個母親,叫人作嘔。
這家裡臨到最後,真正記掛着秦姨娘特意來探望她的人,竟然只有楊姨娘一個。
姐妹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感情倒是又好了幾分。
葉葵從秦桑那得到消息後,忍不住笑了好一會。
秦姨娘的確有些小聰明,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實在算不上太聰明。
楊姨娘那個人,秦姨娘只怕從來都沒有看清楚過吧?
若是不然她怎會這般毫無戒備地將任由楊姨娘靠近?仇恨矇蔽了她的眼睛,叫她根本就沒有好好想一想,她懷孕的事情是誰捅出去的?又是誰滿面喜色地慫恿她將事情告訴葉崇文?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秦姨娘沒有看清楚,葉葵卻是看了個清楚明白。
“小姐,五小姐那又讓人傳了口信來……”燕草驟然出聲,打斷了葉葵的思緒。
葉葵伸手蓋住眼睛,無奈地道:“燕草,我同你說了多少次,五小姐的事你便不要再同我說了。口信也罷,派了人來也罷,就算是她本人來了也無妨,你只將人攔在門外便是。”
燕草喏喏應了,下一次是卻仍會將這番話拋之腦後。
葉葵見她百說不聽,乾脆閉嘴不言。
如今根本不是見葉明宛跟竇姨娘的好時候。
當日葉明宛落水之時,是同葉明珠在一道的。而且兩人身邊出門之前的的確確是跟着幾個婆子丫頭的,可事情那般巧,出事的時候那塊地方就只有她們兩個人而已!
那些丫頭婆子都被葉明珠用各種各樣的理由給打發了。
葉葵從來不信巧合,更何況是這麼有嫌疑的巧合。
所以,葉明珠恐怕是知道那事是誰做的,卻選擇做了幫兇,是爲了什麼?
當時若是阮媽媽沒有正巧趕到,之前葉明宛沒有一路走一路玩鬧耽誤了時辰,恐怕阮媽媽趕到的時候,就只能讓人撈屍了!
可葉葵有個地方仍未想明白,那人爲何要殺了葉明宛?
若只是因爲嫌葉明宛礙眼,那麼這麼多年爲何都沒有動手?何況,葉明宛不過是個姑娘,並非是能繼承家業的兒子,何必趕盡殺絕?
葉家的渾水深不見底,上頭日積月累結了厚厚一層冰,悄悄掩蓋了水下的那些往事跟黑手。而今,不知爲何,那隻手開始動了。一出手便是殺招,不能不叫人疑惑。
楊姨娘原本好好地藏在“水底”,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向來沉默寡言,笑容婉約的柔弱婦人,然而她卻正是冰層下的那隻惡鬼!
披着良善的皮子,日日遊走在旁人身側。
雖然如今還沒有證據,但葉葵卻覺得自己猜得恐怕也八九不離十了。
也不知道楊姨娘都用了些什麼手段,竟然叫那些人的孕期都不太平,個個早產。怕是作孽太多,所以她後來纔再沒有懷上過孩子。只是,這些孩子最終卻都還是活了下來,恐怕楊姨娘午夜夢迴都會後悔不迭吧?
後悔自己當年沒有再手狠些……
這是個非常厲害又狡猾的大騙子!
若不然,怎麼會這麼多年都沒有人發現?
葉葵躺在榻上唉聲嘆氣,凝眉不語。
這家裡竟然就沒有一個好人?
撕下臉上的那層皮,一個個都不過是鬼罷了!
她怎地就到了這麼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這般想着,她就又想起葉殊來,那孩子是不是有朝一日也要變成這樣的人,才能在這樣渾濁不堪的水裡活下去?
要想活,先成“鬼”!
寒意上涌,她蜷了起來,胳膊抱住自己,低聲道:“好冷,火盆怎麼熄了?”
屋子正中的火盆裡,上等的銀霜炭發出輕微的“嗤嗤”聲響,似是在嘲笑她這突來的怯懦。RS